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51、懂

　　这个冬天，很热。

　　这么形容虽然不符合常理，但是米卡杰在见到地面上红色的流动时，能想出来的便只有这句荒唐了。

　　毕竟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与刚刚敌人的偷袭差不多，让人来不及反应就落下了帷幕。少年只能站在角落里，注视着红色空咒如同一道光，轻松穿过斯图德曼的身体，随后又化为源源不断的新鲜液体，从他的身上流淌出来，污染了水泥地面。与此同时，呜咽不停的嘴定格在肌肉绷紧的一瞬间，与他那双目眦欲裂的眼睛共同构成僵硬的三角形，就像是某种邪恶仪式的标志，让人看了不禁产生不寒而栗的感觉。

　　阿亚纳米杀死了斯图德曼。

　　尽管早就听闻黑鹰在战场上会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人，可真的到了亲眼见证的时候，米卡杰还是愣神了许久，才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具尸体上挪开，毕竟在他看来，把人送上军事法庭其实就已经足够了。倒是一旁的黑百合安稳地睡在哈鲁赛的怀里，保留着婴儿肥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让下面的人准备材料立案，明天就报走。”

　　之后没过多久，冷静到极点的语气便从阿亚纳米的唇齿间溢出。在此期间，那些话语似乎凝结出一缕虚无缥缈的白雾，在灰暗的墙壁上留下淡淡的冰霜。他屹立于尸身边，一边微微转头吩咐黑百合，一边慢条斯理地脱下溅到血的手套，扔到地上。而那一刻，他尽管离斯图德曼最近，却又无心成为为逝者祈祷的神父，只是任由黑色的军装把自己包裹成报丧的乌鸦，行走人间，散播令人畏惧的死亡。

　　对此，作为黑鹰里最年幼的军人，黑百合说梦话一般呢喃了一句，就算是对长官命令的回答。

　　虽然年纪小，但是所有交给他的任务，他都能尽心尽力地完成，阿亚纳米自然不用存有任何担心。目前这件所谓的小事告一段落，所以男人睨了眼那名一命呜呼的准将，随后便决绝地转过身，踩着满地的鲜血朝外走去，并且在路过米卡杰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地攥起少年的手腕，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间被鲜血覆盖的房间。

　　地面被印上的血脚印也随着离去的步伐而逐渐模糊，直到再也无法辨认。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米卡杰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打量皮肉下清晰的骨骼脉络，倏然感受到钻心的寒意正透过衣服的布料，侵入自己的五脏六腑。

　　明明前不久还是少年拖拽着自己的长官，现在立马又翻转回来，被男人拉着走在指挥部的大楼之中。不过说实话，少年现下已经没空抱怨对方竟然如此小气，竟然非要扳回一局，他只是愣愣地跟随着男人的大步流星，脑子里盘旋的全是斯图德曼准将死亡时，来不及露出恐惧神色的凄惨模样。

　　直到阿亚纳米把他带回了办公室，那只冰冷的手才彻底松开，还给米卡杰应有的自由。

　　平日里，除了黑鹰，整座鹰巢的人都尽可能地避开指挥官的办公室，两人也都满足地享受这份清闲。只是这次，少年低着头走入，才猛然发觉办公室里的每块地砖似乎都被洗刷得过于干净，以至于能够清晰地倒映出桌椅的轮廓，就像是有人故意在地底偷偷隐埋着一个镜像的世界，神秘得有点晃眼。只可惜那些光滑的砖块虽然能映照那么多客观存在的物体，唯独不能将每一个经过之人的表情拓入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地，结果就是死气沉沉的，成了没有生命的褪色荒原。

　　这么说吧，金色少年从进入办公室正门的那一刻开始，到站在自己上司的那张办公桌前为止，这段时间之内，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脑子仿佛被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贯彻他两世的时光。以至于当阿亚纳米摁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坐到办公桌边，他都愣了好几秒，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而银发的男人对此毫不在意。只见他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米卡杰面对面地坐着，少年心跳的疯狂跳动却如同几百公里以外的闷雷，一点点地从遥远的地方翻涌至他的耳畔，崩碎沿途的山川河流，最终笼罩在冰冷的眼眸中，覆上一层浓浓的云霾。

　　随后他开口。

　　“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梳理开战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件，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之后我就在这里听你的口述报告。”

　　于是刹那间，男人的嗓音盖过心跳的声响，压倒性地主宰了整个房间。这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过于严肃，米卡杰随即抬起头，额前的发丝划过眼睫，同时将眼底的震惊统统清扫了出来。不过他并非惊讶于对方的语气，而是因为自己明明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被丢来一份报告工作——尽管自己信息处理应用学的成绩并不算太差，但在某人精益求精的要求下，初出茅庐没多久的米卡杰还是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仓促之间就表现得有些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偷偷回到自己的档案柜里翻出以前报告的模板，看看有没有什么是可以用的上的地方。

　　同一时间，冰冷的灯光如瀑，阿亚纳米却不动声色地前倾身体，两只手十指交叉地抵靠在下巴前，潜藏在阴影里的眼眸则牢牢地锁定着他的副官，仿佛正在审视对方是否在不经意间显露出退缩的迹象。

　　然而出乎男人意料的是，正襟危坐的米卡杰仅仅慌乱了片刻之后，立马闭上眼睛调整表情，等再次睁开眼，对上冷峻的视线时，他便已经冷静如初，完全是一副合格的汇报人的姿态。

　　“接上级命令，为化解第五区叛乱危机，捍卫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保障人民生命与财产安全，进行歼灭作战。下面我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本次战役工作进展情况进行总结汇报。”

　　此刻，仍显得稚嫩的面部线条或许是因为面部肌肉的绷紧，而变得深沉稳重。米卡杰挺直腰身，径直注视着自己的上司，藏在桌面下的双手下意识地想握成拳头，却又被理智压回，只能僵硬地放在双腿上，假装自己并不紧张。记得以前课堂上被老师突然抽查回答问题，或者上一世被男人关起来审问，他都脑子暂时一片空白，根本不像现在这样既从容又慌张，甚至还能抽空想一想，对方要是对这次的汇报不满意的话，自己会不会因此被彻底留在后方基地，去接手斯图德曼的工作。

　　“一是强化系统观念。加强全局统筹和跨部门、跨领域协调，确保链路顺畅高效，提高军事治理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发挥军事系统运行整体效能。本次作战指挥基地选址于沦陷区与哈乌赞家族领地之间，为摸清风险底数，督促第六区警备署提升响应等级，加强所属单位作战力量、作战单元、作战要素融合集成，针对哈乌赞家族组织实施全天候监控工作，及时切断哈乌赞家族与沦陷区的通讯联系。”

　　从进入黑鹰工作的那一天起，米卡杰每次拟出的文书都会交给阿亚纳米审阅，而阿亚纳米也总是会暂时推开其他工作，并且当着他的面，拿起笔直接在纸上进行逐字修改，有时候甚至能把整份报告改得面目一新，让少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只剩下标点符号是属于自己的了。为此，他偷偷观察了很久，才读懂上司哪些微表情代表着满意，哪些又表示这份报告该拿回去重写了。

　　所以当米卡杰说完第一块内容之后，发现阿亚纳米的眉头虽然微微拧起，但并没有压低眼睫，便知晓对方正不满于报告词句的胡乱堆砌，只是由于报告里面的部分内容没有偏离他心中的答案，才忍耐着没有发作罢了。

　　“二是部署钳形攻势。加强军事斗争现实应对，优化战略布局，以第四区和第六区为双翼，从东南、西南两个方向拉长敌军阵线，消耗敌军有生力量。同时以虚击实，以实控虚，合理调动……”

　　如果说报告就是一条环扣，那么这条环扣的长度越长，所花费的精力越多。平日里用笔纸记录，还能修修补补，让整篇文章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可当着领导的面直接口述，米卡杰表面上云淡风轻，多少还是顾不上周全。渐渐开始找不出合适词语的少年语速变慢了下来，但是双眼始终坚定地保持着对视的姿态。不过好在阿亚纳米在倾听的过程中慢慢地摊开双手，靠到椅背上，咄咄逼人的气场也从冰融化成水，滴滴答答地淋湿了冰封般的视线。

　　“之后还得练练，不管是汇报还是演技。”

　　最终男人敲了敲桌子，打断了米卡杰的汇报，而那不咸不淡的陈述通过胸腔的共鸣，如同审批单上的审批意见，既没有恼怒，也没有令人不适的嘲笑。

　　“直接说，人员统计表哪份是真的，哪份是假的？”

　　然而这场几乎等同于考试的汇报工作却并没有因此告一段落。可能是觉得这样更加高效，阿亚纳米停顿了片刻，随后便开口，开门见山地把自己的鱼钩给抛了出去。他的脸上瞧不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可是米卡杰仍是明白，假如自己真的仅仅回答了表面上的问题，估计下一秒对方嘴角就要压下代表着失望的弧度。所以少年清了清嗓子，四处飘零的粉尘便在他开口前的那一刹那，平稳地退缩至墙角，为接下来的对话清空了场地。

　　“因为部队由我们直接调动，下属各单位只是配合工作，并不清楚其它部队的调动信息，所以制作了统计表。统计表一共制作了两份。其中一份保存在您那里，是真实的信息，实际调动三分之二的部队前往第四区；另外一份保存在机要室里，和当初调度会与会议纪要的内容相同，显示调走三分之一，留下三分之二。其中机要室里的假信息为诱饵，不仅钓出试图倒卖军事机密的斯图德曼，给予其它部队军官威慑，还引诱敌军为此发动偷袭，获取事先设计好的假情报，放松对第四区主力部队的警惕。”

　　冬季军装外套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少年一边尽量按照自己的逻辑阐述着他所见到的事实，一边直视起男人眼眸深处的眸光流转。他注意到，当自己的叙述到后半段的时候，那抹光似乎从可望不可及的恒星，瞬间变成了一颗划破夜空的流星，尽管转瞬即逝，却燃烧得热烈，不由自主地让人回想起来，这个男人其实是对占有欲无比强烈的黑魔法师，是拥有人类外貌，但又渴望用感情的血肉填满骨架的死神。

　　明明不喜欢被别人看穿心思，偏偏又期待着面前的少年能够一字一句地剥开不与人语的想法。对此，阿亚纳米似乎毫无察觉。只见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古井无波，俨然一副指挥官的姿态，却直接跳过评价阶段，动了动口，进行下一步的追问。

　　“继续。斯图德曼呢？”

　　这次，他没有给出详细的提问，简简单单的几个词便组成了一道看似无从下手的宏大主题。也就在这一刻，米卡杰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回到了缺乏安全感的童年时代，正在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试探着两人之间的默契与纽带。于是鬓角的金色发丝从耳尖跌落，他忍不住抿起嘴唇，放松了一下肩膀，按照男人所说的保持演技，尽量不让胡思乱想影响自己的表情和判断。

　　“斯图德曼的死是悬在其他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除此之外，按照葛城对您的熟悉程度，他肯定会怀疑机要室里的情报究竟是真是假。所以您立刻处决斯图德曼，是要传递假信号，让葛城认为您是因为统计表泄露而大发雷霆，让他兵力有限的情况下，在调动三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这两个选项之间做出对策。”

　　或许是因为刚刚才目睹了斯图德曼的死亡，印象格外深刻，米卡杰几乎毫不费力，便能把其中的逻辑复盘清楚。纵然自己并不太喜欢这种处理方式，但年轻人的眉眼依旧清澈。此刻，桌面上的文件摞起沉重的山峰，他平等地坐在阿亚纳米的对面，履行着自己作为军人的职责，并且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的长官，没有留下丝毫地犹疑。

　　照理来说，这场测验应该已经到此为止了，然而阿亚纳米依然冷着脸，沉默了许久，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冷峻的视线洞穿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无论经过怎样的岁月打磨，好像都不曾钝化半分。对此，少年坐在桌边，咬着下唇思量了许久，注意力同时摁住桌上每一份文件，快速地划过，但他也没有获得任何线索，想到自己到底还有哪一方面存在残缺。

　　结果就在他快要坐得腿疼的时候，男人终于松开牙关，然后几乎一字一顿地给出了他的提醒。

　　“下一步计划？”

　　憋了很久的话语如同被剧烈摇晃的汽水瓶，在得到释放的那一刹那，猛地发出短暂的哨响。米卡杰就是被这样的汽水给击中，不禁大眼瞪小眼地愣住半晌，才觉得自己幸好没有一边喝水，一边听对方的陈述，否则下一秒，他就会将咽下去的水，完完全全地从鼻孔里喷出来。毕竟报告的最后虽然都会跟上一大段未来打算，但其实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些十分宽泛的计划。米卡杰时刻观察自己对面之人的表情，却发觉阿亚纳米认真严肃的样子，明摆着不是想要听他随意地糊弄一番，甚至说，他是想米卡杰站在战役总指挥的角度，安排接下来的军事行动。

　　“下一步……”

　　飘忽不定的话音旋即艰难地从少年的齿缝之间摩擦出声，吹到鼻尖，痒痒的，细软的发尾也如新叶般随之轻微地浮动。他顿时张了张口，试探性地想要说出点什么，但又很快偃旗息鼓，沮丧地耷拉下肩膀，陷入从未有过的沉思。

　　而这种双方僵持的局面就这么持续了很长时间，没有人前来打扰，衬衫布料上的经纬编织似乎都成为蚂蚁细细密密的啃食，令米卡杰坐立难安。

　　“下一步的话……从现阶段来看，第五区已经派人联系上哈乌赞家族，他们曾经是拉古斯家族的清理人，终究是个隐患，随时可能变节泄露帝国方面的消息，或者直接危害首都。虽然安排了警备署的人盯着，但并不能排除他们没有其它我们没有发现的、特殊的联系方式。我想……对于我们来说，最保险的方法，就是……直接，清理掉整个哈乌赞家……”

　　有些话好说，有些话不好说，但只要上到咽喉，除了惨遭砍头，便没有其它可以吞咽回去的办法。倘若将个人情感与世界格局放到同一架天平之上进行衡量，米卡杰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毕竟全世界这个词语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空泛。可是现在，要是有人硬将他推上战役指挥官的位置的话，犹豫不前就会变为一套枷锁，逼着他望向身后那些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弟兄们，然后好好掂量一下到底孰轻孰重。

　　道德难题令人绝望——少年从来不是那种没有心的疯子。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米卡杰擅自把阿亚纳米划入那类人的范畴。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轻而易举地破坏掉天平的支架，让这种抉择不复存在。

　　没有力量的正义就是空话。这句话不假。

　　“至于第五区……要塞那边还没有恢复拉斐尔之瞳的功能，我们没法呼叫火力支援，反倒是他们那边可以进行高空打击。鹰巢的坐标位置已经暴露，随时可能遭受轰炸，第四区那边目前仍处于静默状态，可以我们这边先行冲锋，吸引敌人火力，第四区那边趁机突袭，直击敌军基地。然后我们封锁了整个第五区，但北部地区向来粮食资源匮乏，很难供养大规模的武装部队，我们也需要派遣几支小队去截断空匪、黑市还有其它可能存在的物资运输路线。”

　　说着，米卡杰稍微地抬起头，他的意识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慢慢地放长，失神的眼睛似乎也从关注着男人的角度，转向了更加广阔的方向。

　　“可是又有很多教会里面的考生前往了第五区，这很明显是用来牵制黑鹰的，最大限度降低黑魔法的伤害。有可能他们是受到蒙蔽的，但应该也没有吧……要是跟他们说摘掉黑鹰之类的……或者说更多是利用吧。但毕竟牵扯到与教会的关系，这个不太好扯破脸皮，感觉联系教会，让他们出面解决比较好。”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淡淡的雾气挂上他的眼睫，又沉甸甸地往下坠去。少年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完这一长串论述，眼前的水汽便如同悬挂下来的金属灵摆，拉着他全身往前倾去。之后他喘了口气，低头平复心脏的剧烈跳动，却没有敢再看向银发的男人，不仅是怕对方露出无趣的表情，更是怕透出那双月光般紫罗兰色的眼眸，瞧见自己刚刚做出计划时那副接近于政治家的虚伪冷酷的模样。

　　然而没有料到，随着座椅拖拉的声音响起，一只手抬起了米卡杰的下巴，猝不及防的少年不禁错愕地眨了眨眼，抬起视线，就发现阿亚纳米已经越过整张办公桌的宽度，深深地吻了上来。

　　“你做得很好。”

　　这个亲吻突如其来，又像是倾注了所有的气力。两人的眼睫几乎触碰到一起，使那双细长的眼睛潮湿得如同大海，激荡着一圈圈的光华。米卡杰透过细微的波浪窥探到自己发红的脸颊，仍是带着少年感的青涩，与往日无异，离那些高谈阔论的阴谋家更是相去甚远。他不禁放松下来，彻底沉入爱意的缠绵，直到男人在窒息之前松开手，退回原地，并用指腹轻轻拭去少年嘴角因亲吻留下的痕迹。

　　“这样我就放心了。”

　　最后，他俯视着米卡杰微微喘息的样子，扬起嘴角，又这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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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哼唧哼唧半天终于又更新一章啦（顶锅盖）
公文写作我实在是个小垃圾，所以看看就好哈哈哈哈，之前本打算让米卡杰全部都用那种口吻回答的，结果我实在是憋不出来了（老脸一红）至于这一章节，大概都是回顾总结一下之前的内容吧（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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