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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一百一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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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呀,小神仙。”那男人语气轻松愉快,仿佛十分惊喜。
秦紫仪却没有与他嬉笑的耐心,“血海深仇,永世不忘。”
楚灵修眼神一顿,原本懒散的站姿肃立起来,只听他低声重复道:“血海深仇,确实如此。”
“秦紫仪,我这一生都在后悔一件事。”楚灵修抬目,眼神定在秦紫仪面上,一字一句道:“初见你那日,便该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房清乾听出那言语中的恶意,浑身发麻,秦紫仪叫破此人身份时,他便知道今次恐怕难以善了,不仅秦紫仪,怕是他们这群人都要赔上性命了。
秦紫仪闻言,却笑了一声,“阁下如今穷途末路,来找我做困兽之斗吗?”
楚灵修寒声道:“谁是困兽还未可知呢。”
随着他话音落下,夜色与雨声掩饰之下的死士现出身形,那密密麻麻的,仿佛漫山遍野都是漆黑人影。
房清乾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秦紫仪沉声道,“你这一行怕是成千上万人,令这样一支携带武装的队伍悄无声息潜入腹地,端王果然是根基深厚,人脉广阔。”
听得秦紫仪夸赞,楚灵修却依旧神情冰冷,“即便如此,也远远及不上秦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是好一手声东击西、暗渡陈仓。”
秦紫仪自氅衣中伸出手,接了一手冰冷的雨花,“这雨真是如有神助,天意如此,天意难违。”
紧接着,他问道,“杜陵几日前到的甘州?”
楚灵修方才称赞他决胜千里之外,如今听得秦紫仪发问又不禁咬牙切齿,却还是答了:“三日前。”
“提前了五日啊……”秦紫仪喃喃道,“这一场倾天之雨,令黄河暴涨,他们可以一直行水路直至甘州。”
只见秦紫仪又对房清乾笑声道,“如何,我说甘州之困必解罢!”
房清乾本就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透,怪不得这一路秦紫仪并不如何焦急,原来他竟是做了两手准备,暗渡陈仓!
明面上以身作饵筹粮押粮,十分声势浩大。暗地里却联系上了中州大粮商杜家,走水路早早便将粮草送到了甘州,解了愁城之困!
谁能想到秦紫仪亲自押送的粮草是幌子,他的后手才是真正的关键!
如此看来,秦紫仪一早便怀疑朝中有人与外贼勾结了,才决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在不虚!
房清乾待要诚心诚意拍一番马屁,却忽觉后背一凉,偷眼一看,只见那楚灵修正以注视死人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只好向着秦紫仪拼命点头。
楚灵修一步步走至秦紫仪身前,“你倒是还高兴得起来,是笃定我还会对你心慈手软吗?嗯?”
秦紫仪看了看他身后,“这支腹地奇兵,想必是阁下柳暗花明的最后一村罢,既如此兴师动众来对付我,想必不是只为杀我泄愤罢。”
楚灵修盯着秦紫仪,不知为何,这人在他面前永远都这样游刃有余,他的大业一再因这人折戟,这人却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真是令人忍不住想要摧折他从不弯折的脊梁啊!
楚灵修笑了,“哪敢杀你呀,爱你都来不及呢。”只见他抬高自己的刀鞘,抵在秦紫仪前胸,极缓极慢地用鞘尖拆解氅衣的系带。
“听说秦大人有玉山之名呢,未知大人的同袍可曾见过大人那玉脂一样细腻光滑的躯体吗?”
随着楚灵修话音落下,系带垂落两旁,那厚重的氅衣便轻飘飘地自秦紫仪肩头落下,与当年的一幕何其相似。
可是,彼时在场之人俱是敌寇,远不及如今,周围都是日夜相处的下属同袍。
秦紫仪却好似不受影响,“世子阁下,我受不得冷,要是寒邪侵体,可要给阁下添麻烦了。”
即便他竭力镇定,肩头仍是叫凉雨寒风冷得一抖。
“你腿边那个,不是神医吗?你若生了病,便叫他治,治不好他就给你陪葬。”楚灵修见他止不住发抖,心中却升起许多残忍的快意,“真弱啊,秦大人。”
只离了那氅衣片刻,秦紫仪便有些站立不住,轻轻后倾,靠在马车旁,手指向后抓住车辕。
兰香子抱住他的腰身,待要说话,却不妨被两根凉凉的手指捏了一下嘴巴,他抬头看向秦紫仪,却见秦紫仪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兰香子自是听出了楚灵修言语中的疯劲,这是个确确实实的疯子,可不能再说话让他更疯了。
“怎么,阁下潜行至此,只为笑我孱弱吗?”秦紫仪轻轻吸了口气,再度开口。
楚灵修端详片刻,笑道:“倒也不是,还是有一些事要做的。”
“那阁下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闻言,楚灵修道:“沉不住气了呀,秦大人。”
秦紫仪静默片刻,道,“阁下兵强马壮,兵力数倍于我,既为鱼肉,自然要知道一些好歹。”
楚灵修啧了一声,“你怕我把他们都杀了呀?”
秦紫仪上前一步,一手按在楚灵修扶刀的手上,“阁下只对我有恨不是吗?将来阁下大业若成,他们亦是你的臣民,何必徒造杀孽?”
楚灵修露齿一笑,“好呀,你记住,他们是因为你死的。”
楚灵修用力甩开秦紫仪的手,死死盯着他,终于图穷匕见,“当年一时心慈手软,我为你退避三舍,甘愿做你裙下臣,却换来你穿胸一刀,令我失去一切,一无所有。我为何而来,你不知道吗?高傲的秦大人。”
他的眼睛中有熊熊烈火,自那个夜晚开始燃烧至今,眼底一片灰烬。
血海深仇!确实如此!他与秦紫仪之间横亘着无数条性命,本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天下人都奉你为云中鹤、山中玉,盛名之下,白骨累累。今日,你仍可以高昂头颅,不向我低头屈膝。你尽可以用在场所有人的骸骨,为你的盛名烈火烹油,就像你踩着我、踩着我父王那样,踩着你满门上下的尸骨,沾满鲜血地向上爬。”
秦紫仪知道楚灵修要做甚么,明知内患未决,所以才会有这一遭暗渡陈仓。他本意是想借这次亲去甘州,引蛇出洞,诱得朝中叛臣暴露。
只是,这场连绵不休的一场倾天之雨,虽然提前解了甘州粮困,却亦勾动楚灵修的怨恨,不惜暴露潜藏在王朝腹地的这支死士队伍,也要向秦紫仪报复。
知这一行或许危机四伏,秦紫仪故意没有带上梅君,亦是为了引蛇出洞,他并未带多少侍卫。只是他如今的身体境况已经离不得兰香子了,才不得不带上他。
这本是他的一点私心。
天意从来高难问,这场不休之雨是甘州的甘霖,对秦紫仪而言却反倒打乱了布置,令他面对楚灵修的提前出动措手不及。
遭遇已然穷途末路的疯子,此行所有人,恐怕难逃楚灵修毒手。
那一点旁人未可知的私心,却令秦紫仪备受煎熬,他已预知了此行的危险,却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分毫。
是秦紫仪亲自将这些人带上了死路。
楚灵修扫视一圈,振臂道:“诸位,秦大人一向铁骨铮铮,他不低头、不折节,难免要拿你们做垫脚的炮灰。世人眼中,他永远是孤洁的高山之月,你们,不过是垫他名声的尘埃罢了。或者,你们求一求他,让他为你们寻一条生路。”
楚灵修最后,定睛看向秦紫仪,“冤有头债有主,是你害死了他们,你明知道的。”
勾结外族,借游牧铁骑踏碎山河,是楚灵修最后的放手一搏。
可是甘州解困,北疆重铸边防,待腾出手来,收复镇宁、夏州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一切,仿佛兰陵事变重演,又是秦紫仪,又是他。
楚灵修再也忍不住那切齿之恨,不顾一切,携滔天怒火誓要报复回来。
羞辱他,折磨他,撕碎他。
以秦紫仪的痛苦,祭奠他死去的父亲,他未尽的抱负,他错付的情意。
说着,楚灵修便抽出刀来,寒光四射,雨水亦被锋利的刀刃劈碎。
那寒光湛湛的一刀劈向站在秦紫仪身后,一直为他撑伞的侍卫。
在秦紫仪眼中,不过是一瞬的刀影,便有一蓬赤红的鲜血炸在他眼前,带有人体温度的血溅在他脸颊上,沿着下颌滚落,很快冰冷。
这仿佛是个信号,立时便有兵戈相交的声音响起,只是押送粮草的官兵对上精锐的死士,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秦紫仪来不及悲伤难过,再度抓住楚灵修的手,冷静道,“你让他们停手,你要让我做甚么都可以。”
楚灵修自上而下盯着他看了一会,片刻没有说话,却忽然嗤笑一声,“再愚蠢的人都不会上两次当,秦紫仪,别太高看自己了。”
“大人,不要求他。”一道声音自秦紫仪背后传来,“他只要您一个,我们这么多人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累赘,他不可能都带走,更不可能放过我们。他只是想折辱您,不要遂他的意。”
秦紫仪怔住,他知道的。
可是楚灵修说得对,是自己亲自将房清乾这些人带上死路。
只听身后那道声音又道:“我虽然年纪比您大,却一直对您十分钦慕,只是向来不太会做人,便是有这一路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敢亲近。真是遗憾啊,活生生的玉山近在眼前,却不曾求教一句诗文。”
“此行是为解甘州之困,若以我的性命换得甘州百姓性命,哪怕是做玉山脚下的一捧尘灰,也是我的荣幸。”
秦紫仪骤然回身,只见房清乾将一把匕首横在颈前,“七年前,我亦在朝中做侍郎,却不曾有陶潜那样的勇气敢于撞柱死谏,余生一直深以为耻,竟让一个满门殉节的少年挡在自己身前,此后也一直在他庇佑之下。”
“我等之死,非君之过。高山仰止,永不低头。”
说罢,房清乾用力刺向脖颈,鲜血飞溅出来,只见他双膝挺直,不肯跪倒,坚持了一霎,便直挺挺向前倒去。
血沫自他口中涌出,但他仍尽力呢喃着一句话:“不要求他……不要求他……”
原本躲在马车上的官员们被一个个拉出来,“秦大人!秦大人!求求你,我不想死……”
“秦大人,我求求你求求他,我家中父母老迈、稚子年幼,妻子更是病弱,我是家中唯一顶梁柱,我若去了,家破人亡啊!”
“不要屈服!他们不过是想看咱们死前的笑话,我乃王氏子,绝不向逆贼屈膝!”
“是你,都是你,秦紫仪!你的孽,却要我们来偿!你成就自己的赫赫盛名,却要我们去做泉下的无名亡魂!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无力回天,非卿之过!”
……
秦紫仪耳中目中,已无任何声色,他怀中托着房清乾染血的札记,跪坐在冷雨泥泞中发愣。
他身后再无持伞之人,雨水便将他浇了个透。
楚灵修一直在他身边站着,便不曾有刀剑敢近他身。
秦紫仪只觉胸前一痛,喉中涌出一口热血,然而他硬是吞咽几口,将那血逼回肺腑。
楚灵修见他肩背耸动,便道:“你若是死了,这矮冬瓜,还有那几个活口,会通通给你陪葬。”
秦紫仪怀抱那本血染的手札,霍然起身,他的愤怒悲伤无处可去,为了这些还活着的人,他只得缄默。
楚灵修抱臂欣赏了片刻秦紫仪的痛苦,“我本来要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剥光你,奸//淫你,让他们把你藏污纳垢的尸体带给陆铮鸣,受尽屈辱、生离死别本是我给你写好戏码。”
楚灵修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舔舐在秦紫仪单薄的身躯上,仿佛正在剥去他的衣裳,剐去他的血肉。
“可有个人同我说,你背后牵扯了皇室、朝堂、士林、边军,我这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楚灵修附身在秦紫仪耳边,轻声道:“他向我献了一计,所以我改主意了,换他们替你去死。”
秦紫仪不为所动,抬起雨水浇洗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地守将,是定远侯旧部。定远侯揭竿未起,旧部未及响应,便被人告发。端王楚怀,与定远侯、庶人昇相交莫逆,他收拢了定远侯未及清算的旧部。所以我们求援哨所不应,所以你才能养出这样一支奇兵。”
楚灵修微微一笑,“是又如何?那可都是陆铮鸣的叔伯辈,他们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可家国给他们的不过是猜忌清算!”
“定远侯反是为了拨乱反正,哪怕是你父亲手段酷烈,也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为他的旧友平反。可你呢,勾结外贼,制造屠杀,你的所作所为只会令你父亲蒙羞。”秦紫仪不再忍耐,哪怕跪坐在地,他仍掷地有声,一字字叩问心门。
楚灵修勃然色变,用刀鞘拄在秦紫仪胸前,慢慢使力,“割一条舌头来拿给秦大人看,以后,若再犯口业,便再割一条。”
“你桀骜不驯不要紧,那就换个方式让你闭嘴。”
秦紫仪垂下双目,咬紧牙根,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泞中。
未几,一条鲜活的口舌便扔在秦紫仪手边,因是新鲜割下的,那舌条创面流血不止却仍在跳动。
同时,凄惨的哀嚎穿透深夜与雨幕,不肯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