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晓晴 第二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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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子，念大学的慕清放暑假没有回家，而是到学校附近的姑妈家住，可以帮姑妈的女儿、他们的表妹陈慕洁温习功课，这大概就是高材生的烦恼了吧，因此每天家里只有母亲黄素云一人，家意找不到同龄人聊天解闷，就开始跟同学明仔一起鬼混，明仔父母是普通生意人不常管教，家意就干脆天天往他家去，每天看武侠小说，到楼下明仔家的杂货店看在当时可能还算新奇的电视，或是一起到公园打球。
明仔家在那幢半新不旧的楼房里，他家住五楼，在回忆里那楼道是阴暗的，但真实并不是，只是回忆的影象模糊了。那天家意傍晚吃饭后过来，爬到四楼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他想起了在公园里碰见晓晴的事情，转而便看到一扇开着的门，晓晴恰好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她时不时地转几个圈，饭菜满满地没吃几口，他走上前去，蹲下来看她，她便又像在公园那样愣愣地望着他，她皮肤不算特别白，但在南方人里面算白净的了，皮肤就像陶瓷一样光滑细致，眼睛黑而亮，身上很消瘦，显得衣服像穿大了一码。
“吃什么呢？”他瞄了一下她碗里的饭菜。
晓晴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眼也不眨一下，她眼睛十分灵动，还抿着小嘴儿，似笑非笑。
“看，碗底有个洞！”他指着碗煞有介事的说。
“才没有呢？骗人！”晓晴边说边歪着脖子嘻笑着。
“真的，没骗你，不信你翻过来看看！”
晓晴愣住了。
“真的哦！”
晓晴这回上了当，直接就把饭碗翻个底朝天，碗里的饭菜全部不剩地倒到地上。
“没有。”她愣愣地抬起头道。
家意强忍着没笑出来。
“在外面干嘛呢？饭都吃完了吗？”那时里面又传来晓晴妈的声音，他立马慌张起身，心想这晓晴等会儿少不了挨一顿骂，心里倒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想不到晓晴也不闹，一直默默不语，他因害怕和晓晴的妈妈碰面，只好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在楼上禁不住跟明仔讲述这件事情，一行说一行笑：“那小孩以前也是我的邻居，好可爱，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呆啊，天生就是个笑话！”
“是啊，她有八岁了呢，连话都说不好！”
“怎么会，她其实只是不说而已！”
“她妈妈经常到我们铺头坐，跟我妈聊个没完。上次她还问我放暑假没事做要不要去教一下她那小孩子功课，然后她给我钱。我妈也天天念经一样地叫我去，你知道我的，对着小孩头就大，又没耐心！”
“真的？她妈妈也叫我了，我算是答应她了。对了，晓晴几年级？”
“过完暑假就三年级了。”
“小学一二年级不难啊，这事给你做挺好的！”家意说完话锋一转，“怎么一二年级的功课，她妈妈都不会教么？”
“她妈妈字都不识几个呢？”
“这你也知道？”
“难道你听口音听不出来？她是个乡下女人，没怎么念书的，但感觉很会做生意哦！”
“晓晴爸爸还没回来呢？”
“大概不回来了吧，你说他会去哪里呢？还是已经死了？”
“我怎么知道？”
“听说他是个诗人，还出轨了。”
“你知道太多了吧！”
“没办法，那女的什么事都跟我妈讲，经常看她在那怨男人，骂孩子，没半分钟清闲。”
家意想到晓晴的身世，又想起了自己的，突然涌起了那股似曾相识的忧伤感觉。
“她叫你去给她孩子当家教，你干嘛不去呢？反正也有钱的！”他埋怨道。
“咳，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小孩子了，而且我听说那小孩悟性是真差，现在还不会拼音和乘法口诀，这怎么整？”
“什么都会还让你教她啊，我觉得我们其实也没比她强多少，读了几年书，还不是照样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像我哥那样拔尖，要不就只能跟那些潮汕人一样学做生意，才有出路！”
“是啊，我爸也是这么讲的。不过我觉得你比我聪明，又细心，还是你去给那孩子当家教好了！”明仔顺势道。
“你说，要是教不会怎么办？”家意终于说到重点。
“还能怎么办，反正也不怪你，就怪她自己笨咯！”
家意吐了一口气不说话。
之后的每天，晓晴中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明仔家中，她妈妈中午没有回家，把晓晴寄在明仔家吃饭，家意要是在那，总忘不了要逗她一下。
那天晚上繁星点点，他和明仔两人要准时到楼下杂货店追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周晓晴跟着她妈妈也去了，她妈妈是过去喝茶拉家常的，顺便探听一下明仔和家意的意思，那个时候晓晴正坐在高凳子上吃老冰棍，他们两个也搬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明仔妈和晓晴妈坐在后边茶几旁两张靠椅上喝着茶。
那个时候电视剧正播到华山论剑那一集，家意和明仔边看边唾沫横飞地讨论着剧情，旁边的周晓晴一直嘀咕着要看动画片，他们俩丝毫不把她当回事。
“快给晓晴放动画片！”明仔妈妈突然瞥了明仔一眼，“别整天看这个，看了又有什么用，考试又不考的！”
明仔和家意对视了一眼，正自觉得扫兴无比，又听晓晴妈说：“唉，你别理她，她在自己家都抱着电视看的，什么动画片没看过，你别看她平时愣愣的，这看电视她一点也不笨！”
“现在小孩都这样！”明仔妈附和道。
“要看动画片！”晓晴坐在那犹自嘀咕着。
“你再这样我下次不带你来了啊！”晓晴妈气凶凶地对着晓晴，晓晴立马关住了嘴。
家意见晓晴楚楚可怜的样子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忍住想看下去的欲望叫明仔换台，明仔骂骂咧咧地换着台，所幸这个时候是没有一个台播动画片的，于是调了一轮过后还是回到原来的剧上。他们继续观看，电视剧的打斗声夹杂着后面两个女人一直无休止的对话：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个人带着晓晴？”
“我现在手头有点钱，准备好了要开个茶叶店，作点生意，好过天天到服装厂里赶货，完全无法顾及家事。”晓晴妈一边喝着茶一边用蹩脚的广东白话讲道。
明仔妈附和道：“那自然是好的，我们广东人爱吃茶，开茶叶店再好不过，你有想好开在哪里了吗？”
“暂时还没定好铺头，我想着要在热闹的路边开个铺，生意定是不错，但租金好贵，在偏一点的地方呢，又怕没生意。”
“那就看你怎么取舍了，主要是要有得挣！只是你一个人到时忙得过来么？”
“这个我也想好了，到时会叫我乡下的弟弟阿锋过来帮忙，他比较老实能干，而且自己人比较靠得住！”
“你也是个能干的人啊。\"明仔妈夸道。
晓晴妈叹了叹气说道：“哪有，不过劳碌命而已，也是幸亏你这么帮我，这么些日子，晓晴中午都要寄在你这吃饭，真是多谢你！”
“这又有什么，我们人少，反正每天东西总是会吃剩的，多个人多双筷子才不至于浪费，那晓晴我也没有娇惯她，我说‘来我家吃饭，是不能挑食的，总之我做什么你就要吃什么，比不了在你自己家哦’，她倒也听话，每次都乖乖地把饭吃完！”
“都说别人家的饭菜比自家的香，她在家吃饭我都要放个衣架子在饭桌上的！上回吃个饭不知怎吃的，一口没吃全倒地上，正经是前辈子来寻仇的！”晓晴妈妈说到这，家意差点笑出来，倒忘记了看电视，接下来又听晓晴妈道，“你说我现在到处在外面奔波，有你帮我照应下她本来也都没什么可挂心的，但就是这班主任老是来找我说成绩太差了，连一年级的功课都还没学会呢，现在一下子又要上三年级了，我也不知这两年交这学费都是做什么用的，什么都没学到，我真是一点颜面都没有！”
“我跟明仔说了，他这两个月假期反正也是没事，让他去教晓晴得了。”明仔妈接道，“我说这事比他整日整夜闲着没事干到处鬼混强多了，可他那样子，你瞧瞧，我都不想讲他！”
明仔一直在旁边跟家意聊电视，完全和她们不搭边际，当电视剧中途插播广告的时候明仔听到让他教晓晴功课的事，方才把视线从电视上转移，并开口说话:“阿姨，我跟家意说好了，让他去教晓晴吧，他成绩比我好多了。”
他这一说晓晴妈便瞧他们这边看来。
“噢，这是谢家意。”明仔妈并不知道晓晴妈与家意认识，她白了明仔一眼，又道，“他们一家子都是了不起的人，爸爸是医生，他哥哥，啧啧，听说跳了两级，才比明仔大一岁，都念大学了，真不愧是有文化的人调教出来的，比明仔强得多！”她看了看家意，又道，“你哥哥现在怎样，要没事不如也叫他来教教明仔？”
“他在我姑家呢！”家意懒懒地答道。
“你哥哥胜在够自觉，我看你妈妈平时也不怎样操心你们两个的，虽说你平时也贪玩不怎么念书，还整天跟我明仔混，但成绩也不差，真是天才！你们的这个妈妈做得就够轻松自在的了，啥也不用愁，哪像我，天天犯愁，我们明仔就没你们这个好基因，像他爸一样的没用！”明仔妈妈兀自自怨自艾起来，说得明仔一脸的尴尬腻烦。
“教我们晓晴哪里就要动用天才了，只怕是天才也拿她没办法，我看明仔来教她就绰绰有余了！”晓晴妈替明仔打圆场。
“其实我最主要是没耐心！”明仔摸了摸头说。
“那还是看晓晴怎么说吧！”明仔妈起身走到晓晴旁边，“晓晴，你来告诉阿姨，你要哪个哥哥教你功课？”
晓晴漫不经心地只顾着吃冰棍，浑然不知道别人都在谈论关于她的事情，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眼睛只呆呆地望着她。
“晓晴这性格，我说就最是无烦无忧的！”明仔妈笑道，“天塌下来了估计她都还不关心！”
“你看你，烂泥都扶不上墙！”晓晴妈早就没好气，对晓晴厉声叱斥，“人家专业的老师只怕都要被你坏了名声，都不敢带你！”
晓晴犹自直直坐着，两条细细的腿摇曳着，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心情。
“唉，别说她，孩子还小呢！”明仔妈说完又对着晓晴，“快跟阿姨说，要哪个哥哥当你的老师呢？”
“我不要明仔哥哥！”晓晴抬起头来。
“哦，不要明仔哥哥！”明仔妈故意学着她的语调，指了指谢家意，“那你是要这个哥哥咯？”
周晓晴舔着吃剩的棍子两眼眨巴眨巴地也不说话，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下。
明仔舒了一口气，家意坐在旁边只是笑。
“好了，现在给你请了个老师在家里教你，你可要知道开窍点！”晓晴妈照常沉着脸，“以后什么事都要听老师的，你最好现在就在我面前应个是，不然我白花钱去请这家教来干什么！”
周晓晴也不应她，晓晴妈叹了口气，转而对着家意道，“家意啊，你就尽力教她，要教不会她，我也不怪你，她现在都没人愿意当她老师的，你肯领她，也算给我很大面子了！”
这话说得家意一下子倒不好意思起来，他也只是笑了笑，心想一个孩子哪里就这么难教了，他没当过老师，心里只觉有些奇怪。
之后，家意每天上午都会去晓晴家，他从昌吉杂货店旁边上四楼，她家有道拉栅门，家意常常是从拉栅门的菱形缝隙往里头看，并呼唤她，她便会不声不响地出来迎接他了，他记得她总用那两条虚飘飘的手臂拉开铁栅门迎他进去后便又轻飘飘地走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又默默不语。她的家十分简陋，家具少得可怜，家意只记得有一只很有趣的红皮沙发，他第一次坐那只沙发的时候因为不自觉地往后靠，结果整个人都随沙发往后翻倒在地，引得晓晴不住地咯咯笑，家意也不顾疼地跟着笑了起来，晓晴边笑边搬起沙发把它靠在墙上并告诉他这样才是安全的，那样子倒像个大人。她家厕所和厨房都十分简陋，有时候家意上厕所都会绕远路到附近的公共厕所去上，她家有台黑白电视机，而这便是她的最爱了，她好多新奇古怪的想法和另类词汇都是从电视里面学来的，她看到古代剧里人们住的山洞和茅屋，便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的房子，看到里面血淋淋的砍头画面她会害怕得哭起来，她甚至坚信戏里那些人已经死了，并觉得演戏的人特别悲惨；她看一集动画片便可以走一天的神；她可以通宵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微弱光线画画，这一切都让家意感到难以理解。
按照晓晴那个时候的状况来说，他是要帮她从一年级的课本开始教起的，她确实是连最基础的都不会，但其实晓晴并不调皮，而且特别安静，脾气又十分温和，她只是习惯走神，家意永远无法理解她每次在装作全神贯注听课的时候，她心里其实都在想些什么，她的世界似乎不受任何约定俗成的规则所制约，总是那么乖巧地判逆着，别人又不好对她多做严厉的批评。
一连几天下来他们都混熟了，但晓晴学习上还是没有多大进步，晓晴妈虽然没念过书，但看家意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知道请个家教没多大作用，明面上说是不怪责他，但基于生意人的精打细算，她是不能白花这个钱的，那天不经意间见到家意煎鸡蛋给晓晴吃，于是顺势让他包下给晓晴做午饭的工作，这样她才不至于欠明仔家太多人情。
家意也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并且因为厌烦教她功课渐渐地就把自己的工作理解成了带小孩的伙计，整天地陪她玩，功课上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这样晓晴便更乐意了，整天只是一个劲地粘着他，要他讲童话故事给她听，日子倒也过得比先前惬意些。
“那次你把饭菜倒了满地，你妈妈有骂你么？”那次家意忽然想起来并问她道。
“她打我了！”晓晴慢悠悠地回道。
家意并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他在那一刻竟然因为自责而忽然萌发了要照顾她一辈子这样可笑的念头——在生意失败之后他陷入了思想的迷津并对她产生奇怪的眷恋之时，他一直尝试着在回忆里寻找促成这一切的源头，但是之前与她的一切接触均没有任何预兆可以指向今天的结局，于是他就尝试着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许他对她莫名其妙的喜欢，便是从那天内心那个可笑的念头开始的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晓晴 第二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