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万川之月

5、2001-5

　　光刚从夜幕里挣脱出来，整座城市都还睡着。这几乎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了，街上仅有的行人们无不裹紧了衣服，眉头紧缩，步履匆匆。薄雾把他们的眼睫都沾得湿漉漉的，青黛色的愁云粘在冬日的天际上，半天也不见动一动，竟不知是真的，还是一副过于逼真的油画。

　　趁着天没大亮，马路上挖得左一块右一块的，高低错落的围栏里，工程机械仍在轰鸣，仿佛有永远干不完的活要赶。好好的非机动车道，到了离家最近的这个十字路口莫名其妙就断了，围栏上相距不远的两块指示牌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廖昕踩着一辆共享单车远远地过来，被迫停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绕，干脆占了交警还没上班的便宜，直接骑上人行道了事。

　　这一片的路面都刚翻新过不久，车轮碾过去，柔滑地像执刀切开一块刚出冷藏室的黄油。满心的烦忧因此稍稍被取悦，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挂在车把上，随着车行晃晃悠悠的打包盒和药盒，唇角总算勾起一点柔和的弧度。

　　半透明的小小塑料袋，晃动间有一点细微的摩擦声，像是装了一捧初生的太阳，心意温煦，尽在其中。

　　有时候爱能不能感动对方不得而知，自己肯定是先入戏的那一个。还能为心上人做点什么，就是自己这个胸腔里还能产生感情的明证——还在付出，就不算冷透。

　　卡卡这趟出去，日程排得太紧没休息好，一路海拔变化又大，冷热不均，回来没多久就窝在床上发起热来。廖昕睡到半夜，感觉自己抱了个火炉，这才发觉她已经烧得嘴唇都快干裂了。

　　家里存的药过期了，她急着出门去买，卡卡说想吃小笼包，她也只好再绕一段路一并带回来。家里有个娇气的小姑娘正等着她回去照顾，这个念头让廖昕从心底往外暖起来，连推开家门的动作都比往常轻快几分。

　　迎接她的，是卡卡忍无可忍的声音：“廖昕！你前女友找你！”

　　廖昕愣了一下，快步走进卧室，然后没等她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卡卡就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她打个没完，第三个电话我接了，说你出去买东西，没带手机，她问我是谁，我说这个问题还是等你来回答她比较好，她好像想骂我，我就挂掉了，然后又打了好几回……我就帮你先关机了。”

　　刚飘来的一朵疑云立刻散了个干净，廖昕心头颇有些百味杂陈——这确实是阿轩的一贯风格，打电话没找到她就没完没了继续打，不闹到她关机或者手机没电，这股子任性劲儿就不算完。

　　人的品味真是奇怪得很，有人颜控，每一任都圆脸长发大眼睛，有人就爱不讲理的，次次看上的都是磨人的小作精，比如廖昕。只是阿轩的作法浅显又无赖，卡卡段数更高，认准了的事情掰不回来，真生气了也不吃哄小女孩那一套。

　　正因为她是这个脾气，廖昕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鬼话都强行咽下去，想斟酌一下再跟她解释。这一番做作，在卡卡眼里就成了哑口无言。她把那只惹祸的手机从枕头下摸出来，赌气往她怀里一扔，自顾自卷着被子又躺下去，转身背对着廖昕，直接摆出了拒绝沟通的姿态。

　　只是前女友来电，又不是自己出轨了被抓实锤，廖昕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手上一时不够快，手机落地的角度十分不巧，屏幕当场碎成蜘蛛网。

　　一个挺好的清晨，就这么毁了。

　　廖昕静悄悄地出了房间，把门尽量轻地合拢，然后从肺里呼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并没有力气立刻回拨过去。

　　阿轩毕竟曾跟她在一起好几年，卡卡不好惹是真的，阿轩难道会是省油的灯。

　　两人分手之后，其实再没见过面，上回联系还是阿轩打来确认地址，说是要寄请柬。当初就为了她一句“你有房有车我就跟你过，不结婚”，廖昕咬着牙把两样都配齐了，结果阿轩还是头也不回地结婚去了。这么一个婚礼，廖昕怎么可能出席。

　　请柬上写的那个日子当天，廖昕拖着封铭出去大醉了一场。准确地说，是廖昕大醉一场，封铭大半夜把她一路架回了家。据他第二天描述，他们路过小区绿化带的时候，廖昕一直歪歪扭扭要往草地上栽，封铭说了句“送你回家比做1还累”，她就原地走不动了，盘腿坐在水泥地上，一边用力拍大腿一边笑到打鸣，然后又啕嚎大哭，最后吐了自己一身。

　　封铭表示，自己给女人脱衣服的第一次，居然就给了这么一个恶臭的醉鬼，他上辈子可能真是欠了廖昕好几百万两白银。廖昕当时沉默了很久，在心里暗暗发誓，阿轩这个人，她从此就算戒了。

　　然后她决定戒了的阿轩，现在就在电话的那一头……或许是气鼓鼓地，或许是有些惆怅地，正等她再打回去。

　　想当年，阿轩和她曾玩笑似地说起，如果有一天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去结婚了，被丢下的那个往后要怎么办。阿轩当时说，如果廖昕结婚了，她一定不做第三者，她会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独自度过再也没法爱上别人的余生。廖昕觉得这个话题太扎心，当时就没有回答。

　　冥冥之中，好似今天的一切都早有预兆。

　　手机屏裂得彻底，廖昕试着长按开机键，想看看还能不能用。就在信号跳到满格的一刹那，来电界面跳了出来，居中是两个催命符似的大字。廖昕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跟着疼了起来。

　　与阿轩有关一切就像一只已经脱手的玻璃杯，总不可能停在半空，她也只能让它落下去，然后希望这一次，它能真正砸个粉碎。

　　“……喂？”

　　“廖昕，是你吗？”

　　廖昕无法自控地叹了口气：“是我。”

　　“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好后悔……刚才那是谁？是你女朋友吗？你不要我了？”

　　“……我总不能给你守寡。”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一点，廖昕捏紧了已经开始发凉的手指，仰在沙发背上，慢慢闭上了眼：“有事就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我，我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啊，我嫁的这个人是我妈说好，我才嫁的，嫁过来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打算把新房给我住，说家里没钱，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先跟公婆一起住，凑合几年再说。这个死男人，他爸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都不知道护着自己的小家……”

　　廖昕就这么听着，一声不吭。

　　“我才刚进门，这才不到一年啊，他们全家就轮番来催生，还派亲戚上门来装着闲聊的样子，跟我说他们家为了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叫我一定要生出男孩子才算完……廖昕？你还在听吗？”

　　“……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真的受不了他们这么催了，我想去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才怀不上。”

　　一道可怕的灵光闪过，廖昕坐直了身体，试探着问：“你不会是想找我陪你去检查吧？”

　　“不不不，不是的，我怎么会呢，我……”那头表现得很好，但廖昕实在太了解她，一听这开头就知道后面还有内容：“我就是，想先找你借点钱，他们家说怀上以后，孩子的钱他们全包，我到时候马上就还你。”

　　廖昕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为了验证，她定了定神：“你打算问我借多少？”

　　“我想去私立医院查，听说服务会好很多。你先给我两万行吗？”

　　“……”

　　这个电话实在太过魔幻，廖昕直到当天下午，还感觉自己看什么都有种不真实感。可是已经约了她觉得可能符合赵梵间要求的那个姑娘下午见面，收人家钱还爽约未免太不像样，她只好掐着点赶到咖啡馆，提起一口气，在候选人面前坐了下来。

　　封铭和这个姑娘都早到了，封老板不得不跟这么个陌生人没话找话，估计心情已经败光了，只是一个抬眼的小动作，顿时就漏出一丝肃杀之气。

　　廖昕装作有些惊讶的样子，抬手指一指他的手机：“我刚发消息跟你说啦，我要稍微晚一点到，你没看？”

　　封铭顺着她的意思拿起来一看，发现未读消息的确有一条，内容却是“一会儿罩着我点儿，我感觉今天脑子不太行”。

　　会谈正式开始，廖昕先礼节性地询问了一下，姑娘近来对这件事的想法有没有变化，个人生活和家里的态度都怎么样了，然后就逐渐把话递到了封铭那边。

　　“请问何小姐，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开始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这位何小姐其实不止是“符合”赵梵间的想法，她简直是“天作之合”。姑娘看着很年轻，细致入微的妆容使她的面容稍微成熟了一点，但封铭一望便知，如果她素着一张脸，一定更显清丽，猜她刚毕业都不为过。

　　面对他近乎单刀直入的问题，何小姐不闪不避，微笑作答：“我家里很传统，我暂时没有出柜的打算。我自己又是体制内的工作，想往上升的话，一直单身也没有好处。我希望早一点开始物色，可能是因为……我想得比较清楚吧。两个人早一点有这个形式，如果对方也需要的话，彼此在工作上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那你对将来孩子的事情，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我目前的想法是，最好男方也比较年轻，那么中间还能拖上几年，跟两边家里都先不要谈孩子的事。或许以后到了三十、三十五，自己有些话语权了，许多事都会有转圜的余地。”

　　话说得很漂亮了，但要应付封铭，这样还远远不够：“不好意思，我理解何小姐的想法，但本着对大家都负责的态度，我还是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你想要孩子吗？打算自己生，让你女朋友生，还是代孕？”

　　姑娘温柔地对他笑了一下：“我不要。父母不相爱，对孩子来说太苦了，我希望这样的事情，能少一点就少一点吧。”

　　要不是场合不大合适，封铭很想为她鼓掌。

　　这么一个明白人，还有什么可问的，对话从此突飞猛进，最后却纠结在一个封铭和廖昕都没想过会出问题的点上。

　　“男方家里做的是什么样的生意？”

　　“重型机械吧，好像是建筑用的。”

　　“这一点……说实话，我是有顾虑的。”何小姐秀眉紧蹙：“我希望那边家里也能简单一些，万一将来我想离婚的话，从商的家庭可能会出于面子不同意。这对我来说，风险太大了。”

　　廖昕大概是脑子真不够用，当时就有点发愣，半天都没接上话。封铭只好代她把场面圆回来，客客气气跟姑娘说了“保持联系”和“希望再有合作的机会”。

　　把人送走之后，廖昕像一朵脱水的花，眼看着就蔫了：“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我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这腔调跟昨天刚送走的阿拉斯加狗主人何其相似，封铭深吸一口气，呼出来：“卡卡不是昨天刚回来？刚回来就吵架了？”

　　“没有……是阿轩。阿轩打电话给我了。”

　　这时候再后悔根本就不该问，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封铭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未果，幸好手机忽然一震，一条来自赵梵间的消息拯救了一切。

　　廖昕扫了一眼，发现屏幕上没几个字，封铭却看了半天没动静，不由有些着急：“……怎么了？跟我有关系吗？”

　　“有。”封铭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用一种深表遗憾的眼神看向她：“赵梵间说，他爷爷现在是弥留状态了，他的委托就先取消吧，以后有需要的话，他会再跟我们联系的。”

　　廖昕咬牙切齿：“……取消是他的问题，我可不退钱！”

　　“人家主动说了，钱就不用退了，还说很抱歉，浪费了我们两个的时间。”

　　“什么，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好事？那个赵梵间……难不成是看上你了？”

　　封铭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钻进车里，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