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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邵荣 ...

  •   夹杂着黄沙的寒风在屋外呼啸,窗外一片漆黑。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回响,小男孩脸上火辣的刺痛一次次加重,由钝痛变得越来越尖锐。

      他姓余,叫余邵荣。

      他现在被妈妈余枫华铁铐似的手狠狠扯着胳膊,慌乱地想用另一只手去护住自己头和脸,却怎么也挡不住巴掌一次次落到头上和脸上。

      按理来说这段时间扫黄打非查得严,她找不到客人绝对不是余邵荣的过错,但她心里有火没处撒,余邵荣又能怎么样?

      而且余邵荣脑子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回七岁的时候,真叫手无缚‘鸡’之力……晦气!

      “还跟我较劲是吧!啊?小贱货!”余枫华气喘吁吁地咒骂儿子。

      今天手都打疼了小崽子都不哼一声,在她眼里这就是典型的较劲!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塑胶拖鞋照着余邵荣脸就狠狠扇过来,余邵荣给重重抽翻在地,眼前直冒金星,摇摇晃晃挣扎了两次都没爬起来,耳朵在嗡嗡鸣叫。

      “装!你还装!你装你妈的逼!”余枫华喘着粗气龇着牙,手拿女式塑料拖鞋指着夹尾巴小狗似的小杂种又想骂,实在想不出再骂点什么好,索性把手里的塑料拖鞋狠狠甩在小崽子身边高高蹦起,冷哼一声转身回房间。

      余邵荣是真没装,他眼睛发黑,头晕得厉害,一个人跟瞎子一样摸摸索索爬到沙发旁边,背靠着沙发歇气。

      长大后的余邵荣时常会想,当初小时候他三天两头就给这么打,总在脑袋上,没给砸傻可真的是很幸运。

      他还记得有一回妈妈喝了酒以后捏起香炉狠狠掼在他后脑勺,厚实的褐色陶片碎了一地,他捂着脑袋血直流,那时候还能聪明到蹲下捏香灰摁住伤口止血……

      现在脸和鼻子生疼,但嘴角的疼不一样,火辣之外还感觉湿湿的……

      余邵荣伸手一摸,红呼呼的全是血,他嘴角给脱鞋抽裂了。

      余邵荣在放杂物的小抽屉里翻半天也没找到创可贴,只能垫起脚在观音菩萨神龛前的香炉里捏撮香灰,小心摁到嘴角的伤口上。

      小时候的记忆保留得不多,大都只有模糊的印象,长大后的记忆更加混乱,似乎缺失也更多。

      抱着脑袋的余邵荣能勉强想起来自己读过的小学、初中、乃至于高中,但他得格外费力才能回忆起读大学以及再后来的一点点细节。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却不晓得为什么会被困在自己七岁的身体里头。

      “喀拉……”妈妈卧室的门被打开了,余邵荣本能地浑身发抖,下意识直往桌子底下钻。

      “……我出去买吃的,你要什么?”妈妈的声音现在平静多了,余邵荣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小小的后悔。

      “……三两炸酱面,不要辣子。”余邵荣喜欢吃辣,但他的嘴角告诉他最好别要。

      “……好。”余枫华有点意外,平常这么随便一问是不指望儿子会回答的。

      傍晚外面的风很大,余枫华披上褶皱的旧黑风衣开门时冷风就夹着黄沙扑进这小小的屋子里,余邵荣看见门外头塑料袋和废纸在巷子里鬼影似乱飞。

      妈妈出门,因为潮气变形的破门被掼了两次才勉强合上,灰尘的味道还没平息,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余邵荣没事可做,就打开跟小微波炉似的黑白电视机,把脏兮兮的毯子抱在怀里爬上沙发看。

      他比较好运,中央一套五点半到六点播放的是动画城,余邵荣记得他以前顶爱看动画片,今天演的“威力童子”更是他儿时的心头宝之一。但很可惜,同样时间同样地点看同样的动画片,他竟然没法集中注意力。

      蹲在旧沙发上发愣,余邵荣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食指,那里有一枚戒指,因为某些他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他带着戒指逃掉了,清除了绝大部分记忆,回到遥远的现在。

      余邵荣脑袋垂得很低,他能记得的东西真的很少了,甚至只隐约能记得他自己曾有过很亲密的人,记得两个人牵手时彼此脸上羞涩而甜蜜的笑容,但无论怎么努力,他却都想不起那张面孔来。

      当然,他也还零星记得后来第三者闯入,两个人在争吵和互相指责中难堪分手的失落,然而无论是那些人的形象,抑或是具体的名字都像晴天的薄雪一样随着他努力回忆而迅速消融,甚至连碎片都迅速消失不见。

      “我不会真的忘掉所有事情,变成个七岁的孩子,对吧?”余邵荣惶恐地想。

      余邵荣之所以惶恐,因为他发现他很难回忆起具体的人和事,他记不起那些本应该熟悉的名字,虽然一次又一次捂着脑袋皱紧眉头希望记忆不要消散,却愈发无力,甚至连他自己的脸以后会长成什么模样都开始想不清楚。

      余邵荣在沙发里蹲了很久。

      无论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好像从很多年以后回到了现在,食指上还戴着他所看不见的戒指。

      戒指很重要,余邵荣期盼戒指能告诉他所有的答案。

      “为什么我会回到七岁?”余邵荣不知道,以致于他又开始怀疑脑海里那些杂乱又不清晰的记忆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无端妄想。

      夹着黄沙的狂风还在窗外呼啸,声音像不知名野兽的嚎哭。

      简直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家乡的沙尘暴每到冬天就刮得昏天暗地,风吹过电杆跟屋檐发出的呜咽声非常凄凉,总让人心生疲惫和恐惧。

      脸上的钝疼阵阵涌现,余邵荣龇着牙用手一摸,满是夹着麻的火辣。

      小镜子里他肿起老高的左脸和大片淤青看起来非常骇人,眼睛黑亮,人畜无害的小脸上满是无辜。

      这是余邵荣陌生又熟悉的稚嫩面孔。

      悉悉索索开锁的声音在脱落过大片墙皮的旧出租屋里回荡,“通!吱悠—”门被肩膀扛开,夹着沙尘的黄风又灌进来,余邵荣不得不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妈妈的样子。

      变形的木门难关更难开,妈妈每次开门都习惯用肩膀硬抗,余邵荣比较聪明,他还记得只用脚把最底下卡紧的部分踢几下以后就能用很小的力气打开那扇门。

      这条狭窄的老街鱼龙混杂并不太平,妈妈从不许余邵荣自己出门,余邵荣记事以后的七八年里这条小小的巷子丢过不下五个他认识的小孩,有男有女,大的七八岁,小的还在襁褓,有的找到了尸体,但更多的杳无音讯。

      余枫华用背靠着关上门,余邵荣也下沙发坐在小木桌边的折叠凳上等待开饭,他很不适应身上不合身的旧衣服,更不适应现在的小胳膊小细腿。

      香喷喷三两的杂酱面让余邵荣口水直流,无力的小手捏着筷子连拌面都困难,他最后零散的记忆里自己该正是个年轻力壮的好小伙,三两杂酱面是他那时候一餐的标准,他忘记自己现在是缩水过的小毛头,根本吃不完。

      “妈妈帮你拌。”见儿子端着搪瓷大碗费力地绞和,余枫华端过儿子的碗,捏筷子拌面,很快酱汁就均匀地覆在了热腾腾的面条上。

      余邵荣埋头吃面,妈妈似乎没什么胃口,一边看着他吃,一边伸手摸他脑袋,很温柔。

      “……还疼么?”她声音又轻又软,像细密的羊绒一样暖和。

      “疼。”余邵荣吃了一大口面,抬起头含糊不清地回答。

      “……”余邵荣能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一僵,她没想到余邵荣会说疼。

      正常情况下余邵荣都会软软地回答她“不疼”,这样她心里会好受很多。

      妈妈伸胳膊过来搂住余邵荣:“对不起咩幺,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打你,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她爱惜地抚摸他的脑袋,余邵荣觉得妈妈怀里软软暖暖的很舒服。

      每次她打余邵荣以后都会抱着余邵荣跟他说对不起,还有保证再也不打他的话,余邵荣觉得这些话对他妈妈来讲更像是一种象征、符号、抑或是仪式。

      妈妈抱着余邵荣嘤嘤地哭,余邵荣也没有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是余邵荣肚子确实很饿,二是他觉得思想上自己是大老爷们,要像往常一样抱着二十三岁的妈妈一起哭鼻子,忒没劲不是?

      往常余枫华打完余邵荣再抱着他的时候余邵荣都会又委屈又辛酸抱着她跟她一起哭上好久,这也算他们娘俩的日常节目,仿佛隔几天不哭上一场,浑身都难受。

      说实话余邵荣觉得他妈真的非常爱他,最起码这一年她的同事文瑞阿姨在带十四岁的女儿跟自己一起接生意坐台赚钱,而他的妈妈每天‘百忙’之中也会按时接他上放学,让他吃饱穿暖。

      贫苦的生活、恶劣的环境、廉价的口红粉扑跟劣质的香水都让余枫华衰老得很快,她今年才二十三岁,但皮肤松弛,眼角和嘴边已经能看到皱纹。

      余邵荣记忆里的妈妈一直都很漂亮,但再一次被她抱到怀里,他才能感受到他以前从未看清的那些东西,明白她为他们娘俩生存付出了多少代价。

      坐台小姐去陌生的地方改头换面从良嫁人并不算罕见,余邵荣知道他妈妈也曾考虑过,但大约是在她知道文瑞阿姨再婚的丈夫强行奸污了十二岁的珮元姐,还逼着母女俩一起出去坐台给他赚钱以后就退缩了,妈妈再没和文瑞阿姨母女说过话,也绝了从良嫁人的心思。

      小时候的余邵荣有时候也会心疼妈妈,尤其是在她周期性歇斯底里,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半步的时候。

      他觉得那时候的妈妈就像是守着幼龙的母龙,任何想要踏足龙穴的冒险者都将面临她无尽的怒火。

      家里很穷,但余邵荣晓得妈妈很在意他,在县城里治安不好的时候她会将接客和赌博给丢到一边,待在家里只为照顾他,这在她的圈子里并不多见。

      余邵荣小时候听妈妈讲过自己的身世。

      妈妈说她逃出家门的时候十六岁多一点,曾是省城一所出名中学最最漂亮的女孩,她跟英俊又有点小坏的公子哥谈了场浪漫唯美的恋爱,可惜两人年少无知玩出了火,妈妈家人发现以后打上对方家门,公子哥被关禁闭,妈妈家人则逼着她去堕胎,俩半大孩子没有任何抗争的余地,苦苦挣扎。

      公子哥翻墙想出来找她,却失足从高处跌下来,重伤不治很快就离开人世,妈妈自己就挺着已经隆起的小腹带着满满的恨意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

      按理来说余邵荣这样的非婚生子理所当然属于黑户,扫黄办的黄警官逮住过他妈妈好几次,知道劝她从良的机会无比渺茫,好心帮余邵荣弄了户口让他有上学的机会,他一直想回送礼物报答黄警官,可惜后来黄警官和同事涉嫌勾结毒枭被查出来判了死刑,余邵荣跟妈妈都难过了好久。

      总之故事挺有戏剧性……倘若余邵荣后来没在床角缝隙里翻出本泛黄的旧杂志,里头又恰好就有讲他妈妈和爸爸的绝美爱情故事,他差点就信了。

      主要是人家故事里的校花女主角并不叫余枫华。

      当然,那些都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余邵荣早就不像当初那样在意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对于绍荣来说承认自己是某位不知名嫖客意外留下的野种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三两的杂酱面有一大碗,吃了小半碗余邵荣就吃不下了,把剩下的放下,他想明天早晨起来再吃。

      “妈妈。”余邵荣的童音还很清澈,脆生生的甜。

      “嗯?”搂着儿子跟儿子一起发呆的余枫华回过神。

      “妈妈我困了。”余邵荣想睡觉,他觉得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梦,如果是梦的话,一觉醒来他就能回他该在的地方。

      “作业做完了?拿过来我检查。”余枫华放开头发散发着臭味的儿子。

      “我忘记作业是什么了,你能帮我问下慧慧么?”余邵荣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到家以后,今天学校里发过生什么他没有丝毫印象。

      “我去问。”余枫华起身披上风衣出门,习惯性落了锁。

      哪怕是出去三分钟她也会锁门,非常执着。

      几分钟后又是开锁扛门的声音:“语文第十一课每个生字抄两行,课文抄一遍背会,数学是第十一课小练习的算式。”

      “嗯。”余邵荣拽过来自己带破洞的肮脏旧书包,掏出已经变形分离的铁皮文具盒跟画得乱糟糟没封面的课本、卷边小本子,趴到小桌上安心‘做作业’。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到算3+4=?的一天,手里勉强捏着又短又秃的铅笔头,慢吞吞把题目抄上小本写下答案。

      余枫华蹲在房间角落洗儿子的衣服,冬天水很冰冷,她手冻得通红,但动作很利索,没皱一下眉头。

      “这么快就写完了?”见自己衣服刚洗好儿子就已经往起收拾书包,她很意外。

      “嗯,都完了。”余邵荣点头。

      “……那给你倒热水。”儿子的头发实在是太臭了。

      她将拧好的衣服挂起来,揉了揉脖子,端暖瓶在搪瓷脸盆里倒水,试好水温之后帮儿子洗脸和头发。

      水沾到嘴角伤口火辣辣的疼和淤青被毛巾揉搓的钝疼让余邵荣直哆嗦,但他是勇敢的成年人,咬着牙没叫出声。

      清澈的水变成浑浊的浓灰色,余枫华并没觉得意外,反而习以为常。

      儿子非常罕见地要自己刷牙,看他磨磨蹭蹭刷完牙以后监督他钻进被窝,余枫华才伸着懒腰洗漱,然后坐在有裂痕的镜子面前打开旧塑料化妆盒涂脂抹粉。

      廉价化妆品刺鼻的香气飘散开来,像油腻咸湿的手在空气中游荡。

      余枫华耐心补染了殷红的指甲,端嘴前面吹几下以后拍拍儿子小脑袋:“咩幺睡觉。”

      “嗯。”余邵荣乖乖掖好被角。

      她披上风衣关灯出门,寒风呼啸中落锁的声音传来,漆黑中余邵荣盯着窗户显现的淡蓝色微光,妈妈上班去了。

      黑暗里余邵荣抚摸着右手食指,他的触觉告诉他手指上什么都没有,但思想里一枚戒指正牢牢靠靠套在他手指上,即便剁掉手指都别想把它拿掉。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丢掉那么多记忆?”

      “我为什么会回来这里,这是我的梦么?”

      余邵荣茫然地自言自语,但没人解答他的疑惑。

      纷乱的想法在脑海里徘徊,疲劳袭来,他昏沉入睡。

  •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另一本书没修完,是一半,这算是那本书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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