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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登楼摘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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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去一回折腾了好些时日,苌欢留的那封信,丘管家捡起来看过,听说公子追出去了。
猜到他们大概是回了仙水镇,每日守在府中等他俩回来,终于见到他们都回了长安,才舒一口气。
问了情况,知道公子回旧府里看过了,去山上拜了爹娘,可幸有少夫人陪着,没出什么大事。
今日见他们双双回来了,还以为公子以后和少夫人都能好好的,总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
他回府睡了一整日,醒来便咳血,往后每日都在咳血,可惜府中除了左一无人知道。
太子心患,还差最后一件事,就是如今顾雄相互勾结的那一派人。他希望能撑到这最后一件事结束,每日都去过太子府。
苌欢抽空去了满风楼,没想,旭娘要离开满风楼,要离开长安,要嫁人了。
旭娘那个总也没说完的故事的男主人公,回来长安了,回来找旭娘。
那人姓商,算不得多亮眼,却样貌端正,一言一行都很客气守礼。他帮旭娘在三婆婆那里赎了身,拿回了卖身契。
商公子说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忘了旭娘,见了许多女子,不能如旭娘一般让他上心,也赚够了许多钱,可以养活旭娘下半辈子,从来便有很多东西,从来便是身边只少一个人。
心心念念,念念不舍,这便回来接她了,要是旭娘愿意跟他走的话。
旭娘当然是愿意的,商公子犹犹豫豫很多年,一直是怕回来碰壁,却不知道旭娘一直在等着他呢。
他若一直不来找她,便是白白错过一辈子,幸而他来了。
旭娘要走了,苌欢回府取了很多东西,都是以前长安那些公子送的,苌欢把最贵重的东西都挑给了旭娘。
她在长安两年,身上没有存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些。
给了旭娘,希望旭娘以后都能过好,虽明白商公子能让旭娘有舒心日子,但总想留些东西给她,这东西不用便不用,但愿用时能解燃眉之急。有总比无好。
离开时大家都去送了。
楼里的姑娘都舍不得旭娘。旭娘上船前扯着苌欢的手说,“人呀,该珍惜的总要珍惜好,一辈子不长,你看我,愰一愰大半生就过去了。”
商公子在旁边说,“旭娘,我会对你好的。”
旭娘对着商公子笑,拍了拍苌欢的手背,随后两人便去乘船了。
楼里有些姑娘站在岸边跟旭娘挥手,有些姑娘擦着手帕在哭,苌欢也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
众人回到楼里,苌欢把剩下那些东西拿去当铺换了银子回来,因为回来路上有些姑娘哭哭啼啼,说好想也有个自由之身。
苌欢捧着银子回去,问哪些姑娘想赎身,好些姑娘举了手又放下了,虽然也想自由自在的,再寻个好郎君,可真的离开这里又该靠什么活?又是否真的能寻到一个郎君?那是个大问题。
有些很想走的人,苌欢在三婆婆那里帮她们拿回了卖身契,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够那些姑娘赎了身,又剩下一些,也都给她们分了,找到做什么之前,勉强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出楼时天已经黑了,下着细雪。
苌欢没走几步,看见百里偲年在外面等着她,撑着一把伞,细雪落在伞上,灯光四散游离。
身为人臣,他无一不肩担着一个责任,身为人夫,他无一不体现着一种爱护。
两人沉默走了很远,他一直把伞面倾向她多一点。
苌欢垂头想什么,忽然停住脚,侧身摸着巷子里墙上一片冬雪,雪在指尖立马就化了。微寒湿润在指尖,她也不说她在想什么,她就矢神盯着墙上。
他走到她身后,伞刚好从头顶盖住他们两人的身影,他把掌心覆上她放在墙上的手背,又刚好可以盖上她一整只手。
纷纷细雪一样轻柔的声音在她耳后,“苌欢,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一句话解她心里的惑。
不管她回了仙水镇也好,去了别的地方也好,他都一定会去找她,一定要找回她,再远也会去。
无边无形的昏沉雪夜,被他手心所盖的地方竟有些暖。
顾雄得到吐番王的支持,联合吐番,带了许多人马军队回来。
吐番王只给了顾雄这一个军队,一个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这日下午,顾雄连同吐番之人,在城内放火烧杀,乱箭横飞。
大家本是都该闭门不出,晚些时候许筝寻来。
因为百里偲年下了令,不许府内的人再放许筝进来,侍人只好去找苌欢,说许筝在外面,非要见上她一见。
苌欢让那人打发许筝走。
没一会儿那人又再度跟苌欢说,“不行啊少夫人,许姑娘不肯走,说是要找你说公子的事儿。”
苌欢一出去,许筝就在外面等着她。
苌欢说,“外方势力暴动,你还来这,不怕出事吗。”
本不想跟她多话,许筝却说,“你不怕偲年出事吗。”
苌欢撇眼看她。
许筝又道,“外敌暴动,他带人去镇压,那些人可都是不把命当回事,你不怕他生死未卜吗。”
苌欢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许筝淡定,“偲年不在府上是不是?我是太子身边的人,他也是太子身边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苌欢表情开始严肃,许筝继续不急不慢道,“他就在烽火台上,你现在赶过去,兴许能见他最后一面。”
苌欢脸上色变,让人牵了马来,上马便赶去。
街上流民窜动,大火燃烧,停到马挤不进去的地方,苌欢就下马挤进人群。
人都在往外面逃,她却逆着人群往里面赶。
好不容易到了烽火台上,苌欢提着裙子大喊,“偲年!偲年!”
然而四处不见他的人影,黑烟滚天。
越往上走越危险,苌欢以为他会带着人在。
奔到烽火台上,尸骨横地,浓烟滚滚的更高处,却有人拿着剑弩对准她。
百里偲年一回府上就有人告诉他,少夫人出去了。
他慌问,“去了哪里?”现下城中乱了,很可能会丢了命,她怎么还会出去?
侍人答,“不久前许姑娘来过府上一趟,跟少夫人说了什么,少夫人就急着出去了。”
“是往街头的方向走了?”
侍人说是。
话音一落,他往街头跑去。
街头硝烟弥漫,他逆着人群使劲往前赶,大叫苌欢的名字,可人群纷纷乱乱,他如何也看不到苌欢,叫了两声已经带着哭腔了。
终于往前面赶接近墙垛的地方,在燃烧大火的上方看到一个影子,终于看到苌欢。
许筝努力的把那箭头对准苌欢的心胸位置,知道一把锋利的箭一旦射进那里,便是无力回天。
许筝眼中毫无情感,在心中念着,沐苌欢,你去死吧。
一只短箭咻咻划破黑烟,扑哧一声射苌欢上腹上。
竟是许筝射歪了。
他在人群中看到,含着泪大喊了一声,“苌欢!”
苌欢低头看着腹上的箭,踉跄了两步便倒下去了。
“苌欢!苌欢!”他自己止不住哭,奋力扒开人群向苌欢的地方跑去。
苌欢仰面躺在一堆尸体里,看着乌烟蒙日的天空,咳了几声,从胸腔里咳出血来。
耳边还是杀伐混乱的声音,无数的箭失从眼前的高空飞去,带着满耳嗡嗡不停的声音,似乎穿越了几千万年才到她耳里。那些箭失有些落在她身后,有些就落在她身边。都插进那些早已没有气息尸体里。
不知为何嗡嗡的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突然奔过来,皱着眉眼在叫她的名字,一直把后背对向那些利箭朝她射来的方向,用很宽大带温度的手掌抹去她方才嘴边的鲜血。
那只手似乎有些抖。
苌欢看见他皱在一起的眉眼,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最后终于慢慢听清他满腔哭意说,“苌欢,我好害怕,你不要有事,我好怕……”
很多泪水就落到她脸上。
那一箭似乎让她痛到麻木了,又仿佛那箭头里本身就沁过麻药,让她只能躺在这里,如果他不来,她最后只能被乱箭射死。
他语气激动还在说什么,脸旁那只手一直在抹去她嘴角的鲜血。苌欢呆呆望着他哭得那么丑的样子,很想开口说,你哭什么,是我要死了,又不是你,你个哭什么劲啊……
忽然一只乱箭射中他后背,他不过前趋一下,嘴边便淌出鲜血。
苌欢看着他那些血和眼泪,一起滴落在自己身上,他眉眼依旧拧的那么紧,目色水光一片。
背后的血渐渐将他衣服染红大片。
远处仍是无数只乱箭投向城里。
他支着身子更小心把苌欢护在身下,只能以身躯后背做盾。
苌欢一直听见他说,“我好害怕……苌欢……”
他逐渐越来越大声的哭泣,每哭一下都要张嘴吸一口气。
城里满天都是乱箭,不可能抱着苌欢离开的,那只能这样了,他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但是他好怕苌欢离开。
满天乱箭之下,又有两只射中他后背,他没有哼过一声,只是嘴边的血越淌越多,满眼都是无助。
“苌欢……”他嗓子眼里颤了一口气说,“我做很多事情,我都只是为了你,我……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我,我……我对不起……苌欢……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他的眼泪不断滚落出来,渐渐语不成调。
苌欢什么也不能动,望着他。
他望着她哭的很大声,这满天乱箭里四处都是尸体,他们很可能就这样等待死亡,同周边那些尸体一样,就这样混沌的消失。
第四支箭射在他肩上,箭锋抵进骨头里,其实不觉得有多痛,可他仍是前趋了一下,一口血吐在苌欢颈边,吸了一下鼻子,那五脏六腑里的毒发似乎涌上来,漫过胸腔和喉间,他一口更大的污血吐在苌欢颈边,血沫溅在苌欢发上。
他涰泣一声,“苌欢……我不想你有事……”
苌欢依旧麻木一身说不出话。
他合一下眼帘,清澈泪珠落在她脸上,好像慢慢失去力气,他缓缓将头枕在苌欢颈上,闭了眼睛。
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再滚进她颈里。
城楼之下依旧逃亡喧闹,满天箭失划破空气的声音,乌烟滚滚。
他内里的衣服已经被血染去大半有余。
没关系,因为是苌欢。
为她失去生命也没关系。
动一下也不能,只呆呆望着身上闭了眼睛的脸,像安静得没有呼吸。
苌欢想叫一声,但是不能。
他身上好像不断有血透过衣服流向她手边,在这样的冬天里温热,但叫人害怕。
苌欢终于艰难发出一声,像久不讲话的人有一些嘶哑,“偲年?”
他没有回答。
等苌欢再醒来时。
满城乱敌已经离开。
苌欢躺在地上睁眼转头,却看见一方白布已经盖过他胸前,慢慢要盖在他脸上。
就像盖过一具尸体一样。
“你干什么!”苌欢突然能说话了,起身冲过去,便从那人手里将白布从他身上甩开。
“这位姑娘,他已经没气儿了。”那人皱着眉头为难说。
没气了。
苌欢塌了天一样扑到他面前,拿手在他鼻子前探气,最后愤中带怒看向那个人,“他还活着,你们就这么草菅人命!”
“活不久了……受了四箭呢,你看那血都流成什么样了……”那人说。
苌欢满是眼泪,叫他,“偲年,偲年……”又转头跟那些人说,“救救他,你们救救他……”
然而众人皆沉默以待,死的死伤的伤,谁会管这么一个人。
苌欢哭得更加大声,“你们救救他……”
苌欢又回头抚着他的脸,“偲年……”
他眼睛静静闭着。
“让路!让路!”人群里突然高喊着,有一个穿灰衣长褂的老头跑出来,背着硕大的医药箱,“让路!我救人!”
是以前经常出入百里府的那个老头。
那老头跑到他面前跪下,医药箱往地下一撂,就熟练的取出剪子和白棉。
这老头前一刻还帮人接着产呢,产没接完吐番的人就来城中捣乱,避了好一阵,等吐番的人都离开了,他路过这里又发现这事。
那老头操着剪刀将他衣服剪开来,苌欢在这时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穿着红衣。
因为红衣遮血。
剪开的那件衣服之下,根本已经分不出原来的颜色,全被他的血沁湿了……
苌欢抚上他苍白带血脸颊,滚几颗泪。
后面好不容易府里来人,才将他带回府的。
他睡了很多天,期间一直高烧未退。
终于醒来的时候,苌欢踏进门看见他坐在床上吃东西。
坐在他床边,发现他抱着的是一圆盒子的鹿茸干,捡一块就往自己嘴里送着。
鹿茸补血。
苌欢将手放在他额头上,他也很乖的没有动。
退烧了,这温度正常。
苌欢手放下来,他又捡了一块鹿茸干往自己嘴里送。
苌欢摸去他头发,长长了。
衬着他脸色苍白坐在被窝里,一副病美人的样子。
“还疼吗。”苌欢问。
他摇摇头,又对苌欢笑。
像个没有烦恼天真的小孩。
忍不住很难受,他为何总是这么乖,像角落里不会跟大人讨糖的小孩。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
苌欢隔着衣服摸到他背后的伤口。
“这里还疼吗。”
他摇摇头,“为苌欢受的伤,不会痛。”
苌欢沉默,过一会儿他又说,“如果你没有拦下他们,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苌欢心里一阵发酸,现在她总听不得死这个字,特别是放在他身上,偏偏他还能笑嘻嘻的这样问出来,好像无关痛痒。是一根糖摔在地上,笑嘻嘻的问,我的糖是不是碎了。
苌欢轻轻摸着他脑后的头发,“胡说。我不在他们也会救你的。”
他听了笑,像一朵花儿一样,眼里亮晶晶。
“是苌欢救了我。”
雪下了整夜未停。
第二日他带她出门观雪,湖面上结了冰,湖岸边本是草地,覆了雪上去,一片无遮无拦的白色,很多人在这里玩闹。
他走了很远回身对她笑,天地俱白,他还是穿着红衣,肩上落着红色发带,因为他在笑,即使着那一身红,血腥味也褪去了,有点寂寥的味道,得衬他风姿华贵,既是明艳。
真是难得,苌欢还能看呆一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