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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Sep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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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琳达分手之后,我没有立刻赶回哥谭,而是多在纽约逗留了一阵。如此这般人口稠密的经济文化中心到处都是神色匆匆的行人,他们在向前奔波的时候绝对不会扭头,眼神是严肃的,嘴角崩成的直线也像是经过最精密的机械公司计算后批量出产。偶然和身边路过的人对上视线都像是在看此生最大的敌人,仿佛脚步只要慢下一点就会被看不见的影子怪物所吞没。没有人留意,也留不下一点印记。在这群人中漫无目的穿行的我显然是个异端,如果有人有幸能从头顶上的卫星图观察我的话,大概就会感觉自己像个在生物课上观察一只掉队的蚂蚁的四年级生。
我沿着大路一直向东走,去了那家位于时代广场的快餐店——我最常去的那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边欣赏纽约逐渐发暗的天空和被夕阳染成一种橘粉色的云,一边思考待会儿要怎么回到庄园去。对于一般的独身女性来说,天黑之后敢在哥谭的大街上游荡确实是一种勇士行为。我虽然比起一般的独身女性要强上那么一点儿,但总归来说也比不上那些夜半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勇士。
或许可以暂时在这里留宿一晚?琳达说书店楼上的房间一直到下个星期三之前都还是能住的——那是未来的新房东要搬到纽约的日子——只要不把房间弄乱就可以了。反正明天下午还是要去肯尼迪国际机场的,从这里出发要比从哥谭方便并且快捷的多。
或许能行,但我还是犹豫了。如果今晚不回家的话,我就不能帮外公换药了,而且包里的照片总是让我安不下心,就像是一颗挂在神经线上的定时炸弹,我不想再带着它到处乱晃了。
回哥谭,或者是回书点二层,这是个好问题。就在我犹豫着无法决定该选择哪条路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对方的动作快的吓人,在我意识到他或者她的出现之前就已经动了手。我一惊,感觉背后开始发凉,猛的转过头来,出现在视线里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副格外眼熟的防风镜。
他把原本应该戴在头顶上的防风镜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乍一看就像是带着一条奇怪的围巾。银灰色的皮夹克领子一边竖着、一边倒着,我把视线向上移动,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脸。
皮特罗·马克西莫夫就站在我的背后,那头银色头发照旧是乱糟糟的,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啊,怪不得。我深呼吸了一下,放下心来。
——最近是怎么回事?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喜欢从我背后冒出来。万圣节快到了吗?
“皮特,你吓到我了。”我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没有怪罪对方的意思。“以及,晚上好。你想坐下来吗?”
“我没想吓到你。”他的语气硬邦邦的,看着我的眼神游离了一下,含着一点藏的很深怯意,要不是我足够了解他,看样子就会错过了。但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又像是另外一个意思,每次他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的时候,就总是这个样子。“我本来只打算路过的,假如你很忙的话我就不会过来了。但你看上去明显是在发呆。”
“对,我是在发呆,你没有打扰到我。”我歪了一下脑袋,再次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他板着脸,眨眼间就坐在了我的对面。在普通人看来已经是很迅速的动作了,可对他来说已经是耐心范围之内的最大限度。“真的么。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忙。但看样子你并没有。”
我听出他话里藏着的暗示,久违的有点想叹气。
“并不是这样的。”在他的注视下我有点想投降,于是只好试图岔开话,“旺达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自打我认识这对双胞胎姐弟开始,他们就一直像连体婴一样做什么事都要黏在一块,想要捕捉到他们单独行动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这次从我们开始对话起到现在,他那个酒红色长头发的姐姐全程都毫无踪迹。
“旺达忙着伤心,因为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们了。”他的语速很快,或许是和自己的能力搭边儿的缘故。可能是听到我说起关于旺达的事情,他眉眼间的控诉终于淡去了一点儿,下一秒却又全数反了回来。“你讨厌我们吗?你一直都讨厌我们这种人,讨厌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份子。”
后一句对了一半。准确的说,我不讨厌与生俱来的身份,但我讨厌自己走到一半的路被人强行扭转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但前一句不是真的,百分之一百都错了。
皮特罗和旺达第一次与我见面,是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俩还是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个子不高,青春期的二次发育使面部骨骼结构发生改变之前,他们的模样比现在要更加相像。
我们亲近起来的缘由,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父辈两人在年轻时曾经为了同一个有些疯狂的理想奋斗过。即使数年之后他们因为理念不合而导致关系破裂分道扬镳,但曾经共同的经历带来的情谊还是一直存在着的。教授的学院那时刚刚重建不久,双胞胎的到来使我终于摆脱了整个泽维尔庄园里最年轻的头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曾经只属于对方的世界终于第一次敞开了门,我成为了第一位踏足的外人。
“我爱你们,你明明知道的。”我说的是实话,而这些真心此刻让我感到疲惫,“我的工作也确实很忙,如果有空闲的话,我会回去探望你们的。”
“可是你在读大学的时候也很忙,但还是每个星期都会回家。”
我在他漆黑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略显错愕的表情。
某些原因使然,他提到家的时候,我难免感到有些诧异。那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讲确实是家没错,但与我来讲似乎有些牵强。相较于他们生下来就是天选之人,我的特殊之处更像是后天被人强行安置上去的,就像是在机器人的脖子上套上芭比娃娃的塑胶脑袋,即使在特例中也是特例。
这是这个星期之内第二次有人和我提到‘回家’,但哪一边都不能再是我真正的家。我不可以再完完整整的属于其中一方,这让我下意识的想要逃走。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我在心里说。我的确想要逃避,方法很多,没准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销声匿迹不失是一个好选择。但逃避的同时我却没有意识到,或许这也会给其他人造成伤害。而伤害别人不是我的本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他面前剖开自己。
“听着,皮特,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到现在还没办法鼓起勇气去面对它。这件事让我疏远了你们,确实是我的错,我愿意因为这个和你们道歉。但我是爱你们的,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皮特罗紧紧地盯着我,像是试图在我的脸上找出可以证实这段独白是否真实的决定性证据。而我也同样凝视着他,在看着他皱着的眉头一点一点放松开之后,才慢慢松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承认内心深处的紧张。
“我保证,之后我会尽量不再逃避了。”
法官结束了他的判决,最终将锤子敲在了木台上。不论结局如何,我都感到如释重负。
“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皮特罗和旺达确实是我见过最喜欢跟人闹别扭、也是最容易被哄好的人。或许我这么想只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偏爱所以肆无忌惮。
我看着他微笑的时候嘴角勾起来的深深的括弧。我确实是被偏爱着的。
“那么,假装这场对话没有发生过——我们从头再来一次。”
原来旺达没有和皮特罗待在一起的原因是忙着谈恋爱,得知原因之后我不由得感到诧异——仿佛两个十二岁的男孩女孩因为不想和人交流而缩在我身后的一幕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的,而今天早上一起床,就有人通知我,他们已经二十岁了。我听说变得容易回忆过去是人类走向衰老的征兆之一,但即使我已经长到足够大了,却还是没能走出因为一件无法回头的事情而折磨自己的怪圈。
在我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窗外的天空已经从深蓝色逐渐过渡到了墨一样的黑。我们就像小时候那样毫无形象的飞快解决掉了晚餐,离开的时候皮特罗想要把我送到车站,我摆摆手拒绝了,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这个时间想要从纽约跑到哥谭,就只剩下了一班巴士可以坐。听说司机常年只开同一时间的同一条线,原来他才是真的勇士,这么多次在黑夜中往返还没有被歹徒劫匪抓住勒索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不要命一样把车开的飞快,以及司机本人长得比劫匪更像罪犯。
晚上的这一趟车基本上没有乘客,司机正站在车门旁边抽烟。路灯刚好避开了他的头顶,黑夜里,我只能看到橘红色的烟蒂明明灭灭的燃烧着,像是一颗妄图点燃整个夜空的星星。我粗略的看了看对方的快头大概是我的两倍还多,思考了一下,义无反顾的冲着售票处走去。
“您好,我想要一张往哥谭去的票,今晚的最后一班。”
售票员长得比我年轻,可能还是个在做兼职的大学生。他看上去明显也很害怕这位夜班司机,哆哆嗦嗦的指着巴士反方向的一个角落,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总不可能是在初秋的夜晚受了风寒。
“小姐,就算和男朋友吵架了,最好也、也别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吧?”
我皱了一下眉头,没听懂他说的话。
“喏,那不是您的男朋友?我看您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他就一直在原地等着,您看。”
男孩,你太年轻了。在这种黑漆漆的夜里站在单身女子的旁边不走的除了男朋友之外还有变.态.强.奸.犯和连环杀手啊。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果然站着一个人。
通常情况下,如果有人长时间盯着我,我是必定会发现的。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居然任由对方就这样观察我了半天,而我居然还待在原地傻傻的发愣。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教我有点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看了过去。
被我当成怪人的家伙在我看过去的一瞬间刚好转开了头。他靠在一辆深颜色的轿车旁,车子的形状线条很流畅,漂亮但不常见,车身被擦得干干净净的,一看上去就知道被主人保养的人好。那个人穿这一件浅色的衬衫,领口开着两颗纽扣,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手插在裤兜里。从这个角度看,我就只能看到他藏在微卷的黑发下的一点耳廓。
嘿。我在心里忍不住乐了。这位先生看上去还是个讲究的体面人。
不过他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呢?
然后,这个人转过脸来,冲我招了招手。
我愣住了。
“您看,他果然是您男朋友。还在冲您招手呢,您也快点表示一下呀?”
小售票员比我提前一步乐了,只要他转过头,就能看见在黑夜里僵住的我。我本来是想笑的,看到这个人的真面目之后脸上的表情却当急刹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快的我措手不及,眼角差点儿就抽了筋。
“嗨,吉尔。”
他大概是看我没反应,又再一次把手抬高了一点儿。属于哥谭世界的人不应该出现在纽约,此刻这里不是他能涉足的地盘。我的两个世界这么多年来都被维持的很好,不需要有任何交集,互不干涉。但它们从此有了交叠,还是在我做好身心两方完全的准备之前——而罪魁祸首是没有边界意识的理查德·格雷森。
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一直爬到脖子后头,没有心思再关心小售票员的‘男友论’,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尽量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说话的时候后槽牙要在一起,两只眼睛狠狠地盯住他的脸,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出卖他的微表情,“你跟踪我?”
我无意窥探你们的秘密,为什么你不尊重我的?
“我是从阿尔弗雷德那里听来的——听说你今天回了纽约,一直到天黑了都还没回家,刚好我正从布鲁德海文往回走,就顺道过来看看。”
他的表情看上去挺真诚,但也有可能是装的。假如我太晚不回家,外公确实是会担心,这点没错。
“真的。”他补充道,在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之前就先一步动作,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走吧,再晚一点的话你外公会更着急的。”
“你们布鲁德海文的警局有抓过比偷自行车更大的罪犯吗?”言下之意就是,你为什么这么闲?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他是个脑袋聪明的人,当然能听懂我的话里有话。“我休假了。”
“那你为什么不见到我的时候就叫我?售票员说你站在原地等了很久。”
“我只是看你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的像是在思考什么,所以不想上去打扰你。”他把车子发动,看我的眼神有点无奈。“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不用这么怀疑我吧?如果是因为那天我说过的话,我可以再道歉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脸是冷着的,在他说到‘朋友’的时候。
星期一的晚上,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一些不太和谐的对话,但此刻我却总觉得他不只是在说单单这一件事情。‘那天’确实是一个非常暧昧模糊的表达,没有明确的时间提示,似乎不论是稀松平常中的哪一天,都能代入此刻的语境。
假如把时间线拉的长一点——在更久的时间以前。
我想起更久的时间以前,那些本应就此不提的记忆。我以为闭口不提那些青春年少时期的大片对白,是我们之间至少能有的一点默契。
我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把车里的灯光打开,黑夜从我们两遍飞快地褪去,仪表盘的光源打在他的脸上,不管是长得优秀的眉骨还是长长的睫毛,都能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漂亮的阴影。路灯的光时不时的闪过,他的表情很自然。
他说的‘那天’是哪一天呢?是像我想象的那样,还是我们之间真实存在过的每一天?道歉就证明做错了事,做了错事就会后悔,就希望那些不应该的存在可以就地消失。那么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中,他想要否认的又是哪些呢?
想不出答案,我不再看他,重新把头转向车窗。模糊的倒影里,我看到了已经长成大人的我。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就算再怎么胡思乱想,那些记忆也是只属于那张青涩的脸。
“没什么。”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再说点什么了的时候,我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
我说:“我早就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