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道侣会死》见机行事的剑

4、第十四天（三）

　　接通雁旋冰电话的时候，雁融其实正在公司加班。
　　是俗世意义上的加班。他一手在文件上签名，一手指挥员工离开办公室，手机夹在肩颈间，含笑说话。想不到下一秒，秦冰雾忽然就出现了。

　　现身之初，秦冰雾背对着他，不知怎地，静站了好一会。雁融趁这个时间飞快地放下笔，放下手机，匆匆变成原身。为了不挤坏桌椅，只好缩小身形，变成了一只蹲在皮椅上、猫样大小的小老虎。

　　然后秦冰雾慢慢转过身，低低咳嗽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他。刹那雁融心中一荡，泛起涟漪无数，身不由己地想要微微一笑。

　　仿佛有举世的月光都融化成海水，泼洒而下，水珠飞溅。那涟漪不是寻常的涟漪，假如他是树木，那涟漪就一轮一轮浑如他的年轮，逐渐扩大，弥散，回荡在他的整个世界。

　　雁融又不是秦冰雾，当然清楚这种感觉是为什么。
　　多年以前在钟山山巅，自从他见过秦冰雾一面起，这感觉就从未真正消失过。

　　修仙界确实一直曾有一个传说：风传秦冰雾天赋盖世，光是面对着面注视他一眼，修士的道心就能有所突破。雁融原本不信，直到那次会面，近距离相看，当场有不少修士暗暗地打坐入定了。雁融也领悟了个中原因。

　　秦冰雾通身的气质极为干净。

　　修炼无情道的修士不少，成功者却寥寥，即使残余几个，气息也半清半浊，表面气度冷漠，细看与别的修士无异，甚至更过分不诚恳些。

　　只有秦冰雾不同。雁融在他身上挑不出半点杂质，并且固然同样拒人千里，初一看到秦冰雾，比起冷漠，雁融的第一感受便是想要微笑。

　　彼时雁融想：秦冰雾这个人，冷得很不伤人。

　　事到如今，时过境迁，秦冰雾还是很令他吃惊。纵使是雁旋冰给秦冰雾透露了他公司的地址，若想撕裂空间，一步抵达这里，所耗费的力气仍不会小。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秦冰雾必定行动得很急切。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急切不来源于有情，这对秦冰雾不利，秦冰雾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雁融到底没笑出来，他连忙定睛，看清秦冰雾的衬衫皱皱巴巴，上头染满血迹，不知从何而来，惊得后背微弓，本能伸手，想抓住秦冰雾。

　　只是刚抬起手，他考虑一番，又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它。
　　“秦先生？”他只问了秦冰雾一句，“你受伤了吗？”

　　与此同时，秦冰雾也在打量他，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昨夜见到的巨大的猫，看了看面前这只两巴掌长的小猫，一时心情严肃。

　　虽然小猫也很可爱，但突然间变得这么小，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这样想着，又看到对方微微抬起爪子，似乎在向自己求援，秦冰雾毫不犹豫地一把抱起小猫，塞进怀里，动作生涩地捋了几下金橘色的细毛，才把他重新安放回座位上。

　　秦冰雾观察到，落回椅子上的橘猫身体莫名僵硬，瞳孔浑圆，抖毛时动作迟滞。铁定是受了重伤。
　　“说说看。”于是秦冰雾不答反问，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谁要杀你？”

　　猫不答话。

　　“我可以保护你。”秦冰雾又说。
　　猫依旧不答话。

　　让他等了半拍，橘猫才“扑通”一下跃下座椅，在他面前摇身变回一只大猫。

　　昨夜街道昏暗，冷雨烧身，现在大猫重新出现在眼前，秦冰雾发觉他原来比他以为得还更大一圈。也或许是他的毛微微炸开了。总之白炽灯底下，大猫形如小山，精神抖擞，惟有蹲在地板上的姿态显得有一丁点无奈。就一丁点。

　　“秦先生，你不必在意这件事。”大猫说，嗓音轰隆隆的。

　　秦冰雾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推测有误。他将视线从大猫漂亮的反光的皮毛上挪开，对上后者明亮的双眼，久不作声。半晌，从他的沉默里，大猫意识到了足够的信息，无言地抬高右爪，召来纸笔，笔尖落在白纸面上，沙沙作响，很快写下了一串字词。

　　两厢沉默下，秦冰雾疑惑地接纸去看，纸上没有长句，没有短辞，有的只是一连串姓名。
　　十五个姓名。已经用横线划掉了两个。其中一个是“闻怒鹤”。

　　目光再往上，纸页的前端，他找到了此外他惟一熟悉的姓名：雁融。结合这两个他所知的名字与那笔横线，他隐隐认为，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身份不凡，要么闻达天下，要么雄临一方。

　　对这张纸的详细意思，他也飞速明白了七八分，又带点不明白。

　　“这是张死亡名单？”秦冰雾语气平静地问。
　　“是的。”大猫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于他的敏锐。

　　得到这个回答，骤然间，秦冰雾双眼好像被两柄看不见的小剑刺了一下。他抬头追问：“闻怒鹤和秋铮是已经逝世的人，其余的不是？”再次得到肯定回答后，他便不问了。

　　“你不必解释，”大猫淡淡说，“待看三百年后，世事风变云迁，有什么永远不变？是非恩怨，没什么好关注的。”

　　这话符合道理。秦冰雾点了点头，最后又扫了一遍纸上的“雁融”两字，思索着重看大猫一遍，答应：“那就由你。”
　　接着秦冰雾转身离开。踏出这间办公室的第一步，他眼前一切都陌生，一切都新鲜，忽然他想起，令他想也不想一口气施咒赶到这处陌生地带的心念也很陌生。

　　眼下回忆，他竟记不起为什么了。
　　也可能他根本没清楚过为什么，没头没脑地做了。

　　关门的瞬间，回头望望背后，秦冰雾从门缝里依稀瞥见一个男人的轮廓——应当是大猫。他没有看清男人的面孔，没有看到半件能代表男人身份的物件，可是左手连连发痒发痛。他低头一看，指尖上有电光噼啪闪烁，细小密集，给他留下了崭新的伤口。

　　紧接着门又开了。里面有人匆匆探身。
　　是雁融。

　　那张温文尔雅、阔别几十年的脸跳在眼前，仿佛从未设想过隐瞒身份一样。秦冰雾没有诧异，但略微停了停脚步。雁融展颜一笑，脱下身上的薄外套披在他两肩上，扬声吩咐办公室门口的秘书：“小赵，送秦先生回家。”又对秦冰雾笑着叮嘱：“家里有干净衣服，让旋旋拿给你换。我明早回家。”

　　秦冰雾这才纳闷起来。

　　一方面是因为雁融说话时的语气。这语气他听不太懂，然而它使旁边的秘书小赵表情陡变，变得如临大敌，满脸若有所悟，麻利地下楼开车去了。

　　另一方面。
　　秦冰雾皱了皱眉，问：“雁仙长，我还以为你不想对我袒露身份。”

　　谁知他这问题反叫雁融一怔。

　　雁融倚门反问：“何出此言？”

　　秦冰雾淡淡提醒：“我不知道你是妖修。你却一直以猫的形态见我。”

　　雁融便哑然失笑，说：“昨夜是个意外，今天，今天我以为你喜欢猫，特地变化了。”

　　话到此处，点到为止。雁融不再说了。秦冰雾无话可答，只不解地感到藏在身后的那只左手指尖雷电更密，端的是莫名其妙。

　　秦冰雾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干脆把手掖进口袋里，随它折腾，大步欲走。才走几步，冷不丁又被雁融叫住了。

　　“秦冰雾，”雁融的口吻中夹着思索，像是在说很重要的事，“回去以后，你可以读读旋旋书房里第二排第三本书。”

　　“第二排第三本？”秦冰雾回头确认。
　　“对。”雁融说着，不再阻拦他，全力退后了一步。
　　“我记下了。”秦冰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