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97、旅人

　　“说起来，听说您从小在修道院长大，所以有点没想到您这次会心甘情愿和黑魔法师合作。”

　　深色的树枝在空荡荡的雪景里随意地生长，形成一道道相互交错的粗犷线条，将白色的世界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几何图形，任由冬风拼凑成不尽完美的风景。米卡杰坐在车内，把自己刚刚听到的所有信息都整合消化了一遍后，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额头回过神来。

　　说实话，放在以前，他是真的想象不出皇帝麾下那个驻地在教堂的骑士团的人，能和军队里恶名远扬的黑魔法师的老大打出这么个漂亮的配合，漂亮到整个过程真的没有人产生过任何的怀疑。但现在想想，毕竟黑鹰也是皇帝陛下授意建立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半个皇帝的人，这样看来，其实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而那边，刚刚调笑完某位参谋长的骑士听到少年的感叹，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拍了拍自己的白马，随后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啊，那还真不好意思，虽然是在修道院长大，不过我从小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坏孩子，可没少挨鞭子。”

　　马匹原地踱步的声响点缀着单调枯燥的世界，冰蓝色眼睛的骑士眨了眨眼，开玩笑似的说出自己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负担。轻快的语气仿佛自带温度，很快便融化了鼻尖的雪屑，米卡杰不禁好奇地眨了眨眼，打量了一下这位穿着打扮都一丝不苟的家伙，总感觉他应该和自己上司是同样性格比较严谨的人，不太像那种会被长辈追着满院子跑的调皮蛋。

　　而那位副团长仿佛是看穿了少年的心思，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动作，想来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一个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参谋长，他可能会直接溜上马车，和少年勾肩搭背，好好畅聊一下自己曾经的辉煌岁月。

　　“小朋友你还是太年轻了。什么黑白善恶，神话故事里那一套都是哄小孩子的，毕竟你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吃人的压根就不是恶魔，是人自己啊。”

　　冰蓝色的眼眸内，凝聚的目光被渐渐放远，并融入到遥远地平线上那片繁华的城市剪影当中。年轻的骑士远远地望着帝国政治中心，呼出一口热气，这湿润的雾便像是在他的眼里下了一场雨，把他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淋成心底的一份柔情。不过比起这样的和风细雨，男人所说的话却如同插进缝隙的刀片，让米卡杰惊讶地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敢相信对方竟会说出如此藐视神明的言论。

　　“您是无神论者？”

　　金发的少年扭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死神，突然觉得现在的场面变得有趣起来。但阿亚纳米只是撇了撇嘴，漠然地审视着那位骑士，不发表任何意见或者建议。

　　“不，我只是不信任神明而已。”

　　马车边，一阵似笑非笑的语气瞬间吹散了几片落雪。或许是接下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又或许是因为室外的气温实在不适合促膝长谈，没过多久巴尔弗便重新戴上手套，牵起缰绳，在活动了一下身体的各个关节之后，朝着少年摆摆手做出了简单的告别。之后马蹄扬起雪沫，飞溅起潇洒的疾驰，而另一边，阿亚纳米显然是不太喜欢那位骑士，所以还没等披风的尾摆彻底消失在前面的视野中，他就立刻敲了敲车门，让马车夫赶紧换条道路返回霍普鲁克要塞。

　　米卡杰则随着重新跃起的颠簸，盯着窗口看了好半天，才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趁男人没注意，像是布置树洞的松鼠，扯了扯对方的袖管，最后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脑袋靠了上去。

　　“你不是说你要辞职吗？”

　　对此，银发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虽然口中蹦出的仍是不给面子的嘲讽，但身体却不动如山，诚实地保持着原本的坐姿，完全托起少年身体的重量。只见额前的发丝轻轻拂动，他故作傲慢地分去一缕余光，但米卡杰只是一边闻着男人身上清幽的香水味，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毫不慌张地闭上双眼，摆出假寐的模样。

　　“嗯——只是觉得那位骑士大人说的挺对，吃人的就是人而已。连续两个晚上那么折腾我，神的话我打不过，人的话我好歹要讨回点本钱吧？”

　　说完，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肩峰关节有点硌人，犹豫了片刻，索性选择卸下自己全部的气力，直接头枕着男人的大腿，安稳地躺倒柔软的长凳上。于是刹那间，金色的发丝流下脸颊，填满布料细腻的褶皱，阿亚纳米抬起胳膊，看了眼自己副官安适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将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腰侧，防止急刹车后这只毫无防备的金毛犬稀里糊涂地从座位上滚了出去。

　　“你和那个混蛋骑士一样，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嗓音低沉的揶揄从胸腔内缓缓溢出，男人冷哼一声，随后便挪来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少年的发丝，而米卡杰也不禁偷偷地扬起嘴角，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那谁让我的爱人那么厉害呢。”

　　之后不知道怎么了，少年脑子一热，夸赞的话语就脱口而出，尽管说完多少有点后悔，但也架不住耳边随之回响起的愉悦轻笑。说实话，他即使不睁开眼，也能想象出对方唇角勾起时得意的弧度应该是什么样子，不过最后他还是掀开眼皮，仰视着那张足以称得上俊美的脸庞，盯着那抹紫罗兰色中流转的星辰大海，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并发出了啧啧的感叹。

　　毕竟这么一个有钱有颜有才华的适婚男青年竟会落在自己手里，无论换做谁都觉得有点像是在做梦。

　　“说起来，我刚刚突然想到，如果在庄园里发生的都在您和骑士大人的预料之中，那设计珠宝的布兰先生……原本就是黑魔法师？”

　　有规律的马蹄声如同一首安眠曲，踢踏着踩在松弛下来的神经上，很快就将困意弥散在脑海之中。窗口的风景不断地改变，禁闭的车窗和车门把景色留住的同时，又阻挡了冬日的寒冷，心理上觉得自己扳回一局的米卡杰顿时心满意足地享受了一会儿舒适的休憩，全身的疲倦便让他懒得再动手，直接轻轻吹出一口气，就将原本扎在眼睑上的发丝顺着气流飘向一侧，回归到其它发丝的簇拥之中。

　　而阿亚纳米听到对方的疑问后，敛起眼睫，思索了片刻，才张开手，当着少年的面召唤出一小缕漆黑的暗徒，并轻而易举地从中凝结出一颗圆润透亮的黑珠石。

　　“世间所有丑陋的情感经过魔法的提炼，都能形成这种有形的东西，而且原材料越是丑恶，提炼出来的就越容易散发出那种深沉的光辉。人类给它取名为黑珠石，倒也名副其实。”

　　就像是开设了一堂私人实验课程，车厢里，银发的男人没有正面回答米卡杰的问题，而是通过一板一眼地展现客观事实，暗示出世界真正的面貌。作为唯一听讲学生的米卡杰顿时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想摸一摸这枚新鲜出炉的黑珠石，但还没等他出手，阿亚纳米就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立刻让宝石化作烟尘，轻飘飘地湮灭于空气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过魔法提炼最多只能做出这样简单的造型。想要雕琢出那些复杂的工艺造型，就必须让足够的暗徒依附于原本就有的白模上。至于白模是已有的珠宝，还是活生生的人，你就自己想吧。”

　　于是，结束教学的男人重新看向自己的副官，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他刚刚说的内容中根本不带任何令人感到惊恐不安的成分。原本好听的嗓音此刻变得毛骨悚然起来，米卡杰呆滞地注视着对方，回想起昨天展厅里男人指出的那件拉古斯风格的王冠，以及后来看到的人形雕塑，身体不由瑟缩了一下，一时间有点不愿意相信自己曾经竟然欣赏过如此充满罪恶的作品。

　　这种时候去揣测欧克元帅到底知不知情就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金发少年神情复杂地抿起嘴，失神了许久，也想不出该怎么开口或者说点什么才比较好。而阿亚纳米应该是看出了米卡杰心中的纠结，垂下手，安抚性地扣住少年的五指，让深邃的紫罗兰色中映满火焰般灿烂的金色。

　　“但有一种特殊的提炼与之相反。像爱情这样的情感，不管怎么提炼，都只能是纯粹无形的光。而在我眼中，你已经是那一抹光亮了。”

　　平直的话语明明没有任何华丽的修辞技法，却如同窗台上沐浴阳光的种子，不经意间便盛开出惊羡的蔷薇。此刻，车子或许是正好碾过石子，整体晃动了几下，男人随即护住少年的身体，米卡杰则被吓了一跳，慌忙地瞪了一眼男人，随后便打算岔开这个话题，好平稳一下胸腔里开始节奏失控的心脏。

　　“什，什么鬼啊，乱七八糟的。不，不说这些了，那那个呢？你说你遇到七鬼神，难道也是预料之中的？”

　　滚滚的车行中，少年吸了吸鼻子，完全顾不上整理自己口中那些变得磕绊的话语，便试图堵上男人的嘴。刻意提高的音量掩饰住心底的慌张，他本以为这会是对方计划里的百密一疏，可没想到阿亚纳米像是因此回想起了什么，紫罗兰色的眼睛里瞬间闪过凌厉的锋芒，如一道闪电，迅速割裂了夜空的混沌。

　　那不是寻常的凌厉，是猎人发现猎物时的警觉与兴奋，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果断和决绝。飘摇的思绪随着视线奔赴遥远的天空，米卡杰忍不住茫然地唤了一声男人的名字，他才像是刚刚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聚焦回现实世界中少年眨动的眼瞳深处。

　　然后他笑了笑，给出了十分肯定的答复。

　　“那个鬼神当然也在预料之中，毕竟是我让他过来的。”

　　那一刹那，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语气组合成匪夷所思的陈述，在米卡杰的理性判断下，几乎无法形成正确的逻辑。年轻人立刻质疑地挑起眉，因为他不管怎么设想当时的情景，都没办法想象出自己的上司客客气气地泡上两杯热茶，然后气定神闲地掏出钢笔，与拿到邀请函的鬼神同处一室，和平地签下未来五年的互不侵犯条约。毕竟比起这个，他更愿意相信男人和鬼神一边对骂，一边互相扔垃圾的激烈场面。

　　而同一时间，阿亚纳米稍稍握紧了少年的手，像是怕他逃跑似的，不给留下丝毫可以挣脱的缝隙。

　　“为了彻底消灭费亚罗廉，天界长设下了旅人制度，只要收集所有神之家的诅咒之票，就可以前往全灵之地，把费亚罗廉送上断头台。根据规定，旅人揭露神之家的黑暗，鬼神就会亲自给予诅咒之票，我只是利用这个规矩，让遗魂误以为我是旅人，不得不自己找上门来，将我的能力还给我罢了。”

　　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男人紧紧地盯着少年眼尾情感的变化，且咬字清晰，清晰到好像含着一股凉风，硬生生冻住了沿途的所有灵魂。他所说的内容并不是什么常识，躺在长凳上的米卡杰即使常年生活在神之家，也不禁愣住了，大脑空白了半晌，才开始缓慢地分析对方的含义，并在最终理解的那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意识到，前往欧克庄园的那一天，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放假，以及皇帝和参谋长之间以物换命的利益交易，更是为了现在所坦白的旅人制度，或者说整个棋局就是以自己的事情为契机，以夺回能力为核心铺展开来的。米卡杰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称赞对方心思缜密，竟然能顺势推出如此一石二鸟的计划，他只是被震惊到坐起身子，直直地凝望着面色从容的阿亚纳米，生怕对方下一秒就说出毁灭世界的决定来。

　　“什么意思？您，您做了什么？遗魂怎么了？”

　　惊慌失措的情感瞬间搅乱了少年的认知。米卡杰猛地站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马车上，脑袋便直挺挺地撞上车顶，发出了一声闷响。他随即吃痛地抱着头蹲了下来，随后抬起眼，焦急地瞥了眼自己的上司，但不料对方只是一脸平静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看上去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

　　然后少年就听到男人那理所应当的语气幽幽地盘旋在耳畔。

　　“没什么，就是在他现身的那一瞬间，将这个复制品的身体和能力进行了回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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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爆肝了爆肝了。
不知道之前有没有人完全猜中阿亚哥的意图，反正就是主动成为旅人，走主角的路让主角无路可走哈哈哈哈哈。总之我是尽力了，更精明的局我是想不出来了，原谅我的平庸（哭泣）……因为这几章是揭露欧克家之行的内容，所以就抓紧时间一起写出来了，之后的故事情节又双叒叕没有想好，再加上又要快考试了，所以可能没办法这么勤快更新了（土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