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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野迷踪外,初见痴伊人 ...

  •   你……?
      老木头将身子影在翁仲后面,佝偻着身子,避开劈头盖脸刮过来的北风。风吹过高挂的晕黄角灯,受阻于院墙,回扑灌进领口,丝丝冷意,沁入心底,教人不禁寒战,不自觉缩了颈项,原本粗短的脖子便如直接安在两肩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寻思一番,只闻轻声叹息,事已至此,怎又放不开了?
      这一别离,已是再无聚首之日,解开心中所疑又待如何?这是其一;其二,既是 “那位”托付到此,知之甚少抑或不知,方是存身之道。从来庸人误己,自陷修罗场,怨不得旁人。此间因缘纠葛,雾霭重重,受此牵累,轻则凄苦余生,重则尸骨无存。纵是“那位”,想必也不例外!
      再看眼前此女,年约十七八许,身段五尺有余,削肩柳腰,生就一副好皮囊,尤其一对眉目,白黑分明,炯明有神,举手投足自然随性,毫不拘泥作态。
      作诗为凭:
      远山新晴碧波横,
      星眸泛寒人自沉。
      玄女舞天繁花后,
      丽质不掩恰随风。
      老木头曾经荣宠,高居权位,见识各色人等,阅女子甚众,似此女心性者,当数第一人。自任陵守三十余年,也曾接收过几名“那位”送来的女子,想来经过风雨,都是意志坚韧,方能活命来此。初见此女子,蓝衫素颜,手提藤箱,体态轻盈,毫无倦意,不似其他女子身心俱创,萎靡不振。稍过时日,日渐熟稔,此女应对接物,无不显老练豁达,处事亦是果敢坚决,滴水不漏,绝非养在深闺不识人间险恶的宦家小姐。若是寻常人家,父兄犯上而获罪全族,男丁病殁流徙之地,女眷沦为官妓宫奴,虽幸有“那位”援手,脱身污淖。但来此荒凉草野之地,避世隐匿半载,并未哀怨自怜,日夜哭泣,亦未显现恨意海深,有所图谋之意。若淡泊如水至此,处变不惊至斯,必非凡人庸妇,恰似雏鹰,若有晴空万里,便上得青云,俯瞰下界。
      历来富贵人家子女,莫不衔玉而生,落地便奴仆环伺,素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娇生惯养,受不得半分委屈,扛不住一分困顿。难得从虎狼之地脱险,有几些位女公子难耐此处清贫困苦,挨不得几日,便了却自己性命,追随家人同去。自然,其中也有一名女子意志不逊须眉,然则仅仅一例,更多则空负才情容貌,或是平庸资质,不成气候。
      老木头浮沉半生,早知晓如何置身事外,冷眼观之,就在荒地野外,背离主冢远处,浅浅挖坑,草草埋葬,于清明祭日,也备些薄酒粗食,聊作凭吊之意。如今年老体衰,也就任其荒芜,那些土丘只怕早已不留踪影。
      尚是仲夏夜,星灿月华尖儿。日间下过疾雨,尽扫酷暑炎热,只余清风习习,吹拂绿浓红浅。间中夹着夜虫鸣叫,远处泉流叮咚,自成曲调,倒也朴素。老木头闲居此地日久,戾气早已消磨殆尽,如此良宵,分外欢喜。年少时醉心权术,谋取圣恩,殚精竭虑,建筑好一座华丽蜃气楼,竟是虚妄,白白错失人生大好时光。如今思之,倒也坦然。老木头躺坐在枯藤织就的椅上,仰见一条玉带横溢,心中暗暗盘算,按着往日惯例,差不多就是这几日了。左耳房的隔间,闲置了好些时日,窗棂上的棉纸俱损,内角筑了蛛巢,因着堂风出入不致潮霉阴湿,终归灰尘蒙盈,合该着手拾掇。
      那间屋子,十余年前曾宿过一位孟姓闺秀,闺名秀丽,据称其祖上皆为本朝博士,虽不荣亦不衰,经岁月积累,也属豪族大户。因着家规严苛,门下所出皆品行高尚,格调风雅,为人磊落,堂堂正正,在世人眼中,颇得佳评。至秀丽这一辈,宗族间出了一号人物,名华哲,小字东官,东官孩童时就显示聪慧过人,且不说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更难得尚能举一反三,宗祠的西席赞其非凡骨,不居人下,将来必成大器。果然,此子不孚族人厚望,年方双十,就取了二甲头名庶吉士,拜了寿宁侯为师,那寿宁候之女,即是后宫中深得圣上欢心的张皇后,皇后孝父护弟,荫庇家族,东官又深得候爷赏识,少不得春风得意,却不知惹了多少羡妒口诽。这东官纵使资质天赋,有颗七窍玲珑心,毕竟年少不更事,原指望仕途开坦,光宗耀祖,却不慎入了后宫这个染缸,知晓宫闱秘事甚多,待要抽身却已不及。无端送了性命不谈,更累了宗室同族,秀丽便在此列。
      这秀丽出身侧室,生母木椿乃正室夫人陪嫁,初过府时不过十岁女童,算不得心腹,添加个粗使丫头,撑着母家门面。但这位新夫人过府多年仍未有出,府中两老渐渐心焦,免不了张罗替孟老爷纳妾。孟夫人心中苦闷,越发心焦却肚皮毫无动静,也无计可施。只得每逢初一十五,上送子观音庙捐香油,虔诚拜佛,讨个顺意。
      又是初一,孟夫人照例要去上香,临出门前心腹的女侍柳如急症难挡,孟夫人又烦见孟府下人,只得带了木椿前去。待捐了香油,吃过斋饭,预备回府上轿门时,被相熟的师父唤住,耳语嘱咐些甚。
      木椿无知无识,木讷待在轿旁,不知缘何孟夫人目光冷洌,寒不自胜。回府没过几日,就由夫人作主,将自己送于老爷作通房丫头,且过一年,木椿诞育一女,孟夫人收到房中养育,名份孟家长女,唤作秀丽。
      说来倒也奇谈,自从木椿生育,孟夫人生子诞女,连接不断,便将秀丽撇去一旁。
      秀丽虽为孟府长女,托名孟夫人膝下,因生母地位殊低,到底不受孟老爷待见,平日里与木椿同食同宿,劳动作息等同下人,可毕竟孟老爷血脉,有着大小姐名头,性子又不似其母逆来顺受,泼辣大气,倒也合孟夫人脾性,家里请了先生,也允许秀丽同席受业。便这样,也就过了十来载,如无意外,指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生了了。
      偏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孟府女眷尚打算着明日用度,就被下了大狱,挨过几月,御旨亲判,阖府上下,无一幸免。
      孟秀丽如何脱险,寄身老木头处,略过不提。
      老木头与秀丽相处两年,初相识渐相知。秀丽其人,豁达开朗,大而化之,遵理而不拘泥古训,顺教而不随大流,自有见解,且文学造诣,堪属上流。只是心性易折,除却学识,并无其它可取,容貌也仅为中人之姿。在这里过了两年,秀丽便被送走,以后没了音讯。老木头职责已毕,也便不去理会。
      近日来,老木头思虑重重,过往种种动辄浮现眼前,时而梦境回迁,惊醒时冷汗湿衾,身体亦是每况愈下,自知不久人世。能殁于榻上,虽孤寂终老,总算善终,亦不枉此生。细细思量,再挨得半年,这半生繁华,半生寂寥,皆归尘埃无人晓。
      ……
      青黛无损懒成妆,鸾镜蒙尘亦微怨。
      这是谁人作的七言,谁人心中的幽怨,记忆中尚有两句,却记不起来,微微苦笑,逸于唇外。毕竟老去,毕竟老矣。
      尚沉醉于这份感叹,似乎听有足音传来,老木头忽地坐起,侧耳倾听,这并非野兽窜过杂草,亦非耳聋幻听。确实无疑,一步一步,节奏分明,朝着这边过来,不慌乱,不急促,不迷茫,不造作,不避人耳目,就如迷情星月,信步出游。
      这样的夜半,这样的荒野。
      来了一个女子,蓝衫素颜,手提藤箱,体态轻盈,宛若暗之使者,夜之精灵。
      女子移步上前,微微点头权作行礼,亦不言语。
      老木头不以为意,在此守陵已逾三十年,每日迎晨送暮,日里种些杂粮菜蔬,夜晚早早歇下,闲暇聆听鸟鸣兽走,自然生息循环,纵使无人对语,倒也乐在其中。
      这样的胆识,这样的人物,心中“咯噔”一声,有甚物破碎了。
      甚好,甚好!
      忆到此处,老木头抬眼望去,女子已走出十丈开外,夜色深沉,影姿模糊,不得辨识。
      手提藤箱,踏着夜色来,趁着月色去。
      老木头泪流满面,这一生经历风雨,淋漓尽致,畅快如意,无怨无悔,何其幸,何其幸哪!
      次日。
      浣衣汲水处,是一汪碧泉,水质清沏甘美,源源不断,自地下涌出,带了地气,冬暖夏凉。
      老木头乍来此时,恰逢巨变,神思恍惚,不知兔走乌飞。
      那日来此泉汲水浣衣,乍见水底伏一怪物,心头一悚,老木头一个趔趄,往后顿坐。定下心神,缓缓探头窥视,但见灰白发色、面皮松驰,肉泛赤褐,双目浑浊,颈项萎缩,身形俱变。疑是老龟妖伏于水底,匍匐潜行,似要乘来者无备,拖其入水淹之。
      良久,老木头放声高笑,惊得邻近雀鸟丛飞,兽足四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此,老木头诞世,前尘往事,便化为一片烟云,一段华胥梦,没于云间,坠下尘宇溶入泉,再借着这泉,孕育了老木头。
      彼时彼景,犹在心头。
      寒霜冻结枯草,踏足其上,响声清脆。呼吸间,白气融入这地气张弛,雾气缥缈,看那日头初升,金光万丈,斜入云层,果然一幅好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荒野迷踪外,初见痴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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