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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他常常想起那次经历,虽然它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们试图抓住他的把柄,但一直没有成功。”
      当他们站在吉塞布雷希特街11号楼的屋檐下时,雨下个不停。眼下是1939年秋,积水在两人的脚底乱窜,舒伦堡收起伞,跟在海德里希身后走进沙龙。
      过道里的灯光十分昏暗,耳边沉沉的音乐让人提不起干劲。海德里希在这些场所的口碑很不好,舒伦堡毫无征兆地想到这点,原因自然不必多提。
      他走进一个房间,舒伦堡刚想跟在后面进去,然而门关上了,不一会儿海德里希脸色阴沉地走出来,“他走了,我们又晚了一步。”
      “什么时候?”
      “三分钟前,那姑娘什么也没记下来。”他将一张卡片递给舒伦堡,“如果不是那两个该死的红灯,我们本可以更快一点到的。”
      舒伦堡接过卡片扫了一眼,然后交还给他,“我肯定您能够在其他地方找到他。”
      “难说,他们后天就回意大利。”海德里希烦躁地四处张望,坚硬的靴跟将地毯踩得咚咚作响。
      不久他强迫自己使心情平复下来,显然来都来了。“现在我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办,你明白吗?”
      这座位于柏林富人区夏洛滕堡的沙龙,按照海德里希的设想,最初的作用是收集外交情报,用于对付里宾特洛甫和其治下的外交部,以及要挟那些外国企业家和公务员,使他们为盖世太保服务。隔墙里装有窃听器,同时在地下室有三个宣过誓的工作人员负责处理这些信息;负责接待的姑娘不知道录音的事,却被要求在每位客人离开后写一份报告。沙龙在成立初期的确取得了一些成效,外交官们将它当作一个社交场所,许多客人在这里泄露了一些令人惊骇的政治秘密,它们丰富了海德里希的名单,成为他上升的因素之一。当然,局长本人也不会放过亲自“视察”的机会。
      舒伦堡立刻会意:“我去叫人把录音关上。”
      海德里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接着独自上了三楼,那里有一个单独的套房,几乎占了整整一层的空间。舒伦堡在原处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像是在找自己的尾巴,他可以在这里守着,也可以去楼下检查工作,或者干脆让自己放松一下,他知道哪里能找到不错的饮料和技艺娴熟的姑娘,也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旁边一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探出头朝他招了招手,舒伦堡环顾四下没人,连忙快步走进房间。
      “怎么了?”他把门带上。
      “我知道你们想找的人是谁,我刚才就在隔壁,记下了一些东西。”女人径直走向屋里的梳妆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皮质封面的小册子,“另外还有之前的一些的记录,我想可能录音录不到,所以就记了下来,也许你们用得着。”
      舒伦堡接过册子粗略翻了翻,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后面跟着各自的备注,有些无足轻重,有些则大有文章。对于一份报告来说,它显然是不够专业的,但却足以让一个专业的人看出背后牵扯的利益和蛛丝马迹。
      “做的很好。”他合上册子朝她扬了扬,“我就先收下了。”
      “随您的便,反正我留着也是累赘,还容易被怀疑。”
      那的确是个聪明的姑娘,当初瞒着海德里希将她作为眼线安插在沙龙里是个明智的选择,舒伦堡想。玛格达是经他挑选第一批送到沙龙的姑娘中最优秀的一个,她年轻漂亮,胆大心细,更重要的是,她对他足够忠诚,当然为了维系这段关系他也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继续你的工作,同时不要让自己的身份暴露。”
      “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呢? ”
      舒伦堡感到胸膛上有一只手,正慢条斯理地解他的衣扣。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时机,那畜生随时都可能完事。”他礼貌地将她的手拂下去。
      “他有这么快?”
      “那可说不准。”这话显然让舒伦堡听了心情愉悦,他在四周环视一圈,接着随意走了开去。
      “不过我们依然可以找点乐子,用别的方式。”他最终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来,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

      “你去干什么了?”
      海德里希走下楼梯时惊讶地发现舒伦堡还站在原处,“别告诉我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我去楼下检查了监听工作,然后又回来,想到您可能随时需要我。”
      海德里希没有说话,怀疑的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露出他那一贯的猜忌神色。
      “沃尔特,”他像是有些不高兴地开了口,“你不需要遮遮掩掩,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想去给自己找点快乐我也不会因此......”
      “我根据他们的记录做了一些总结,”舒伦堡从口袋里掏出册子递给他,“觉得可能会对您有用。”
      “...... ......”
      海德里希接过册子,舒伦堡观察着他的神情,满意地看到这份意外收获多少让对方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好吧,不管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不得不说这是个卓越的工作。”最终,海德里希合上册子,毫不客气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口袋。“暂且信你一次,走吧,让我们来看看我们能为此做些什么。”
      无论海德里希究竟如何利用了这些报告,它显然是有成效的,当一个星期后他在一次会晤结束从希姆莱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时,那得意的神情简直像个找到牛奶厂钥匙的猫。然而舒伦堡那边的日子就过得有些凄惨了,他与妻子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将一切推向了不可挽回,令他无法休息,并且心力憔悴。于是当这天海德里希像往常那样邀请他共进晚餐时,他几乎无法克制地想要逃离。
      “我恐怕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然而这无济于事,对方不由分说揽住他的胳膊,“事情永远处理不完,而好日子只有一天———女演员哈默斯马克会带她的闺蜜一起来,那儿还有顶级的冰岛生蚝,来吧,来。”
      他的语气表示这是一个命令,而不是什么邀请。舒伦堡没有办法,只能被他拖着出了保安局,坐上他那辆气派的梅赛德斯。他们最终来到酒吧餐厅,女演员和她的两个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们在大厅里一处弧形沙发上落座。关于布丽姬特·冯·哈默斯马克,舒伦堡只在之前的一些社交场合与她有过接触,知道她曾参演著名电影《医生小姐》,而海德里希显然与她们更为熟识。席间他们聊起了音乐和戏剧,聊起了运动和体育,从基督的教义聊到马克的汇率,从玛雅人的遗迹聊到民主制的利弊,舒伦堡总是在必要时刻给他们进行一些增补,他巧妙地修饰着语气,既使自己参与话题,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海德里希先生,您有什么最新的消息可以与我们分享吗?”聊天进行到中场的时候,哈默斯马克的闺蜜问道。
      “您具体指哪一件呢?”
      今晚的海德里希显得格外慷慨,显然任何场合他都享受处于领导位置和话题的中心。倒不是说他有多能言善辩,但在那些女性认识到他的真实面目之前,他那英俊的外表的确为他在类似的社交里加了不少分。
      “你们是怎么让弗林茨下台的?”
      “关于这个,我可以透露一些,但你们得保证不说出去。”他做出诡秘的样子,同时示意她们靠近。
      “我们在他家的卧室里安了监听器。”
      舒伦堡想笑但是忍住了———幸亏忍住了,他立刻装作看向别处并且拿过一杯酒用来掩饰表情:海德里希扯谎从来不经大脑,有些却意外地真实。
      “那岂不是连他和妻子......”她突然不说了,和女伴相视一笑。
      “我们的确录到了一些,嗯......一些有意思的声音,”海德里希放下酒杯,“不过那可不是和他的妻子。”
      “那甚至不是个女人。”
      女士们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哄笑。
      “海德里希先生,您愿意陪我跳一支舞吗?”笑声停止后,哈默斯马克主动朝他伸出手。
      “我的荣幸,”他接过她的手吻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但是职责与工作不等人,我和□□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说完他起身粗鲁地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催促:“走吧,沃尔特。”
      “我们不是还要等生蚝吗?”
      “我骗你的,根本没有这道菜。”
      他们走出餐厅,舒伦堡为他拉开后座车门,随即自己也坐了进去。“接下来去哪?俱乐部?”
      “先回趟办公室,我需要拿件东西。”海德里希心不在焉地说,将车窗拉下一些,接着松了松领口。“我讨厌橙花味的香水,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它们让我想吐。”
      舒伦堡花了一秒钟认真思考购买这种香水的可行性,然而他下一秒就感到对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
      “我警告你别在这上面打主意。”
      “你是怎么......?”
      “你的脸,”海德里希的嘴角有个藏不住的笑意,伸手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每当你开始动心思的时候脸上就会有特殊的表情,你自己也许不知道,但我却见太多了,所以下次算计我也别当着我的面。”

      他们在电梯里就差点搞起来。没有什么能比一场酣畅淋漓的□□更加慰藉心灵,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荷尔蒙,□□如同海啸湮没了他们,将一切带往顶峰。
      海德里希喜欢沃尔特在受不住时的一些小动作,他对自己本事很有信心,他知道弄哪儿能让他叫唤得像个娇俏的小女孩儿,也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呜咽着求饶。在这段关系刚开始的时候□□经常会为了讨好他而故意演他,海德里希清楚但从不戳破,不过当他们的关系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对方就像一只被逗腻了的老猫一般有时敷衍都懒得敷衍,不到关键时刻很难从他口中听到一点像样的声音。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此前他和莉娜之间传出的绯闻让海德里希在反省自己是否冷落妻子的同时把邪火撒在了无辜的下属身上,他对他下了狠手,差点把他弄死,导致舒伦堡始终对那恐怖的一晚心有余悸,似乎在这件事上找回了对他最初的恐惧。两人的关系僵硬了很长一段时间,海德里希知道沃尔特私下里在打听调组的事情,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显然被他给吓坏了,害怕有一天真的会死在他手上,于是开始拼命地四处打洞。这是他们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一切都在这辽阔的黑暗中崩塌了,揉碎在夜色里。海德里希从没见沃尔特在床上发出过这么多声音,他像个刚睁开眼的小猫一般蜷曲着脚趾,急不可耐却又软绵绵地搂着他,晕晕乎乎,哼哼唧唧,时而大口大口地喘气,时而断断续续地呻□吟,像是下一秒就会溺亡一般。
      退潮的时候他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它轻得像一片雪花。之前的种种误解和怨恨仿佛都融化在了这个吻里,有那么一个瞬间海德里希甚至产生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想法:他们之间的感情有一部分是真的。
      沃尔特好像变瘦了,这是当晚海德里希在快要睡着时脑子里冒出来的古怪念头。这家伙在1937年刚开始正式在他手底下做事时还是个略微有些偏胖的圆脸蛋青年,他在这两年的时间里迅速地消瘦下去,脸庞上逐渐显现出英俊的棱角。早在他还在大学读书时海德里希就注意到了这个青年,在将他调到总部之前给了他足够的机会与训练,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刚进入保安局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整活,他尽可能多地使自己出现在海德里希和希姆莱的视线里,为自己谋求生计。很明显,这是个投机主义者,并且也知道自己有丰厚的筹码,他那与年龄不符的可爱外表下暗藏着深沉的心机,谦逊背后是难掩的骄傲。海德里希欣赏他的思维与才华,同时或许还有那么点儿妒忌,他需要他,同时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那么不可替代,他知道自己需要在这段关系里占据主权,手段并不唯一,奖赏,或是惩罚。他打过他,伤痕落在隐蔽的地方,没有人会发现。性是个不错的维系方式,他那偏执的占有欲在征服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它的实际意义要远大于感官上带来的冲击。舒伦堡一定也知道这点,不过他并没有反抗,或许他曾经尝试过,但随后意识到这对两人来说都是个不坏的选择,于是很快转变了态度。他是个善于权衡利弊的家伙,从他当初抛弃约斯特并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时海德里希就明白这点。毫无疑问,约斯特的理论更接近舒伦堡对未来的期望,但他最终却选择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前途更为光明的人。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像狼雇了只狐,像虎养着头伥。
      凌晨时分舒伦堡从床上坐起来,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闷热。时钟显示眼下差十分到六点,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理清时间线。他只记得昨晚从餐厅出来后陪海德里希回了趟办公室,接着两人去了俱乐部,在那里他们喝了很多酒,之后的记忆就断层了,不过鉴于两人共同的德行,他对眼下这个状况并不感到奇怪。
      海德里希也醒了,他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背上,惬意地望着不远处的青年。“她怎么样了?”
      舒伦堡摇摇头:“不乐观。”顿了一顿,“财产问题估计要处理到明年......”
      海德里希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起来, “沃尔特,你是个律师,别告诉我你不会打离婚官司。”
      舒伦堡没有理他,感到心里一阵烦躁,一绺头发从他脑门上落下来,盖在眼睛上。
      “我知道你在和艾琳·施内帕克交往,我很高兴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上正轨。”不知过了多久,海德里希才懒洋洋地再次开口,“但她的母亲是个波兰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舒伦堡当然知道,但问题是海德里希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考虑到他是海德里希,这大概也是迟早的事。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对付你。”海德里希故作轻松地说,他试图从床头拿过烟盒和打火机,由于他懒得再坐高一些,因此费了些功夫。
      “领袖知道这件事吗?”不久,舒伦堡问。
      “现在还不知道。”局长点燃一只烟,颇为愉悦。“但是小沃尔特啊,这事情是瞒不住的。”
      “多谢提醒。”舒伦堡郁郁地说,虽然他清楚希姆莱不会拿这个为难他,但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还有些烦躁。海德里希观察着他的脸色,徐徐吐出一团烟气,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烟递给他,舒伦堡有一瞬的犹豫,但还是接了过来,将它擒在手中。他突然想到在过去的时间里海德里希始终孜孜不倦地钻营着他的私生活,试图抓住他的痛脚,也许有了这个把柄,他会愿意给自己一个更长的牵引带。
      “关于你前妻,我有办法让她退出,并且不再纠缠你。”
      “你该不会......”舒伦堡立刻转过脸。
      “当然不会,你他妈想什么呢,”海德里希拧起眉毛,“我还不至于那么混蛋,我有个办法,大家都开心。”
      “党卫军在前段时间的活动中收缴了一批犹太人的店铺,目前都在我的管辖下,我记得里面有几家不错的服装店。”见他还在怀疑,海德里希不得不耐下性子解释。
      “...... ......”
      舒伦堡听完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去,吸了口烟,然后把它还给他。海德里希的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将烟接了过去。
      他突然坐起身子,就在舒伦堡以为他要下床的时候,却见他突然凑到自己耳边,几乎是衔着他的耳垂说了一句:

      “可你总得付点什么给我。”

      记忆是一场黄昏。那个男人用空洞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朝他伸出冰冷的手,飘忽地一再唤他。他惊惧地想要逃离,却发现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
      ......手帕,是手帕......他惶惶然地想到。那个男人在手帕里下了毒,要将他置于死地,他浑身无力,冰冷失重,整个人像是在不断地下坠。
      ———莱茵哈德·海德里希因谋害元首试图篡位,已被北美党卫军处决。
      ———他已经死了。
      ———如你所愿。
      耳边陡然有冷漠的声音,仿佛有撕裂时空的力量,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帝国保安局局长浑身一震,抬头望向面前的男子。
      “这么说,你们最终处决了他,以叛国的罪名。”
      他定了定神,将已经冷了的咖啡从腿上放回桌面。眼下是1962年冬天,他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服坐在壁炉边上,脸庞被火光映出温暖的颜色。
      “没错,”史密斯颔首,“一开始我们将他关在刑讯室里,他的胳膊受了伤,却拒绝任何形式的救助。”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对自己同对别人一样狠。
      “你亲手杀了他吗?”
      史密斯犹豫片刻,接着点了点头:“是的,我亲手将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准确又利落,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也没有给他痛苦。我们没有折磨他。”
      “你们应该折磨他的,”舒伦堡的脸上有个意味不明的笑意,“看看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究竟能够坚持到哪一步。他折磨了我三十年,我一直希望能有人帮我报复回去。”
      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像只狐狸。史密斯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些流言,正如海德里希在年轻时曾有第三帝国黑王子这一诨名,舒伦堡也有个绰号,虽然略微有些不雅,他们在背后叫他海德里希的小狐狸,除了性格方面的原因,恐怕还有些其他因素。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个子男人时的场景,那还是在45年一场纳粹举办的宴会上,他站在海德里希的身后,像他的影子。虽然自己当时正一门心思应付海德里希的问话,但却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身上逡巡,的确像个疑神疑鬼的小动物。
      “我以为他会杀了我,但他最终却没有,他想要让我活下来,我却费尽心机让他死。”他顿了一顿,接着缓慢摇头,“也许那只是个试探,谁知道呢。他怀疑我与领袖串通,但那只是他的猜测,我从未向领袖透露过任何信息,相反,我选择了一个更为靠谱的人。”
      他抬起眼睛,望向坐在前方的男人。 “您没有让我失望,副总指挥,虽然我一度以为您要失败了。”
      是总指挥,史密斯默默地想。舒伦堡不会不清楚他升任全国总指挥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却拒绝承认 。
      虽然不知道对方脑袋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但史密斯却终于明白了这个局的关键所在:就如豪斯曼是摊在台面上的牌一样,自己也是一枚明着用来对付海德里希的棋子。他的出现牵制了所有的攻击和注意力,然而真正的必杀一击却是从最令人难以预料的角度发出的。无论果壳有多坚硬,如果果子是从里面开始腐烂的话,再多防备也无济于事。
      “我想这件事情到此可以算告一段落了,”他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来,“感谢您提供的情报,遵循我们之前的约定,前总指挥的家人———他的妻子和四名子女将被转移到北美,在那里他们会获得全新的身份,我会确保在我的职权范围内给予他们最大限度的保护。”
      舒伦堡没有动,只朝他略微颔首:“非常好,副总指挥。”
      关于舒伦堡为何要在背叛海德里希的同时执意保护他的家人,史密斯又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些传闻。早在战前保安局的六处处长曾与局长海德里希的妻子莉娜·海德里希有过暧昧,然而又有一些流言,说他与海德里希本人也有一腿。他只知道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时间的洪流来去瞬息,历史的浪潮将所有人裹挟而去,个人的爱恨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每个人都只能置身其间顺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过前总指挥在纽约留下的一些东西......”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 “大部分已经被销毁,但有件东西我想应该转交给您。”
      他递给他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袋子,里面是一张剪下来的胶片。“这是我们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发现的,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这张胶片单独剪下来,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来自哪一卷录像,但却洗出了一张照片。”他将照片也一并递给他,照片上除了他和海德里希以外,还有缪勒、谢勒迈尔和菲利斯等人。
      舒伦堡皱起眉头,他记得这个地方,是挪威的一处公墓,时间应该是1941年夏天,因为那个时候海德里希刚刚升任为上将。但他却不记得自己和他什么时候有过这张合影,就像它来自另一个时空。海德里希既然留着它想必也和他有同样的疑问,他也许是留着打算在入继大统之后询问他的,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的心中突然有个遥远的推测,一种奇异的预感,一个模模糊糊的直觉,却在话到口边的时候被打消了。
      他最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照片推还给他,“我不认识这些东西,请您拿回去吧。”
      他没有说实话,史密斯想。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生命不过一场骗局,谎言不会伤人,而真相可能是把快刀。
      “让我拿回去的话,就只能销毁了。”于是他耸耸肩,故作遗憾地说。
      “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您觉得呢?”舒伦堡眨了眨眼睛,接着不等对方回复,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也许有一天我会写我的回忆录。我看到的事情太多,记下来的东西又太少,以至于如果我哪天死了,我所经历的所有这些往事和阴谋都会随之而去,永远没有机会被知晓。”
      史密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案上拾起自己的帽子。“我要走了,海德里希夫人的飞机将在明天凌晨2点起飞,我会护送她们离开柏林。”
      舒伦堡再次颔首,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等到史密斯走后,他拾起桌上的照片又看了一遍,这次却有不一样的感觉。照片里两人的位置冥冥之中仿佛是一句谶语:他的一生都仰望着他,直到他坠落。王的头颅在火焰里歌唱,魔鬼的随从被杀死在圣象旁。
      海德里希死了,昔日走过战争的人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当年他协助他建立保安局,一路为他扫清障碍铲除异己,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为他设计一个又一个机关,布置一个又一个陷阱,依靠着这些手段他们先后搞垮了缪勒和艾希曼,除掉了戈林和卡尔腾布隆纳。他将无数同党送上他的刀尖,用鲜血和牺牲证明了他的可靠,让他的忠心变得令人信服,只为这最后一刻的釜底抽薪。海德里希蛰伏了十年,而他蛰伏的时间则要更久,42年的刺杀是一次失败的试探,二十年后他终于成功让他栽在了自己手中。他早就踏上了一条末路,回头也无处可去,海德里希说的没错,无论在哪一个世界他们之间总有一个活不到战后,命运之轮早已在无声无息间从每个人的身上碾过,留下支离破碎和一地狼藉。
      “他走了。”伊卡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句。
      “我们也该走了。”
      舒伦堡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句叹息。他已在这座城市经历过战争与死亡,收获过亲情与爱情,承受过荣耀与背叛,对于这样的生命已经了无遗憾,也再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他的目光渐渐离开照片,停留在半空中的某一处,仿佛那里有个沉默的鬼魂。莱茵哈德·海德里希......他们不会在天堂相遇,但一定会在地狱里重逢。
      “我一直想知道,如果这个宇宙中存在平行世界,那么那个世界里的我们会是怎样,你的母亲和兄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当初原子□弹没有降落在华盛顿,如果没有盟军的报复性轰炸。”
      他喃喃地自语,像是在说一些平常的琐事,语气却是悲凉的。“不过如果轴心国败了的话,我恐怕早已腐烂在监狱里了吧。”
      说完,他将照片丢进了壁炉。
      “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伊卡尔走进房间,抱住他的头,“有些东西即使尽了全力也无法挽回,我们只能过好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生。”
      她俯身,在父亲的额上落下一个吻。

      1962年秋,一场政变颠覆了整个大纳粹德意志帝国的格局,将一切推向了风口浪尖。
      当在和平年代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几乎已经忘记战乱的滋味,昔日的阴影突然重新降临,国家再度来到同样的十字路口上。军队在一夜之间清洗了叛徒,粉碎了乱党,而其中为首的人便是北美党卫军代表约翰·史密斯。他当着所有追随者的面逮捕了马丁·豪斯曼,并揭发了他与海德里希的阴谋,一时举国震惊。
      希姆莱继任了总理一职,他撤回了远征的军团,结束了向日本发起的注定失败的战争,他任命史密斯为北美党卫军总指挥,命他守望着这片广袤到看不见尽头的土地。德意志这个在鲜血与战乱中成长的国家在完成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后,终于在他的手中进入了相对安稳的和平阶段。
      然而和平是什么?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是一个失衡到另一个失衡之间短暂维持的脆弱平衡。多少年历史如风般呼啸而过,所有废墟上的一切都将于结束之后重新开始,生死往复,起点与终点交叠,两个世界相辅相成,如镜像倒影,这个宇宙从不存在没有绝对制衡的力量。
      而现在,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命运的天平又偏向了哪一边?
      “请告诉我……”
      高堡之中,帝国最后一位元首白发苍苍,仰望着空无一物的穹顶,喃喃低语。逝者如斯夫,光阴如洪流,只一个眨眼的瞬间,便从沧海看过了桑田。

      1962年末,沃尔特·舒伦堡由于身体原因向最高领袖请辞,之后移居意大利马哲雷湖畔的帕兰扎,最终于1965年因病逝世。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唯一的女儿伊卡尔·舒伦堡始终陪伴在他的身旁,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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