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36、来自世界的恶意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来自全世界的恶意通过众生的目光，传播至少年迷茫的双眼之中，如同一根根的毒针，细密地扎进跳动的心脏，顷刻间，丝丝缕缕的血从看不见的伤口中溢出，流经之处，无不蚀骨腐肉，引起令人胆寒的痛楚。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是黑魔法师，也不会黑魔法！”

　　比起之前挣脱的普通的链条，审判所的镣铐更加沉重，也更加冷酷，手腕的皮肤紧贴着光滑的金属表面，稍有动作就会在细软的肌肤上磨蹭出鲜红的痕迹。少年人的双臂被拘在背后，脆弱的胸膛完完全全暴露在尖刀的逼迫之下，他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看不懂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中他看不懂的那些人。

　　他知道，宗教审判所，或者称作异端审判所，从来都不是开玩笑的。就像是在帝国霍普鲁克要塞中，就秘密设立了关押黑魔法师的八号监牢，以作为各种各样的人体试验的标本，巴尔斯布鲁克教会的审判所，他们的长矛对准黑暗，从未松懈过，千年来多少次轰轰烈烈的神圣猎巫行动，都是审判所的光荣战绩。

　　“住口，天降福音的教皇大人自有决断！”

　　然而，无论少年人怎么焦急地为自己辩解，领队模样的那人都是高声呵斥，与刚刚和弗拉乌聊天时随和态度截然相反。米卡杰扭头看着为他扣上手铐的人接上牵引绳，心脏跳动的速度不由越来越快，他求助似的望向弗拉乌，但对方只是抿着嘴，眼神平淡，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瞬间，少年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装满了面粉和冷水，浅浅的一个呼吸，就能把自己的脑海搅拌得一团乱。

　　“可是……弗拉乌主教，我——”

　　米卡杰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重生之人，他明明遇到了前世的熟人，却完全无法解释清楚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或者说解释了，别人也根本不会相信。少年已经从男人的眼中看到怀疑的种子的生根发芽，他不禁更加慌乱，以至于手脚冰凉。

　　但是，他胸口却像是泼了热油，一阵滚烫。

　　“弗拉乌主教，泰德，泰德他——”

　　越是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在别人眼里就越显得虚伪可笑。金发少年忽然想起自己的好友自安特沃尔特战争那会儿就失踪了，很有可能和上一世一样来到了第七区，于是下意识就冲着弗拉乌进行求证，希望能通过自己的挚友来解除自己的嫌疑。

　　只见干净的天空下，云影悠悠，那双金色的眼眸如同一团火，照耀着男人狂狷的面庞。米卡杰满心以为对方会出手制止审判所的行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名主教在听到少年口中的名字后，神情并没有过多地改变，只是在先前冷淡的基础上，增添了几抹迷惑。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宛如被浇了满盆的凉水，米卡杰僵在了原地，动也动不了，只有胸膛下的那颗器官还在跳动着。

　　跳动着。

　　一次比一次有力。一次比一次高昂。

　　血液被挤压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整条耳道里，敲打着薄薄的耳膜，而被鲜血灌满的心脏，在□□的束缚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最强音。少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像是不断膨胀的蚕蛹，快要撑断肋骨，炸裂而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弯下腰，慢慢地，尽最大可能地蜷起身体，害怕自己的心脏真的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声中，榨干血肉，破茧而出。

　　米卡杰就这么缩在黑暗的拥簇里，张开口，颤抖的牙齿用阵阵急促的呼吸换取无声的呐喊。而墙壁上十字架的窗洞投落的光影，正端正庄严地雕刻于他那对即将展翅的蝴蝶骨上。

　　“什，什么！”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心脏吸干，灼热的温度聚集在胸口那块被少年刻意隐藏的烙印上，并且顺着圆满的曲线，用滚烫的火舌细细描摹那深沉的紫色。筋肉扭曲，骨骼断裂，然而这股爆炸似的痛苦正像是当初费亚罗廉之印出现时的热度一样，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又突然地消歇了下去。

　　短短几秒，冷汗却湿透了衬衫。米卡杰保持着蹲姿，缓缓地抬起头，有几缕短发黏在了额角。

　　但他没有出声。

　　因为此刻，金属断裂的声音远远盖过了教堂庄重悠远的钟响。

　　沉重的锁拷娇弱得如同枯萎的红蔷薇的花瓣，坠落到地上，仅能扬起一片朦胧的灰色尘土，飘飘洒洒。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都受到惊吓般向外退了好几步，除了弗拉乌，仍然侧着身子直直地伫立在原地，冷静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注视着那对蛰伏于黑暗的巨大的白色骨翼，渐渐地苏醒，然后在少年的背后，咯咯地舒展开磅礴的气势。

　　“列阵！”

　　混乱中，不止是谁扯着嗓子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审判所的所有人便哗啦啦地重新整理好了包围圈，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整齐划一地构筑成荆棘牢笼。而失去了手铐禁锢的米卡杰则在众人的环绕中，慢慢地垂落双手，接着就像是个宿酒的醉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并满脸失神地仰头，凝望起头顶上那对向两侧蔓延而去的骨头翅膀。

　　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色，然而又是多么的陌生。少年站在黑暗里，胸膛起起伏伏，轻轻地呵出一口薄薄的白雾，婀娜地散向那过分遥远又不值得感慨的过去。如果米卡杰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眼睛曾经见证过惨白的骨翼刺穿自己的皮肤时震荡出的战栗，也记录过被剥夺感官后自己不再是自己时的惊惧，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灵魂却并没有感觉到那种似曾相识的哀恸与寒冷。

　　反而，很安心——就好像有一个人现在正站在他的身边，悄悄地告诉他，早去早回。

　　米卡杰不禁眨了眨眼睛，没办法处理纷乱思绪的脑海里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左臂，确认自己还能感觉到疼痛以后，便慢慢地稳住了自己的呼吸。

　　然后伸出手，试探性地伸向那副森然骨架。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从他的蝴蝶骨延伸而出的庞然大物就像是大猫的尾巴，时刻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那嶙峋的翼角仅仅驯服地朝着少年手掌的方向压低了半点，便突然凌厉地扬起，掀动起海啸似的气浪。

　　霎那间，金色的发丝顺着割破空气的气流，散乱地在眼眸前碎成无数道绚烂闪耀的金光。周围所有的人类承受着鞭打似的疾风，都不住地扭过头向后连连退去，唯独少年一人站立在风暴中心，如同加冕的国王，被保护得稳稳当当，即便衣衫凌乱，也只等众臣的山呼朝拜。

　　不得不说，这对奇特的使役魔骨翼确实为他创造出了逃脱的好机会，虽然米卡杰根本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在心底满怀抱歉地为所有人比划了一个祝福的十字。而骨翼即便没有少年的命令，也不见片刻停留的意思，它趁着人仰马翻的混乱，轻轻的一个扇动，便带着少年腾空而起，向着光明的世界飞去。

　　却不知道，飞蛾扑火后的光明世界，没有太阳，没有暖风，也没有天使的三圣哉。

　　只有一弯冰冷的紫色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