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安 平

26、第七回 前编 笛生初涉案遇奇人 大用再图事攀权舆 其一

　　瓦肆勾栏，金粉楼台，莺莺燕燕，轻歌曼舞，身姿缭绕，吹弹拨唱，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谈情孟浪，彻夜欢娱，至晨方休。

　　坊外门前，车马如流，行商赶市者，驾骡车拉行货，行色匆匆，无暇他顾。此时镂花雕门，应声而开，闪出一身水红纱裙，裹着妖娆娇躯，玉臂轻扬，带出一挽衣袖，引了一个老倌出来。老倌身形圆滚，油光鉴人，睡眼惺忪，虚泡浮肿，张口打个哈欠，可见牙黄口豁，触目惊心，他也不以为意，以袖口抹去涎水，又在那女子胸前带过，随势摸了去，引起那女子轻斥，也只得意地笑，又将女子揽在怀中，附耳细说，不知说了甚么，惹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从怀中溜出来，回转门去。

　　老倌在花楼门前舒筋展骨，微清醒些，才走下台阶。顺手招来一驾马车，坐了上去。见其上有二人把式，问道，“你这车怎得二人共驾？”

　　一人年长些，答道，“这是我乡下的表亲，来京城讨生活，却无一技之长，只跟了我学习御马，将来去哪家大户，做个马夫，也可养家糊口。”

　　老倌扫了眼那年轻人，十来岁许少年，木偶人般，目光涣散，见老倌打量，怯生生手足无措，只低下头去，浑然未上过台面的乡下小子。不由来了兴趣，起了戏谑恶念，“喂，小子，你为何想去大户人家做马夫啊？”

　　“…嗯，”好半天才回一声，细若蚊蝇，然起了头，反倒放开了，眼神聚焦，闪闪发亮，“大户人家的马车金碧辉煌，世人皆会让路，驾在街上，多少威风，我回去后与狗娃，阿牛他们说，教他们眼红死。”

　　“那可真是立志高远，果非池中之物呀，小子，你知我是谁么？”老倌洋洋得意。

　　“啊？”小学徒一脸呆滞，傻傻盯着老倌，“…你是谁？”

　　“仔细听好了，我女儿乃当今太子的生母，你说我是谁呢？”老倌自问自答，“那可是皇室宗亲呀，哈哈哈！”

　　“莫非您老人家便是郑皇亲么？”那年长马夫回头过来，握住缰绳颤动，“郑皇亲大名，可是传遍京师，无人不知呀，未曾想今日得见尊容，真是三生荣幸，不知皇亲要去何处，容小人送您一程。”

　　“哈哈哈！”郑老倌大笑，指点前路，教他沿骡马市街前行，再转入宣武门大街，“你这人机灵，定会有大出息，上次我与驸马公子宴席饮酒，听闻府中尚缺车夫，下次相见时知会一声，定与你谋一份差事来做。”

　　“多谢皇亲，这真是出门遇贵人哪，回去要好好拜谢天地祖宗，”车夫满心欢喜，“世间传言，郑皇亲的女儿在宫中，为今上宠幸，生出太子来，却被中宫据为己有，以固其位。我原先不信，以为只是流言，不过市坊谈资而已，不想却是真的。”

　　“我女儿生育太子，劳苦功高，却被埋没名分，便是我，也未能封侯授爵，那中宫张氏，盐碱地一片，却父侯兄伯，光耀门楣。”郑老倌恨恨啐了一口，“若我女儿能正名，我再不济也可得个伯位，想想真是可恼！”

　　“虽皇亲未得召见，未受官封，却获达官贵人认可，与之相交，也未尝不好？”

　　“说的极是，做了官处处受限，不如现下自由，”郑老倌眉开眼笑，“那些贵胄，平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自从得知我乃皇亲国戚，低声下气，宴会厚礼，教我应接不暇，前日还收了两颗南海珍珠，据称价值连城，与上用相较，毫不逊色。”

　　“真是了不起！若我有女儿，也将她送入宫去，说不得也能飞黄腾达，可惜了！”车夫一脸遗憾，竟叫郑老倌心中欢欣鼓舞，更是管不住思虑，放言吹嘘。

　　“这是定数，强求不来，便是我，也未曾想到天上掉下这等好事，二十年前，我将女儿卖入伯爵府时，便当没了这个女儿，不想她辗转入宫，竟得今上宠幸。”

　　“皇亲教女有方，令嫒虽被卖身为婢，却感念父恩，久别不逢，仍与你消息相通。”

　　郑老倌摇头，“若我不去寻她，那丫头只怕早就将我忘去九天外，人皆薄情，忠孝顺义这些大道理，不如金银来的切实，更教人安心！”

　　“皇亲熟谙人性，洞明世态，教小人好生佩服。”

　　郑老倌遇见知音，更是兴奋，“可不是么？人若不为己，还有甚活头？既听说女儿在宫中享福，我也沾点光，捞个皇亲当当，荣华富贵，也不枉了此生。”

　　“皇亲好胆识，若小人无实证相佐，绝不冒险，去犯极刑大罪。”

　　“故而你只是个小小车夫，而我却是堂堂皇亲，”郑老倌忘形而笑，“天意如此，注定我郑旺享福，便是躲也躲不掉的。”

　　“天意？皇亲老爷是不是找过我们村口的半仙掐指算过，那半仙果真神灵，便连花花几时生仔，也算出来了，一窝足足生了七条，只可惜死了四条。”小学徒从旁插问，一脸认真，引得郑老倌又一阵高笑，肚皮抽筋般痛，只要打滚。

　　车夫也只抽气，肩头耸动，又连连叹息。

　　郑老倌笑够，才拍了小学徒肩膀，“我不会找那半仙算命的，却是有人告诉我的。”

　　“竟比半仙还要灵？神仙么？我还从未见过，在哪里见到的？”小学徒急切地问。

　　“却是比神仙更要厉害的大人物，说出来只怕吓你半死，那就是…”外头一阵锣起，马匹受惊嘶鸣，前蹄收扬，三人皆往前冲去，马夫使劲拉住马缰，不教伤人，却小学徒一个前冲，趴到地上去，郑老倌那后半句话也缩了回去，慌忙问道，“怎么了？”

　　小学徒自地上爬起，一脸愤恨，也不作答，只盯着前面人群咕哝咒骂，郑老倌顺势望去，听闻人声喧哗，锣声紧密，原来正在清道，不知哪家贵妇要去广慧寺上香，途经于此。

　　竟有这样排场，若我得封爵位，也不比这些人差，郑老倌心中忿忿，站起身来，立于车体上，翘首目送马车通过，但见薄纱遮盖，瞧不清人物容姿，虽开道竖匾上书“寿宁侯府”“诰命夫人”几字，只郑老倌不识斗大字，仍是不知。一辆通过，二辆通过，三辆通过，至第四辆时，一阵风起，纱幔飞扬，小窗处掀起一角，正有一人侧过脸来，与众人打了一个照面，人群中一阵骚动，啧啧连赞，郑老倌站立不稳，后退碰到车顶，竟从车上摔倒在地，面色发青，却哼也不哼，也不理会小学徒伸手去扶，自行爬将起来，钻入人群，隐踪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