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在长安》音书杳杳

30、偿还

　　惨白的日光，仿佛让面前的人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梁远州看着他，忽想起扬名武会那日，他终究没有拿起的剑。
　　他定定地看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到自己那些危险猜想的证据。

　　叶卓言的视线仿佛没了焦点，他的唇角缓缓勾出一抹嘲弄：“没话说了？没话说就放开我。”
　　“卓言……”

　　“督鉴司的司长，直呼端王名讳，似乎不太合规矩吧？”叶卓言挑眉。
　　梁远州缓缓松开对他的桎梏，往后退了两步：“我进督鉴司，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叶卓言冷笑了一声，“追求功名利禄，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百般辩解，更何况，八年都过去了，你这些解释的话，又想说给谁听呢？”
　　“你既在督鉴司，大抵也知道这些年我家里发生的变故，我不是当年的那个傻子了，你也别想，再骗我一次。”

　　他说完，转身拂袖便要离去。
　　“我没有骗你！”梁远州转向他离开的方向，像是终于任那情感的洪水决堤一般。

　　叶卓言脚步停了下来，却背对着他，没有转身。
　　梁远州紧攥着横刀的刀柄，原本被藏起的伤口，在这时候，被他自己重新拨裂开来。

　　“我承认，当年的离开确实是我思虑不周，可我从始至终，都不曾骗过你。我若早知长安有变，又怎会留你一人在此，我……”
　　“你不用解释了。”叶卓言打断他的话，他藏在宽袍广袖中的右手早已冰凉，甚至用不上一丝力气，“当初走了，就是一刀两断，更何况，你早知我身份，一切不过都在你计划之中罢了。”

　　“不是……”梁远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被茫然和无助包裹起来，他想解释，可一切的解释在这最终的结果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为靖平军平反是真，可不告而别也是真，是他在二者之间舍弃了他，他又怎么能奢求他的原谅呢？

　　惨然的日光洒在空荡荡的巷道上，那腰佩横刀的督鉴司司长，忽然狼狈地笑了一下，他抬头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路口，摇了摇头，兀自往回去的方向走去。
　　而转过巷道的叶卓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扶着冰冷的石墙剧烈地咳嗽，最终滑坐在墙边，直到砌玉赶来，才将人带走。

　　当夜，王府就传出了端小王爷不慎染了风寒的消息。

　　端王府在整个长安的地位都相当特殊，曾经因谋逆的重罪被下狱，险些满门抄斩，却在亟待行刑之际，被翻案起复，阖府只剩当时的端王世子一人，却承皇命继承了爵位。
　　人说端王府势单力孤，可偏偏这些年圣上、太后都极为看重，这小王爷生病的消息刚传出来，宫里的补品就抬进了端王府，不仅如此，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是乌拉拉到了好几个。

　　只是叶卓言知道自己的身体，一个都不想见，全让砌玉打发了。
　　屋里又多加了一盆炭火，像是与外头融融春日在过两个季节一般，砌玉担忧地看着靠坐在床上的叶卓言，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道：“王爷，不然让太医瞧瞧吧。”

　　叶卓言笑了一下：“人说‘居安思危’，你这还没居安呢，倒是没了一点关于危险的戒备。”
　　砌玉垂下头，拨弄着火盆里的几块炭。

　　叶卓言靠着床榻，叹道：“久病成衣，我这身体我自己知道，那太医院来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是狗皇帝和江之涌派来探我虚实的？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相信了端王的剑法并未被废，我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呢？”

　　“可是王爷的身体……”
　　“不还好好的吗？修养两日就没事了。这梁远州还真是晦气啊。”

　　“督鉴司好像有一桩新案子要查，街道上多了许多他们的人。”
　　“你管他们做什么，倒是上次的玉屑，怎么样了，可有进展？”

　　说起这个，砌玉立马道：“王爷猜的不错，果然有人故意引着咱们去探，对方是什么人还不清楚，但线索指向是在城外，应是在东边。”
　　“我就说长安城里若有这么好玉工，我怎么会不知道？果然是在城外啊。”叶卓言微微眯了下眼，冷哼一声。

　　砌玉道：“近来扬名武会正盛，外面庄园到处都是江湖上的人，我们要接着查下去吗？”
　　“查啊，怎么不查？那些江湖上的人，如今还在钟勤管辖之中，我们查我们的，与他们什么相干？”

　　“可那位钟庄主……”
　　叶卓言笑起来：“你担心他啊？他这个人趋炎附势，很有眼色，不敢轻易有什么动作的。继续查下去就是，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能工巧匠，能造出一个以假乱真的玉玺来。”

　　*

　　督鉴司内，梁远州正一份一份看着近来调查得到的奏报，屋子里点了不多的几盏灯，多少显得有些昏暗。
　　扣窗的声音响了三下，而后一袭红衣的男子从外面翻了进来。

　　“这里你也敢来。”梁远州道。
　　陆绯衣随意地在椅子上坐下：“我如果不能来，你的人在大门就会将我拦下了。你这做兄长的，不是也等着我送你妹妹的消息过来吗？”

　　自从上次梁婳险些中了九字针之后，梁远州便让她尽量不要出门，同时陆绯衣日夜守在她身边，只在需要传递消息时，会短暂地交予督鉴司的暗卫照看。
　　他如今来了，自然就是有新的消息了。

　　“说吧。”梁远州放下奏报，将那一叠文书理得整整齐齐。
　　“两个消息，不知你想先听哪个？”

　　“有什么区别？”
　　“一个我不想让你知道但你一定想知道，一个我想让你知道，但你一定不想知道。”

　　梁远州失笑：“你这说话，是与婳儿学的吗？”
　　陆绯衣不置可否：“挑一个吧。”

　　“你想说哪个，说哪个便是。”
　　陆绯衣摇摇头：“我认识你八年了，唯独在一个人的事上，你最不像你。”

　　那答案几乎不需要宣之于口，梁远州也并不否认，只是等着他开口。
　　陆绯衣便觉无趣，只道：“御剑山庄没有任何异常，扬名武会也在照常举行，各派的掌门弟子，包括林绝弦与颜折风，没有做过任何奇怪的事。”

　　“那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呢？”
　　陆绯衣笑起来：“果然。”

　　梁远州便道：“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九字针是御剑山庄秘法，非御剑山庄之人不可能会，他们对婳儿动手，只怕是因为我回来了。”
　　陆绯衣点头：“是啊，谁能想到你有命从靖平王手里回来。”

　　“说另一件事。”梁远州并未被他转移了话题。
　　陆绯衣只好道：“那位端小王爷生病了。”

　　梁远州的目光陡然变了一下，声音却还沉稳：“病了？”
　　“宫里送了不少好东西，太医院也去了一批太医，不过听说都被赶回去了，说是染了风寒，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陆绯衣猛然想起那日从扬名武会回去后，梁远州说过的话，脸色忽然一变：“他自幼习武，怎么会如此容易生病？你那次说的，是真的？”
　　梁远州并不能确定，可昨天他也确实看到他过分惨白的一张脸。

　　“你要去看看吗？”陆绯衣问道。
　　“我不知道。”

　　陆绯衣见他又翻开了那些已经看过的奏报，轻笑出声：“你一向关心他，真的不去看看吗？”
　　“你不是说他已经变了吗？”

　　“我是这么觉得，因为我在长安，见过许多次他纨绔不羁的模样，但你不相信，我又为何要阻拦？”
　　陆绯衣说完起身，往他进来时的那扇窗走去：“想去就趁着晚上去，督鉴司的司长若是被人看见翻/墙入院，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很快就又消失在窗外，梁远州垂眸，看着奏报上写着的一行字。
　　“端王府旧产凡七十九例，七十八例划归宫中，余一者，托宸平侯府名讳，历兴业坊曲氏、卢道坊蒋氏、兴业坊邹氏，后归南安坊秦氏。”

　　南安坊秦氏，便是他在案卷阁翻阅江氏一门卷宗时所见到的，江家两代上的一门表亲。
　　那份督鉴司特制的奏报被人啪地合上，梁远州拿起横刀，很快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