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无同》云翼风澜

4、Chapter3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非要计较起来，王粲在荆州时，那不得志，大约也是不得知己、不得骋高足的不得志，比常人还要好些。说这话的不是入洛之后才结交的友人，而是祖父的同朝好友潘濬。考虑到潘濬的为人，以及他和王粲的关系，陆机似乎也不能完全不信他这一份证词。
　　况且，北上之后，王粲可就绝称不上不得志。曹公爱子的文学之友，朝廷典章的再造之人。蔡邕当年送的书，终究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况且当时之人，多爱通脱，正巧与王粲气味相投。荆州没有知己，邺城好像多的是知己。
　　大战之后第八年，他又回到了征吴军中，只是，既没有作为将帅，也没有作为谋士，传下什么事功，却因为疫病，亡殁于旋师途中。要是常人，这故去也就故去了，但是王粲并非常人，于是故去之后，因为知己别具心意的一场哭灵，还着着实实地，绽放出这一生在世间巨大的最后一朵绚烂之花。“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即便你来不及在这世间留下更大的事功，也会有人把你留下的其他东西，说成事功，而且千方百计，去让世人相信。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成就了的人生？

　　生当乱世，风云难测。当年与王粲在荆州匆匆擦肩而过的周瑜，早已更先故去。于是终此一世，彼此终究不得交手。即便那时在两军交战前大笑过的杨修，多年之后，又如何不是为自己眼中的知己而死，把机要之位留给了后来的司马宣王。而令君……怀着当年棋漏一着的遗憾，却把在君为君的底线，坚守到最后一刻——甚至他那位又知己又恍若不知的主君，还是顺着他这性子将计就计，用了重新征辟他入幕的法子，才让他留在了寿春。

　　就像淮南王死活不肯放荀崧离开一样。

　　“你那位友人，”彼此的沉默中，甜峭的声音，悠悠然又先响起。
　　“他还有位曾叔祖，与亡嗣祖同名。那也是位绝世聪明，放眼天下难得知己的人物。还是他先说的，言象不能尽意……”

　　陆机沉默了一阵。
　　“要论言象。今日之前，我也曾听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旧事。”他如钟的话声，终于扬起，渐渐地，又轻下来。“后来才得知，还是洛中另一位友人的家事。
　　“或许，先生也略有所闻。”
　　王弼“哦？”了一声。
　　陆机缓缓续道：“周家是大族。周将军也不止一位兄弟。何况他去家未远，纵使汉末离乱，故园频遭摧折，也始终有人看顾。那时他有一位幼弟，居留乡里，辛苦经营，尽其所能，恢复产业。因着亡从高祖之故，他对兄长一心追随亡外曾祖而去，实则也略有微词，是以既不仕汉，又不仕吴，便愿做个安心读书学剑的庐江富人某，曾道往年诸父不曾为难兄长，唯请兄长不必为难愚弟。周将军素知他性情，故而也不勉强。”
　　王弼轻轻颔首。陆机看来，便记起他与兄长王宏，也近似如此。无怪乎悠然心会。
　　“这位周君，有位乡里好友，小子年幼，不知名字，姑且唤作朱君，原是前汉大司农朱仲卿的后人。那朱君有位阿姊，与他一母同胞，情好最密，往年远嫁徐州旧族；后来徐州也连年有事，姊夫便领着朱君这位阿姊，以及前妻所出的公子，来投外舅一家。姊弟重逢，自然欣喜非常。但徐州彼时颇有匪寇，朱君这位姊夫，虽是前荆州刺史的兄弟……”
　　王弼忽然“哦……”了一声，又点一点头，示意面前的人说下去。
　　“……但也不敢轻易重归乡里。于是便长住他妇公家中。光阴易逝，私囊难免拮据……”
　　“与亡祖倒有几分相似。”
　　听王弼话音带笑，陆机怔了一怔，知道说的又是王凯。也就稍停了片时，他便又缓缓地，接着往下：“况且他那位公子，比起朱君年岁，也相去无几，长住便更觉尴尬。诸父、诸兄、姊弟相见，虽不明言，面上也都挂着些不可名状的厌弃……”
　　“我仿佛也能明白。”
　　“然而庐江其时频有战祸，迁治也不可免，生民流离自不必说，大族势况也不比当年。周君看不过，便帮了一把。因此与朱君那位姊夫一家，也渐相熟。那姊夫没几年即故去，留下一二孤女弱子，都才数岁，其母不敢携之远行，继续又住在庐江。可此时她与那位长公子，同居一院，更加尴尬。身在乱世，不护细行者，每每居多。但朱君这位阿姊，爱惜声名，又怕人背后闲话，又忌讳朱家底下奴僮看她母子目光异样，急急忙忙，便要为那位公子娶妇，要他分家另住。朱君一家，一则颇为破费发愁，二则也嫌姊家事多。又是周君一解其急。”
　　“真是很有公瑾之风。”
　　“周将军那时……正在荆州。”

　　王弼抚几失笑。

　　陆机则继续缓缓地叙说着。“但那位公子，偏又生性纯孝，即便继母，也愿好生奉养，外加手足情深，怜爱弱弟幼妹，于是，反倒常常回去探访，又闹得朱君一家更不自在，于是便劝着他，将他后母、弟妹，都迎了回去……
　　“这位后母，也就更急，更做出许多有悖人情的事来。本心砥砺清名，反落了酷虐之名，想想也实在令人难过。乃至亲子渐长，也都看不过去，乃至亲子曾与兄长争鸩……”

　　眼前的王弼，似乎又露出那种甜峭的笑意。轻笑着，示意他继续。

　　“如此，后来那位小公子，也娶了新妇。这倒是缓了他母亲的不少焦灼。”

　　王弼投以探询的神情。

　　“他髫龄即与其兄争鸩，又苦劝其母勿轻害人命，两头维护，夙惠孝悌，声名早著。周君也有耳闻，又因着朱君的交谊，便将自家中女许了这朱君的亲外甥。这位周新妇与夫婿志趣相投，一见如故，相敬相亲，见姑如此，便处处拆解，回护其姒，与夫婿也是同进共退。周君虽不仕，周将军也已身故，但在彼时吴朝，她终究称得家世贵重。一时其姑为人，与她为妇之德，也颇受人议论。其姑当时，原本虐使那长公子夫妇过甚，如此一来，倒也不必再担心遭人闲话私节，随即罢手。
　　“一家从此相安。那几年也就渐渐有些徐州族人，来附这家。吴朝大皇帝正巧遣人采择，按行庐江，带走了这家的一位从侄女。只是很快，朱君这位阿姊故去了。朱君、周君也相继故去了。而朱家阿姊那位亲生的公子，那时年方弱冠，看多从前之事，留恋便淡薄，又见着吴朝大皇帝将称尊号，更生他志。正巧徐州来人，接他兄长，他便劝兄长回了家乡。
　　“他那夫人，当初同他一心，此时仍旧同他一心。看去是被夫家裹走，吴大帝也无可奈何，同自家人，絮絮叨叨抱怨过不少。而那位周夫人，兜兜转转，最后，老于洛阳。”

　　王弼击节失笑。

　　陆机轻叹一声：“留在吴宫那位女郎，便是……吴朝的大懿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