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芊菀

1、知青1

　　头疼！耳旁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些尖锐，但嗓门却洪亮的很，即使把嗓子压低了还是很大声，好像是中老年妇女聚在一起在说些什么。

　　一阵头晕目眩过后，神魂还弥漫着浑身被撕裂般的疼痛。迷迷糊糊中，林舒感觉有人在推自己，耳边还有着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还在说着什么考试回城。

　　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她躺在一个床上，坐起来看了看自己，这肉乎乎的小手，半人长的身段，估摸着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打量了下四周，环境有点一言难尽。说是床，却不见床腿，只用了几个凳子搁着的，在上面架了块木板，床下是原生态的黄土地，看的出来房屋的主人已经有尽力修饰过了，地面大体整齐，却还是有少许凹凸，墙上贴满了旧报纸，抬眼还能看到房梁瓦片。房间里还有一张床，那张床稍大些，应该是原主的父母的。两张床中间搁了个小桌子，上方拉了一根线，用一张旧衣服做的帘子隔开，白天拉开透光，晚上睡觉切割成两个空间，虽然挡不了什么，但起码聊胜于无。房门是原木色的，没上漆。

　　这会儿人来人往的，房门大敞，一群人正聚齐地坐在原主爸妈的床上聊天，床沿都坐满了，还有些来迟了没抢到地的只好就地站着，不是倚在门上就是靠在墙上。这架势，就差拿点瓜子在手上慢慢嗑了。

　　“哎哟！舒儿醒了，快别说了！”率先发现她醒了的一个女人率先说到，然后拿起小桌子上的搪瓷杯递给林舒，“呶，快喝了这红糖水，可养人了，你这突然晕倒，吓死人了，紧赶慢赶的把你送过来，你好好休息会，下午就不去上工了，我们就先出去了啊”。“对！对！看你也醒了，我们就先走了”。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应声。

　　等到人走完，房门也没给带上。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她沉睡了有多久，好像是很多年，又只像是一眨眼的功夫。

　　唯一确定的是，她不是她。

　　愣愣的在床上坐着发了会呆，缓缓神，才走过去开始把门关上，躺在床上眯着眼闭目休息，脑海里突然涌入了很多记忆。

　　这是一个在这个时代很常见的故事。

　　知青下乡的风席卷来，吹进了大街小巷，每个家庭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一定影响。

　　西市制药厂的车间主任李德沛就是这样一家。他是父母家的三子，六姊妹早已各自结婚生子，父亲是已经退休的中学校长，母亲是为家庭奉献了一生的主妇，两个年长的姐姐在纺织厂，四个兄弟分别在钢铁厂、汽修厂、制药厂和供销社，六人全是正式职工，一大家子都在各行各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按理说知青下乡是自愿原则，这样的家庭的子女即使不下乡也没什么。更何况李德沛的儿女们在中学的成绩优秀，不像那几个堂表兄妹，每逢会考都只是低空飞过将将及格，这就更惹得一大家子人尤其是读书人爷爷的瞩目，屡次叮嘱他们要好好学习，到更高更广阔的行业去发光发热，为建设国家付出一份力。

　　李德沛早年间由于家里孩子众多，导致分给自己的东西少，于是决心只要两个孩子，坚决不拉低自己的生活水准。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偏偏在长子长女都结婚工作后，妻子四旬左右又意外怀孕了。行叭，还好这会儿厂里念着俩口子劳苦功高，给了高职位高薪水，儿女成婚分出去后，俩口子的日子的确是有些寂寞。家里的老爷子老太太知道后更是勒令俩口子必须生下来，不然大儿长女以后负担重。抱着这个想法，就把这胎留下来了。十月瓜熟蒂落，生下来一对龙凤胎，哥哥叫李文斌，妹妹叫李文文。

　　千辛万苦的娇宠着长大了，谁知道小女儿李文文在高中迷上了隔壁学校的男同学，还要跟着人下乡！

　　行吧，年少慕艾，也没错，毕竟李文文她爹也差不多是那个年纪处对象结婚的。可你这为了个出身不好的男孩子不要爸妈就不好了吧。人家那男孩子下乡那是迫不得已，外公是资本家，母亲是资本家的小姐，幸亏运气好嫁了个军官，后来军官退伍转行成了日化厂的小领导。可现在被人举报了！

　　人家是为了避祸你这是要干嘛！多读书靠脑力发光发热比凭死力气干活的贡献大！这不成！你要想要个好对象，咱可以让你这些姑伯叔叔介绍！大伙儿聚在老爷子家里一个接一个的来劝李文文。

　　可越这样，青春期少女就越叛逆。表面上乖乖的听话了，前几天学校考试还是年纪前十呢，谁知道第二天就暗地里却去报了名要下乡去。

　　等到厂里的下乡名单公示出来，李德沛俩口子就慌了神。正当年的小女儿呢，这要是去了乡下，大好青春岂不是得耗在那了，最后嫁个泥腿子，还跟着他在地里干活。这不行啊，俩口子早就打算好了，如果到时候政策发展的每家每户必须要有个人下乡的话，那就让小儿子去，女儿高中毕业了就在厂里的中学或者小学谋个老师的职位。儿子是男人，不怕耗，力气也大，让他在乡下打磨一下，尝尝生活的苦，到了年纪了知道顶立门户了就给他找机会回城，顶了他老子的班当工人也成，这样子的安排对两个儿女的未来都有利。谁知道女儿这么能耐！

　　可是名都报上了，家里也没办法，收拾收拾把小女儿送走了。

　　真的下乡了李文文才彻彻底底地傻了眼，乡下的确有广阔天地，可是不是用来玩闹的，都是需要她们这群人背朝天面朝黄土来干活的。更伤人的是，心上人何建新和她不在一个地方，分在了中部地区相邻的两个县里。

　　起初李文文给家里诉苦，还会得到些父母邮过来的钱、票，后来慢慢就没了，毕竟李德沛本来就不是个愿意为了儿女无底线牺牲自我的人。劝也劝了，钱、票也给了，总不能为了女儿就苦了儿子吧，该如何就如何吧，反正我尊重你的选择。儿子再过几年就要结婚，这是一笔大开支，结了婚还要养孙子孙女，之前的两个大的，在他们结婚生子的新阶段俩口子都是帮扶着走过来的，不能厚此薄彼，在眼前处着的总是比不在跟前的多几分感情。

　　另一头的何建新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何母的工作被捊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们，何父一个人养家颇为吃力。

　　于是这俩人为了生计只能更努力的干活，这一来，谈情说爱的时间没了，风吹日晒的肤质让颜值下降了，感情也就淡了。

　　什么海誓山盟都比不过现实的严峻。

　　慢慢地何建新接受了当地大队长的女儿的示好，接着便成了家。

　　李文文看着昔日的恋人做出了当时最合宜的选择后，烦恼了一段时间后，也选择了让自己过的更好的同一条路，与当地人结婚。这就选中了林舒她爸林海，老林家的幼子。

　　老林家，林爷爷林奶奶俩口子身体还健壮，能挣满公分，家里也就两个儿子，林海上头的三个姐姐都早已出嫁，就剩林海没成婚了，本来老两口还张罗着要相看呢，小儿子林海就主动跑过来说要娶村里最好看的姑娘知青李文文。李文文下乡都五六年了，虽然在当地没娘家，但是人家干活也不差，长得还好看，自己的儿子也长得不错，俩人结婚后再给老婆子生个好看的孙子孙女就完美了，抱着这个念头林爷爷林奶奶就答应了。

　　谁知道安稳日子没过几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开了。小儿媳的心就收不住了。活，也不干了，以前对着林家老小恭敬有礼的态度也没了，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拿着本书看，女儿也不管了。

　　第一次高考时，准备不足，再加上婆家人、丈夫、女儿的多重骚扰，李文文的心也没定下来，失利了，没考上。第二次再考时，吸取前事教训就考上了。

　　李文文想回城，回城无望后才留在村里成婚生女，现在有条大道摆在眼前，她自然不会放弃。哄好了丈夫女儿，剩下的婆家人交给他俩解决，李文文拍拍屁股就去城里上学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城里的繁荣迷住了眼，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村里。只知道在她毕业后给林海写了封信说要离婚，还说不要孩子。林海进城去找她时，发现她已经在父母家人的安排下还是嫁给了当年的心上人。何建新的外公被平反，母亲被复职，父亲高升，自己也考上了大学。

　　两个人都有着光明前程。

　　两个人同样二婚，同样不带孩子。同样每个月给孩子抚养费直到成年。谁也别嫌弃谁。

　　据说他俩后来过得很好。

　　据说何建新后来下海经商了，生意兴隆。

　　据说李文文后来也生了一对龙凤胎，母慈子孝。

　　据说他们的孩子也过得很好，一生平安喜乐。

　　据说……

　　可是林舒过得一点也不好！

　　村里碎嘴的女人太多了！尤其是李文文走了，可林舒和林海还留在这个村里。村里的三姑六婆茶余饭后就喜欢凑在一起讲人是非。若是林舒再大一些，心理承受力再强些，可能还不会将它放在心上。可她才七岁，还是性格塑造的关键阶段。

　　妈妈走了，爸爸和家里人对她的态度都变了。

　　外人越是这样，家里人就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小心翼翼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日子久了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门。她走不出去，也怕被伤害，家人也进不来，安慰不了她。双方的隔阂渐渐地越来越大。

　　村里的小伙伴也不跟她玩了，看到她时还会互相挤眉弄眼，更有大胆点的，直接上来戳心窝，问她想不想妈，要不要去找她。后来就越说越过分了，甚至说她有多差劲，才会让亲娘不要她。

　　之前出门时有听见大人们偷偷议论她妈，还对着她指手划脚。小孩子也有样学样。只是大人说腻了听腻了也就不说了，可小孩子却记住了，还会在吵架时突然来一句有关这些事的话。

　　林海的情绪缓过来后，也另娶了，又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还又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原本独一份的关爱，在妈妈走后便打了折，还要再分给弟弟妹妹们。

　　享受过父母所有的关爱后，她觉得爸爸再娶后对她差了很多，林海却觉得她像她妈那样矫情兮兮，心思敏感，只将心思全部放在同父异母的弟妹身上，对她再也不复从前。

　　既然受不了爸爸的冷漠，她便给李文文写信，说想要跟着妈妈。她想，妈妈都离婚了还愿意给她这么多好东西，一定还是疼她的吧。

　　可是信还没寄出去就被林海知道了，他在家里大发雷霆，骂林舒跟她那个抛夫弃女的亲妈一样，见钱眼开，她妈嫌弃他是个庄稼汉就走了，现在她这个亲女儿也开始嫌弃亲爹了。这事大大的刺痛了林海的自尊心，此后林海每每见到林舒时，不是冷漠至极懒得搭理，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没错也硬要翻旧账找出错来。

　　长期生活在众人的流言蜚语中，家人也时常打击、漠视，最后林舒成了个心思敏感、自卑自负却又自恋自伤的人。

　　她的一生一直都在不停地索取爱，却由于性格原因导致各种问题，时常被辜负。一生未婚未育，最后郁郁寡欢，停留在了四十来岁。

　　闭眼前她的脑海中还回荡着幼时她偷偷去找妈妈时看到的情景：妈妈牵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小萝卜头，小萝卜头闹着要喝汽水，李文文蹲下来很温柔地给小孩擦了擦汗，然后笑吟吟地说了声“好”，透过耀眼的阳光，林舒这次终于勇敢的朝着妈妈的方向走过去了，一时间她的身影与那个小孩渐渐重合，已经分不清那是同母异父的弟妹们还是幼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