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无同》云翼风澜

3、Chapter2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不知道对方言语中是否又藏下什么试炼，陆机一时不太确定从哪开口，才能让交谈平稳无痕地继续下去。欲求助而无门，又不好左顾右盼，难免生出些许急躁——心底匆匆一晃，似乎晃过的，是荀崧的影子。但荀崧并不在这里。
　　才一激灵，那边的王弼，竟就像看透他了一样，接着往下说起了旧事：

　　“曹公取荆州，原是你那位友人的高祖，呵，该是我那位前友人的叔祖，出的主意……”

　　说到这，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甜笑起来。但在陆机看来，这笑容，仿佛暗藏着一些针刺一般的东西，让他有些不自在。而这不自在，不只是因为涉及荀崧的长辈。
　　也许，是因为对方说起曾有交谊、切磋谈论过《易》学，却最终失和的荀融，仍然不变的那种……完全不以为然的语气。但对面的那个人，是王弼。他也许有他的道理。

　　“显出宛、叶，掩其不意，实在把亡祖母一家吓得不轻。”王弼轻轻笑着，“何况那时，她父亲又去了，亡嗣祖就顺着劝她那嗣位的兄弟，还是从了曹公吧，不然又能怎样呢，难道死在某位兄弟……和他的伙伴手里？那时又不止一个人这么劝，所以小刘荆州……当然也就从了。亡嗣祖先前在荆州，恨不得志，遇合曹公，实在喜不自胜。只是亡祖与亡祖母，稍稍有些尴尬，但这尴尬，也不久，也不重。”

　　陆机暗想，对方大约还是挺介意祖母嫌弃王粲容貌、不惜舍才而取貌嫁了王凯这么件事的，不然明明亲生子弟，何必非要这么得意，忍不住当着外人揶揄一番。但他自己的祖母，好像也并非全不以貌取人的人物，所以他好像也没什么办法对王弼提出反驳。于是继续恭听。

　　“你可曾问过你那友人：他家先人，为何荆州之后，并未再设一计？”
　　陆机一怔。他从小受的教养，是朋友不说，他便不多追问。对方提出的问题，他并非没有琢磨过，只是荀崧不说，他疑心别有隐情，也就觉得自己不便问了。
　　“因为与孙将军会猎于吴，那本来是曹公临时起意啊。”王弼忽然欢悦得笑出声来，“亡嗣祖都说他收冀州，平江汉，尽是三王之举。况且，又不止亡嗣祖一人这样夸赞他。曹公原本就有此念，荆州贤俊同声称颂，他能不动心？荀令君想取的只是荆州，也就只为他先算到荆州。荆州到手之后，他在千里之外，又怎能未卜先知？”
　　陆机沉默，而王弼，笑得似乎越发开心：“可是那日，你江东那位周郎来了。杨德祖那时可在曹公幕中，他就笑啦，说是还好令君不在，不然，相见……可是说不清要不要尴尬。”

　　这件事，陆机倒是听荀崧说起过。是在寿春城外，荀令灵前。是从汉臣之身与曹公故吏说开去的。杨家和周家，都是袁家的累世亲故。荀令之父，是周家的故吏。虽然在君为君，才是本分，但故人落得如此相逢，总归有那么几分遗憾：彼时，荀崧也道了声还好不见。

　　“亡祖便问杨德祖，你我都在此处，乐得其所，为何那人，却执意与曹公为敌。”
　　陆机想说什么，想想自己似乎不便说，便又沉默。
　　“杨德祖就大笑，说蒋子翼先前才回来，道是他自认得一知己足矣，何况还得了两位，这两位还是兄弟，平生何求，必当以同怀视之，更值得以性命相托付，旁人也就无需多言了。”

　　陆机听着，到后半句，忽然触动心里一根说不清的弦，也就更加沉吟。

　　“那时杨德祖自己说着说着，也就露出你现在这般模样来了。”王弼甜峭的笑声，恢复了最初那令人微微不自在的、奇妙的不以为然。“还有亡嗣祖。当然，还有亡祖。
　　“他说，知己，哇哦，好像，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字眼呢。”
　　陆机轻轻一点头，他就又笑起来：“我，都没来得及看见啦，都是听亡祖母说的。”

　　这句话似乎没什么恶意，但从他口中道出，总还能让人听出隐隐一丝指向不明的嘲讽来。

　　“你可知交战那日的荆州，两军阵前，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你可知”三字，话音有意一拖一扬再一顿，似试探似考验，简直故意挑起人的好胜心。

　　家里不是没说起过，但那是吴国人的追忆。
　　魏国人，尤其荆州刘表帐下，那些投了北的魏国人，尤其其中自认特别聪明的人，那日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吴国人实在没有把握猜到。
　　——陆机继续沉默。他越来越好奇，对面这位年少清辩的前辈，还有多少陷阱在等着他。

　　不妨以静制动，但观其变。

　　对方没等到回答，果然又笑起来：
　　“反正，你我都是听人讲的，又有什么分别？
　　“你不是长于叙事么？难道到了我跟前，还要再做一次，‘听人讲故事的人’？”

　　那笑声中，挑衅的气味更浓。陆机心道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怕说成另一场火。

　　“我呢，是小时候，躺在亡祖母膝边，听她说的。
　　“那时是个夏天。我热得睡不着，缠着她听故事，她说，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要是讲完了你更热，可不关我的事。
　　“她说，这天呢，就热得像建安十三年冬天那夜似的。‘那夜你家嗣祖啊，是丞相掾，跟着先帝在一块，我可不知道怎么样。那时不是大家都哄传，说对面要降么，闹闹腾腾的。我呢，也在营寨里，和你祖父，和刘琮在一块，说着闲话。说着说着，那火光，就突然从南边，从江岸上，窜上来啦，窜得飞快，火苗子还很高，像提前了好几个时辰天亮似的。人喊马嘶此起彼落，四面八方的，那火光啊，隔着营帐，都把一屋子照红了，照得透亮。刘琮的脸啊，就像你现在这样，在我膝上，因为他吓得哭，还不敢哭出声。你祖父呢，就陪着我。’
　　“‘那时节你祖父的脸啊，映着火光，半明半暗，红扑扑的，满眼忧惧，我看得可是清清楚楚。好看呐，那是真好看。我就想着，我嫁的这个男人，和点那把火的男人，放在十年前，那可还是一样的少年公子，多好看啊。怎么过了这些年，就能差这么多呢？’
　　“‘才这么想了一会儿，曹公那边的兵就跑来啦，喊我们快走，火头近了，要撤啦。’”

　　陆机仍然没有立即说话。他觉得刘氏夫人这话，好像有点耳熟；甚至，有点像荀崧说起过的……王武子那位已故的母亲。也许洛中那一群妇人，多多少少的，都有这么些心思。
　　“倘若我当年嫁的是某某人，或许如今境况会更好吧”，妇人家这样想，大概也在所难免。王粲有才，王凯有貌。但周瑜……那是有才有貌。
　　知道、甚至可以说远远地算是见到了他的风采，却终究不得与这样的男子相伴，还要终身为敌，就像士人终究不得知遇，也不得知己——大抵，难免要留下些许遗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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