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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砰 ...

  •   记得当初处决侯爵的广场上,米卡杰见过一个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手里攥着的,就是这种百合花样式的项链。

      尽管那时候只是无意的一瞥,可是那副场景却像是从海底淘出的砂石,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能在荒芜的海岸边,将徘徊的灵魂磨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如此眼熟的饰品漂泊在眼底,米卡杰不禁愣在原地,黑色军装下摆则随着凌厉的寒风,从毛呢外套内翻腾而出,释放出一股无法用言语解释的波澜。

      此刻,那个小女孩穿着一双带跟的黑色小皮鞋,缓慢地行走在雪地上,并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薄薄的黑纱几乎遮住了整张面庞,她仿佛因此迷失了视线,在仆人的护送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丝毫不理睬门口聚集的警备队成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胆怯之情。不过好在她走得很慢,米卡杰有足够的时间观察那枚戒指,因此也十分确定,如今女孩戒指上的百合花便是当初项链上的那一朵。只不过处刑那天,他根本没有看清广场上那个孩子具体的面容,仅仅只能通过身形,模糊地判断她们俩应该是同一个人。

      至于为什么这个女孩成为了哈乌赞家的座上宾,又为什么把项链改成了戒指,米卡杰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刹那的寂静里,树林中的乌鸦掠过天空,发出的鸣叫如同正在被撕裂的纸张,尖锐且刺耳。赛兰和米卡杰都不打算当着别人的面发生争执,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收敛起全身的锋芒,然后默不作声地让开道路,等待这位年幼的客人离开哈乌赞家的宅邸。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女孩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灰棕色的卷发便像是紫藤萝瀑布,在苍白的脸颊两侧垂落出柔软的弧度,只见她迎着被风吹起的雪屑,走着走着便突然停在了米卡杰的身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发觉到什么异常的氛围,反正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雕塑似的,动都不动一下。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小姐?”

      这个孩子与自己妹妹的年纪差不多大,所以米卡杰天生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觉,没有过于警惕。在他眼中,这个孩子可能是因为亲人的离世,前来向哈乌赞家寻求帮助,或者特地前来传达葬礼的安排。而重要之人离世所带来的痛苦如何撕心裂肺,少年十分清楚,他作为朋友,可以安慰失去父亲的修里,但作为陌生人,他对这个孩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以及尽可能的体谅和帮助,毕竟但凡再多一点,那就会变为令人厌恶的伪善,散发出傲慢的恶臭。

      只是灰棕色卷发的小女孩仰起头,注视着离自己最近的金发少年,黑纱下的眼眸被雾蒙蒙的空洞吞噬了所有光亮。她就像是一具失去血色的洋娃娃,不仅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的善意,也没有表现出哀恸后的筋疲力竭,唯有麻木欺压在瘦弱的肩头,野蛮地生长。在人们的注视下,每一次呼吸此刻都成为一种消耗生命的力气活,并随着胸膛的起伏,将她整具骷髅骨架以头颅为支点撑挂起来。面对这副样子,米卡杰不由地皱起眉,开始担心对方的精神状态是否还算正常。然而那个女孩却在少年准备开口询问附近医院联系方式的同时,叹出了一团热气,随后翕动嘴唇,结束了这段诡异的凝视。

      “帮助吗?能有什么帮助呢……什么都没有了……倒是这位大人,您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从衣服来看,您应该是军人吧……”

      顷刻间,断断续续的话语就像是风中的蛛丝,随时可能被悄无声息地折断在茫茫白雪之中,一抹痕迹都不会留下。那毫无波澜的语调从女孩口中飘出,米卡杰不得不努力地竖起耳朵,才勉强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可出于保密条例的规定,他不能透露太多,也不愿因此浪费太多时间,所以少年微微地笑了笑,便只想用从前哄妹妹睡觉的口吻,把这个问题彻底糊弄过去。

      然而他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两位哈乌赞家的执事,其中一位还是刚刚意识到司令部此行目的的管家。打算趁此机会展开周旋的赛兰推了推眼镜,用余光瞥了眼米卡杰,随后就凑到那位圆滚滚的男仆身边,吩咐他赶紧回到老爷身边,向家主报告司令部和警备队的恶劣行为。得知消息的秃头男仆也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向赛兰反复确认情况属实之后,便慌里慌张地擦了擦他那张被憋得通红的脸颊,然后像是被老鹰追逐的兔子,以与他体型极为不符的速度,飞快地跑回到那栋朴实无华的灰黑色建筑之中,头都没回一下。

      不过他们两人对话的时候,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对周围人做出了回避,但是在这片空旷的领域,任何轻微的声响都能顺着风的飘摇,轻浮地贴上他人的耳朵。米卡杰注意到,他们在提到司令部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的眼瞳明显颤动了一下,原本交叠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似乎想以此来抑制血肉之中不安。

      “不用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来执行任务的。小姐您如果有什么不便的话,我也可以安排人护送您回家的。”

      随着秃顶男仆的离开,米卡杰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白白地消耗时间,尽快让警备队保护哈乌赞家宅邸的事实钉在这片土地上,才是最为稳妥的。更何况能够接触到神之家的,必定不会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少年不确定女孩的身份与地位,为了不引起麻烦,损害黑鹰的名声,所以他回过头,望了望门口已经就位的警备队成员们,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满眼的怜惜倒映出对方瑟瑟发抖的身躯,之后就张开口,尽可能地表现出无害的那一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女孩却抿起嘴唇,月牙般的唇角微微向上挑起,看上去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露出了轻飘飘的笑容。

      “啊,司令部……这么说,原来你就是黑鹰的人了啊……”

      在巴尔斯布鲁克帝国,皇帝派遣黑鹰去镇压叛乱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女孩清楚这个消息自然再正常不过。可是当初在第七区教会光之地牢中遇到的考尔比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米卡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家伙得知他是黑鹰的成员之后,用了怎样欣喜若狂的语气来表达内心的狂热。而此时此刻,似曾相识的场面摆在少年的面前,他不禁警觉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向后倾斜,生怕对方也是一个隐藏的黑鹰狂热信徒,当着众人的面发出兴奋的大笑。

      可她终究还是笑出了声。

      那一刻,尖锐的笑声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花瓶,渐渐被空气磨损成阴郁的沙哑。在如此剧烈的笑声中,她弯下腰,紧紧地抱住自己,黑色的裙摆沾满了雪泥,却依然随着身体的振动,快速俯冲在她的脚踝之间,仿佛随时可以撞上腿骨,摔出灰飞烟灭的结局。她实在笑得疯狂且忘我,说实话,不仅仅是米卡杰,就连赛兰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口空气,弄不清楚这位年幼的客人到底是怎么了。然而尽管如此,没有人上前阻止,或者说没人敢上前阻止——宅邸门口的所有人几乎都以旁观者的身份观望着,女孩便等到自己再也笑不动了,才蹲下身子,一边喘息一边咳嗽,如同一只收起翅膀的乌鸦,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淑女形象。

      “啊,啊,提亚修大人说的没错……那群恶心的家伙果然找上门来了……真的太好了,哈哈哈哈,真的太好了……为了给奥古斯特大人报仇……去他妈的地狱里的臭虫,恶心的黑魔法师……终于,报仇雪恨,血债血偿,一切都是为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细碎的喃喃自语兀自零落在雪地中,没有任何一片雪花可以在此处得到平静的沉眠。只见女孩捂着脸,遮住了自己的表情,那双铅灰色的圆眸却透过狭窄的指缝,从阴影里迸发出确凿无疑的杀气。

      她与考尔比不同,她不喜欢黑鹰,甚至对黑鹰深恶痛绝。

      只是她的那段话语中夹杂着几个熟悉的名字。如果非要追溯这份仇恨的来源,那么米卡杰只能联想到当初皇帝任命参谋部进行的刺杀调查。而那场调查的结果虽然看上去十分明朗,但实际上又布满了迷雾,不知情的人会赞颂陛下的英明,知情的人却只能保持沉默,任凭消逝之物逐渐弥散在自己飘忽不定的记忆之中,留下一身难以接受的惆怅。所以不管真相如何,黑鹰都要背负起一部分人的仇恨,这一点少年早就清楚,可真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刻,他除了觉得自己脊背发凉,便再也找不出任何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也是侯爵之死的既得利益者,尽管在此过程中,上位者早就安排好了结局,他充当的不过是被动的棋子角色罢了。

      天空的灰云压过地平线,厚实的军装外套明明挡住了深冬的寒气,少年却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那里的项圈已经被取下之后,才把手搭回到腰间的佩剑上。只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因此消失,米卡杰暗中舒了口气,希望自己能赶紧从过去的记忆里抽离出来,但还没等他朝着警备队的那些人下达警戒的指令,那个小女孩就忽然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掀起了自己的裙摆。

      原本遇到这种情况,所有人都会立马转过头或者遮住眼睛,避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米卡杰也觉得自己的脸颊应该也要变得通红,可当他发现裙摆下的双腿没有露出光滑的肌肤,反而缠满了大小不一的空咒压缩包后,脸色便像是瞬间掉进了冰窟之中的云朵,被极致的寒冷撕裂成难以恢复的碎片。

      因为他明白,启动这些压缩包,只需要短短的一秒,现在两人距离又过于接近,只要发生爆炸,谁都逃不了死亡的命运。所以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蓝色的空咒就在少年的手下腾空而起,呼啸着冲到他的面前展开防御,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条件反射地拔出了佩剑,让修长的剑身划过饱满的圆弧,劈向了那只试图扯断引线的手。

      结果米卡杰仍然晚了半秒。

      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透明的气浪升起白雪的波涛,铺天盖地地朝他席卷而来。与此同时,巨大的轰鸣声也震碎了天空的一角,蓝色的空咒被裹挟其中,既看不清闪耀的光泽,也听不到悬停时发出的嗡嗡声响。视野范围内的所有雪花似乎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抬到了天上,淹没所有活着的人,耳朵周围的声音也从剧烈的爆炸开始,瞬间湮灭为一片寂静。米卡杰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迷失了灵魂,在这阵罡风之中摇摆不定,一下子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如同山顶的石子,笔直地坠落到了谷底。方向感在这种时候变得不再重要,他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然后继续不停地召唤空咒保护在自己周围,去争夺活下去的机会。

      而他仅存的理智中,就只剩下女孩那句声嘶力竭的哭喊。

      “就按照提亚修大人所说的,同归于尽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目移)(顶锅盖)(迅速阴暗地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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