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虎》云胡不喜

5、再见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元虎都没有出现。

　　也许他是忘了这句承诺，林小冬想。但他又暗自期待着。

　　张力现在不再宠着他，他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不能换。早上起来也没有饭吃，被命令打扫牛棚，打扫完再给张力做饭。

　　张力吃剩的就给他，没有剩的他就饿着。

　　“咚”，一个纸包扔进来。

　　林小冬的眼睛亮了亮，他小心地看看屋内，确定张力喝醉了正睡着，这才走过去捡起纸包。

　　“是白糕”，元虎探出脑袋。

　　林小冬没有吃过白糕，他舔了舔，发现是甜味的，两三口就吃掉一个。

　　“他不给你饭吃吗？”元虎捏着拳头低声问。

　　“有时候吃”，林小冬咽下一口白糕。

　　他的胃病就是在这时落下的。

　　元虎低着头看他，发现他脸上没有伤，这才好受些。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两天后的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你在院子里等我”。元虎说，“如果我没等到你，我就会走的，你别怕”。

　　林小冬点头，笑着说：“我知道了”。

　　元虎看他笑，也跟着弯了弯眼睛。

　　“我先走了”。

　　“等一下”。

　　“怎么了？”元虎又趴回来。

　　“谢谢你，小虎哥哥”。

　　“不，不客气”，元虎捂着通红的脸蛋手忙脚乱的爬下去。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林小冬的一声哥哥让他有一种被依赖的感觉，也生出了更强烈的责任心，他是一定要把人带出去的。

　　回到家的时候，他爸爸又打了他，说他一天不干活到处乱跑，早知道还不如摔死他。

　　“小虎，你别惹你爸爸生气，啊乖孩子”，他妈妈是个软弱的女人，只会悄悄安慰他。

　　我以后绝不要这样，小小的元虎坚定地想，他要对自己的家人好，让他们过好日子。

　　两天后的凌晨。

　　林小冬抹黑爬起来，张力听见了，没有反应，只骂了一句，让他面条里少放点盐，是不是要齁死他。

　　“知道了，我少放点，你好好睡吧”。

　　张力翻了个身，约莫觉得他还算乖巧，便没说什么了。

　　林小冬在黑暗里狠狠地瞪着他。

　　等他回家了，他就报警，让警察枪毙他。

　　“瞄”。元虎着急地在墙上等着。

　　林小冬裹着一身破棉衣，沿着墙上的凹洞爬了上去。

　　“我还以为你出不来了呢，快走快走”。元虎拉着他在夜色下跑得飞快。

　　“小虎哥哥，我们去哪里呀？”

　　“我们去坐车”。

　　“车？”林小冬一听就来劲儿了，他以为这里没车呢。

　　“要去镇上，我们快点跑”。

　　两个孩子像猫似的，穿梭在山间，他们跑过弯曲的小路，浅浅的小溪，草地上尽是冬日里寒冷的露珠，林小冬裸露在外面的脚冻得发疼，但是他心里快活极了。

　　有时候元虎会背着他跑，背不动了就放下他，两个人拉着手跑。

　　不知过了多久，元虎终于停了下来，此时，天已经微微发亮。

　　林小冬看着公路边停着一辆车，是那种用来装石头的王牌车。镇里的人把他当作客车使用，车费很贵，去一趟县城要给三十块。

　　元虎是偷的钱，刚好三十块。

　　他趁他爸打牌时不注意，每回悄悄地摸几毛，这才凑齐。最后差五块钱还是从他妈妈藏的私房钱里拿的。

　　“小冬你把钱拿好，”元虎把钱给他，弯腰从地上摸了一把泥，然后把泥全部糊在林小冬的脸上。

　　林小冬任他动作。

　　“不要跟车里的人说话，也许会有我们村的人”。

　　“小虎哥哥，你跟我一起走”。林小冬拉着他的手，他已经完全喜欢上了这个朋友，在他最害怕的时候，元虎就像故事里的超级英雄一样出现了。

　　不，是他一个人的英雄。

　　“我不行，我要带着我妈妈走”。

　　经过了林小冬的事情，元虎对从小生活的村子也感到万分失望，但是他不能丢下他的妈妈。

　　“小冬，我以后来找你，你放心，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说着话，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坐车，元虎把小冬抱到车上，隔着高高的车板，拉着林小冬的手。

　　林小冬看到他的手背上不知何时也带了一道伤口，看样子还是新添的，翻着鲜红的肉。

　　林小冬伸出另一只手，尾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小虎哥哥，我们是一对”。

　　元虎也笑了：“以后你长大了，模样变了，我看着这疤也认得你”。

　　林小冬从高处望下去，看着元虎：“你一定要来找我，如果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元虎点头，露出一边尖尖的小虎牙：“一定，你别忘了我，小冬，你别忘了我”。

　　“不会的，小虎哥哥你也别忘我了，记住了，我叫林小冬，冬天的冬”。

　　“嗯，记住了”。

　　他们依依不舍地说着分别的话，车子轰隆轰隆响起来，司机探出头吼道：“那小孩儿，让开点，找死啊”。

　　林小冬的眼泪啪嗒一下掉在元虎的手背上。

　　元虎松开手，故作轻松地挥手：“再见，等我”。

　　车子发动，林小冬朝后看，离得最近的弯道处追上来一个人，体型肥胖。

　　是张力！

　　林小冬喊了一声：“小虎哥哥快跑！”

　　来不及了，元虎拔腿往张力的方向冲，他像一颗小炮弹撞到张力肥大的肚子上，张力被冲撞得无法向前，整个人跄踉了好几步才站稳，他抬手狠狠地扇了元虎一巴掌。
　　林小冬看到元虎被打得再地上滚了好几圈。

　　一定出血了，小虎哥哥一定受伤了。

　　他看到小虎哥哥爬起来，抱住了张力的腿。

　　车子越来越远，已经看不清那两人的身影了。林小冬摸了一把满脸的泪水，他想要不算了，他从车上跳下去，也许张力就不打小虎了。

　　就在他站起来想要跳下去的时候，元虎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冬！再见！”

　　林小冬缓缓坐下来，周围的人纷纷议论着，说他不注意安全，要是掉下去摔死了怎么办。

　　是了，他不能跳下去，如果他摔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小虎哥哥了。

　　他们约好了，会再见的。

　　张力没有追上来，王牌车载着林小冬离开了那座可怕的牢笼。

　　后来，后来小虎哥哥是怎么逃走的呢？

　　元虎摸着林小冬的脑袋，告诉他：“他打我，我爬起来就跑，往小路上跑，他长得很胖，追不上我”。

　　林小冬在他胸口蹭来蹭去，把眼泪全部蹭人身上，像不知轻重的娇气猫儿。

　　“我后来去找你，你不在”，林小冬跟着王牌车到了县城，他找到街道派出所报警，警察们慌张极了。

　　他们查找了最近的儿童失踪案，果然找到了林小冬的照片。

　　警察拨打电话，电话那头，他的爸爸哭得像个孩子。

　　他又告诉警察，那个村子里很多坏人，他们打小虎。

　　于是警察又去打电话，这一次他们没用座机，用的是手机。

　　那个年代手机很少见。

　　林小冬不知道他们隔着门说了什么。等他们打完电话进来时，一个女警告诉他他们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林小冬终于放下心来，他倒在派出所的长椅子上，沉沉地睡去。

　　如果他长大就一定知道，一定能明白，那个非要背着他打的电话，代表着什么。

　　“来了一群人，说我爸欠了高利贷，把我们带到贵州做工，我爸跑了，那群人就把我们放了”。

　　高利贷的人哪有这么好心，不过是看他一个孩子也掀不起大风大浪，上面的任务完成了，也就不管他们的死活。

　　林小冬整个人都团进了元虎的怀里，偏还不知轻重地蹭了蹭。

　　“后来，爸爸妈妈来接我，我们去村子里找你，发现你不在，又去抓张力，他早就醉死了，倒在牛棚里”。

　　林小冬说不清那时的感觉，他一心想要张力死，但张力这样轻轻松松地没了命，他又觉得不该让他死，该让他活着，好永永远远地折磨他。

　　元虎悄悄地喘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面仰着，不敢碰着林小冬的背。

　　“小虎哥哥，你说是不是，真是太便宜他了”。

　　林小冬疑惑地回头：“小虎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小，小冬，你起来一下”。

　　“为什么？”林小冬干脆转过来想面对着他，突然坐到一团滚烫的硬东西，他整个人像傻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元虎一把抱起林小冬，把他放到床上，自己连拖鞋也没穿，狼狈地冲进浴室。

　　他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林小冬摸摸脸。

　　元虎是个成年男人。

　　而他刚才，一直黏在他身上，扭来扭去……

　　他好像做了什么令人误会的事情。

　　林小冬跳到小床上，掀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大夏天的，硬是出了一脑门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