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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江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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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972年,夏,海安第一监狱。
“1047!收拾东西,跟上管教,办理出狱手续。”
一瘸一拐的男人距离管教拉开了一人身的空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办完了手续。直到门口,威严的管教转过身来站姿笔挺,把一看就没装多少东西的包袱递给他,例行公事地嘱咐:
“江庭,出去好好做人,别再回来了!”
闸门嘎吱嘎吱拉开,从小门钻出来的人弓着身子就这么一高一低向前走,只是前方没有任何人在等待他。在后头打量的人见多了这画面,其实早就也不觉得稀奇了,没看两眼也就觉得懒洋洋地掉转了视线。
等到监狱小门关闭的声音归于平静,男人的腰板应声往上挺了挺,随意地把包袱往旁边小道上的杂草丛里一扔,转瞬即过露出的五指里明显有一根无名指只有半截,分外扎眼。
蹲了五年的监狱,他想了很多。
自己是个倒霉蛋。
家里往上数几辈其实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族谱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也不能质疑,然而也是因为不能质疑令他为自己从小的贫穷感到痛苦。从曾祖辈开始家境就败了,亲爹娘偏偏又一去不返,所以江庭从小就过上了在各路亲戚家点头哈腰讨生活的日子。
然而人人家里都不富裕,他讨生活只不过是勉强存活下来。
上学读书别说了,没有门路想找个有奔头的工作都是痴心妄想。
后来下乡当知青也还是为了讨生活,那些年在好多个山沟沟辗转过,每去一个乡里县里都爱和人说自己是刚下乡,因为以他的成分无论去哪里都不可能拿到好差事。
前几年因为年纪小用这个理由好歹让他得到了杯水车薪的关照,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喘息的机会,后来就没人搭理他了。
五年前入了狱,知青点的名字第一时刻被抹去。
江庭是故意进去的。
1967年的时候,他一不小心把个女知青的肚子搞大了,其实这类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她们知情识趣识大体,一般自己就会做主打胎。唯一一次意外是被人家的丈夫发现了,结果对方提着镰刀追了三里路砍坏了他的手。
右手食指就是这样断的。
江庭无所谓,十根手指头和九根手指头没多大区别。
他烂人烂活。
那次意外也不是女同志自己不想打胎。
江庭就没遇到过像那个满脸真诚承诺一定会生下孩子的女知青般无知的!
把他吓了个够呛,直接灵魂出窍!
你情我愿打发时间罢了,怎么还有这么麻烦的女人!?
江庭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觉得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生下一个孩子呢?哄劝了一晚上,没有任何成效,差点他都想使点法子逼她认命!
就算在山沟沟里结婚,自己从小就没见过亲爹长什么样子,成分也不好,完全不想也不知道怎么当爹,如果女知青一意孤行,他们既没有父母支持,又双双被困在乡里,日子肯定苦死!
理由想找多少就找多少,总之那会儿的江庭怎么都不愿意负这个责任。
正好那段时间有个知青质疑他总钻后山,在回到知青点再次被指责的那一刻,江庭下定了决心不如逃离这里。
用的方法就是把对方打到半死不活。
他的人生毫无牵挂,如此也是为了不要有牵挂。
说到底,江庭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是一塌糊涂,多个案底有很大区别吗?
可能是鲁莽了,但也并不是毫无收获。
监狱里人人有一个茶缸子,用来漱口刷牙是这个缸子,用来吃粥装发霉馒头也是这个缸子。
其他任何事情都如此,五六个人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小屋,四面墙上只有一个高处的小小窗户能透光,所有人都享受到了统一规格公平待遇。
如果有什么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显得很特别,就是在外面的世界学过医的人。
江庭刚进去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因为极度饥饿缺少应有的营养,两条腿尤其是小腿都疯了一般的肿胀,毫不夸张地说就像是刚拔出来的水萝卜,又粗又亮像能把皮肤撑破。
当时就有一个“医务犯”帮助了他,告诉江庭这是“浮肿病”。
问对方出手相救的原因,那人云淡风轻给出来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理由:他的儿子也是断指,因为不学好和人打架被剁了。
江庭当时就笑咧开嘴:都在牢里呢,还有心思骂儿子不学好。
这就叫虎父无犬子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在一个清晨被带走,他才知道对方入狱的真实原因。
儿子被当街打死,当父亲的用一把手术刀宰了几个流氓后主动自首。
老爷子走之前给了他一个地址,对江庭说出去后别再学坏了,实在没有地方去可以到那里务农,或许也能读书,只是读读书。读书好啊,能静心。
以上都是入狱前半年发生的事情,江庭在后来的四年半时间里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人间真的有这样的爹吗?
如果他有个老爷子般的医生父亲绝对不会稀里糊涂过成这样。
多稀有啊。
*
上公交车的时候,司机瞥了眼他。
江庭抬起头来,面上不见丝毫惶恐或呆滞。
售票员和司机都没见到监狱给发的包袱,那玩意儿上面有鲜艳的大字,不可能认不出来。
因此见他虽然坡脚,但人的状态还是挺“正常”的,也就认为他大概是来探监的亲友。
说到底,谁也不知道从里面放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江庭料到了这个情况,并不吃惊就像他并没有露出自己断了半截的手指。
按照培训的一样,售票员拍了拍前面挂着的小木盒:“去市区吗?”
“去东郊。”
“五毛!”
这会儿已经有了单节客车和双节客车,前者就在城里开,最少两毛钱最多三毛钱,后者是个容量更大的“长筒车”,有足足三个车门,可以在郊区打转。比如监狱在西郊,去城东就是收五毛钱,公交车这会儿最多也就不超过这个数。
一手从裤兜掏出五毛,一手接过售票员给的票。
江庭捏着精美的车票找了个靠窗的后方座位。
扫视了几眼手上红红绿绿,绘制精细的新款薄纸。
他的思绪免不了飘向从前。
自己当知青的时候,在那个年代许多地方还没有通公交车,男男女女基本都是靠一双脚走。
路程远的情况下,要不是直接徒步走到火车站,要不就是用小木船渡河前往火车站,当时很多绿皮火车还没修座位,大家都是“站火车”,后来才有了位置坐。
江庭印象里自己坐过公交车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一次就是去那个女知青所在的村里。
当时坐车到了县城,然后走了几小时进到个鸟不拉屎的破村子,他心烦意乱在半山腰找路逃,怎么也没想到遇到了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他们曾经有个孩子,如今肯定是没了。
江庭觉得自己大概是在监狱里被关成呆子,又或者是被老爷子的经历搞昏头。
几年来,有一些很奇怪的想象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比如他竟然开始设想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会怎么样。
现在应该是可以大街小巷乱窜胡闹的年纪了。
偌大个中国,就算哪一天在大街上打了个照面,江庭也认不出来自己的亲生孩子。
明明是肯定没了的孩子。
偏偏他就是不受控制地去想。
魂牵梦绕的。
江庭默然地将视线放到窗外,刚才还蔓延葱郁的山林在此时已经纷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沿着山路的一些平房。
不知道过去多久,周围的人或拥挤或发生矛盾,反正吵吵闹闹和空旷无声交替反复,售票员也提醒他还差三站就可以下车了。
长时间眯着眼眺望窗外,他看似在沉默地静静赏风景,其实脑海里还是在想那个女知青,和他们的孩子。
仿佛魔怔了。
每想一遍,记忆就愈发清晰。
不管如何故作平静,真实的情绪都是汹涌澎湃难以自禁。
冥冥之中。
或许冥冥之中呢。
突然,伴随机器的轰声又是庞然大物的一次靠站暂停。
他已空洞许久的双眼却在此刻渐渐睁大,瞳孔因震惊收缩。
距离要下车的地方还有两站路,近乎站满了的车厢还是被迫容忍了几个不受欢迎的新乘客。
当门终于快关上,男人却在这时抖抖索索地从后座上站了起来。
他随即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逆着整个人流挤到门口,一路上令不少乘客破口大骂火冒三丈。真是没教养!
“让开!”
男人依然旁若无人地在挤满的郊区站怒吼:
“滚开!都滚开!”
第一时间想出声制止他破坏秩序的售票员与司机都满脸吃惊。
但两人都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呆呆地任由乘客之间大声谩骂,因为隐隐之中他们对临近发车突然跳车的这个人的真实情况产生了然的预感。
江庭却完全不在意。
几乎接近心跳骤停,仿佛劫后余生般猛地稀奇才能稳住心智,这才用了全部的力气支撑自己挤下车。
他看见了!
看见了一张脸!
那张脸和印象里的容颜无比相似,一双极美的眸子即便隔着玻璃窗也璀璨生辉。
唯一的区别是,那是个几岁大的小孩子。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在大脑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跌跌撞撞地迈了出去。跑下车后按照刚才看到女孩的方向,最开始还是磕绊地急走,再后来终于是飞快地奔跑起来。
老爷子从医一辈子,熟练地为他治疗完“水肿病”后只说,瘸腿的后遗症是因为他自身的心理问题。
江庭后来的四年多时间里依然是个瘸子,完全没见到有恢复的迹象,再加上原本的断指看起来更是废物中的废物,因此还由衷腹诽过技艺不精的老爷子是不是涮他呢。
此刻,他却跑起来了!
伴随耳边久违的呼啸声,今日就是属于自己的奇迹日。
江庭已经笃信。
盛彩儿如今该二十几,绝不可能变成个女娃娃的样子。
刚才看见的女孩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吗?!
那是自己的孩子!
*
“看到没?他肯定是刚放出来的,装也装不了太久!”
“吓死我了,刚才完全没发现!”
司机故作深沉道:“虽然没有印着‘海安第一监狱’的包袱,但他的神态第一眼虽然正常,细看就很瘆得慌,还静的可怕,我后来也反应过来了!跑下车那会儿你凑近看了没?”
售票员惊魂未定地靠在一边,闻言好笑地说:
“他突然往下面冲,一点安全都不顾,跟个野人一样乱吼!还好我躲得快不然得被撞晕了,哪里有那闲心去看脸?”
司机有点可惜地砸吧嘴,转方向盘的时候还在意犹未尽:“不晓得是见到谁了啊,刚从牢里出来的人见到谁会这么激动啊?”
“可能是让他蹲大牢的人,也有可能是亲人吧。”
售票员安抚完腰酸背痛骂骂咧咧的乘客,为了不吓到其他人过了会儿才悄悄小声对司机道:
“希望别出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