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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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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阴沉。
飘落的蒙蒙细雨覆盖着长凤楼,廊桥水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池塘柳树静默无声,雨水顺着柳叶凝结成珠,最后悄无声息地滑落着滴入草丛间。
长街曾教人羡煞,刷得朱红耀目,藏有诸多美眷的高楼在阴雨里变得影影绰绰,被雨雾笼着,竟有种虚幻至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雪娘坐于正堂内,目光失神地注视空无一人的主位,赤色的圈椅骨架清秀,两侧扶手出绕有一圈磨损的发暗的缎带,下垂长短不一稀疏发黑的流苏穗子,它摆在一幅雕有苍松满冠卧虎酣睡的玉石屏正中,表面积攒了薄薄的灰尘,变得黯淡无光。
因大宋官家喜好,汴京自上而下都爱各类奇石玉宝。
如这类摆件基本都是被宫内珍藏,官家只邀过蔡京等高官欣赏过,其余人倒是听过此物的美名;之后,凤主救了那位轻佻的官家,得了官职,留在了汴京。
这位官家不知怎么想得,把此物赐入了长凤楼内,说是为长凤楼增色。
其实,他无外乎是见凤主不在朝廷内拉帮结派,甚至得罪了一半的官员,认为凤主于他极为有用,想借此告诫旁人,他对凤主另眼相待,暂时压下了部分对他‘宠信’凤主的怨声。
玉屏高六尺,送来时拆了正门耗费巨力才入了内堂。
表面温润而泽,苍松碧如清溪,一叶一枝遒劲有力,躯干凹凸,纹理刻得丝丝入扣;树下趴着只睡虎,它的身形强健,前肢后腿的肌肉饱满,虎皮是用深浅不一的纹理雕刻表现出来的,泛着金黄色泽与苍松的碧绿形成对比。
那时,有好事的官员得知官家赐予此物,竟跑六扇门来撺掇着凤主举办鉴宝会,说是让大家开开眼,实际是想以官职压着凤主开了长凤楼的门,好叫人学着乖顺些。
然而凤主在六扇门前一鞭,抽碎了门口的石狮子,直道谁若受得了她的鞭子,大可踏入长凤楼试试,她躲在花楼上看着,好几位身着官服的人,吓得脸都白了,扬言要告到官家哪儿,定凤主的罪。
雪娘看着那些饱读诗书,自诩为圣人弟子的人,在凤主面前两股战战,只会孬种的口称要请官家圣裁,让凤主好看……真正是可笑至极,荒唐至极。
大宋。
竟是掌在这群酒囊饭袋,狼贪鼠窃之辈的手上,而在他们之上的官家更盛,作为帝王贪淫好权,为一己私欲,纵容贪官横行,受其供奉,还要得一身清白留世,重用神候等人以平衡权势,左掌右握,醉卧其中好不快活。
曾经雪娘认为只要杀了贪官之首,便可换得晴天明日,后来她才知晓她们的官家并非是被人蒙蔽,所有人不过是他权势里的一枚棋子。
果不其然。
朝廷上官员上书,凤主碎了六扇门前石狮,藐视朝堂与官家时,只得了个六扇门的狮子并无异常,便把事情压了下来。
凤主说得对。
她们的陛下可是很喜欢远离政党,又能插入神侯府,不与其交好的人;官家自作聪明的认定他是凤主唯一的靠山,而凤主不偏向神候,又与蔡京等人交恶,自会牢牢靠近他这颗大树。
指尖敲着扶手,雪娘很久没有这样静静的在这间内堂里坐下了。
凤主不喜这玉屏,所以仍由它摆在这儿,而不是放入凤凰楼内,圈椅之后上缠着旧缎带和流苏,原是楼里姐妹们亲手劈丝赶制而成,系在寇主甲胄,衬得那身金甲灿烂无比。
楼里的姐妹多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聚在一起,为了也是能不再受欺压的活下去。她们从未想过能走到今日这般,在汴京城内,皇城脚下,与仇人那样的接近……。
“雪姐姐,有客人来访。”
燕六推门步入堂内,轻扫衣摆,将沾在身上的雨珠子尽数抖落。
雪娘垂首坐于堂内,抬眼看他随意的动作,挑眉道:“你这是往雨里去了?”
“是王小石,”燕六自己寻了把雪娘斜对面的椅子坐下,他把腿搭在扶手上,懒散地缩在椅子内,指着留有手印的袖子,“他白日在张家酒楼外听到些消息,担心娘子安危,急匆匆来的,还弄脏了我的衣服。”
雪娘嗤笑一声:“原来还真有人敢来汴京寻长凤楼的事。“”
“世间人先知凤薛人 ,才知长凤楼,难免以为楼里的姐姐柔弱可欺,”从腰间取出枚小刀,灵巧地在五指间翻动,燕六垂目望向那把变得灰土土的圈椅,很快收回目光,“我见你不在凤凰楼,又不在账房内,想着你可能……来这儿了。”
燕六注视着指尖翻飞,薄如蝉翼的小刀,道:“你想她了吗?”
“嗯,”雪娘叹了声气,“凤主如今下落不明,我总牵挂着。虞娘子虽有城府,又与凤主、寇主她们相识,同来一处,我却是无法像相信凤主那样相信她。”
燕六静静听着。
“虞娘子也是为凤主,才甘愿留在楼里,她的性子我捉摸不透,”雪娘摇了摇头,自楼上那次起,她心底是有些惧怕虞兮的,“如今我只能确定一点,她对凤主、寇主是真心相待,所以不会做伤害她们的事,连带着还会照拂我们。”
说到这儿,雪娘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被控制着失去身体控制权的感觉并不好,她掩藏得很好,也未告诉其他人在楼上时被逼近绝路,不受控制一样吐露出往事。
燕六飞出手里的小刀,银色的飞刀插在立柱上。
“她想要握住京城的局势,”燕六沉下声,“雷大堂主毕竟在江湖风雨多年,上一次的下马威,六分半堂只吃了一半。小侯爷到是对虞娘子的提议颇为心动,但他是闲散侯爷,并非真正的龙子龙孙。这人能在汴京城里风光无限,不仅是因其父,好有身后的人,怕背后还有宫里的势力。”
雪娘闭上眼,静坐一会儿,“是非门的动向,金风细雨楼抓得紧,暗地里的人不好动。虞娘子想要在京里立住脚,各方各势都得有来有往。”
说罢她起身,踱步至圈椅旁,目光里多了柔色和怀念。
“六分半堂既想观望,我们可以推他们一把,”雪娘蹲下来拾起地上脱落的一缕旧丝线,放于掌心内,“当年大家各奔东西,我们跟随凤主,建立了是非门;剩下的人里也有同你我一样,不愿忘记寇主的人在,差人把东西送过去,顺便在寺里上柱香。”
燕六接过褐黄干结的流苏穗揣入怀里,“这么说,姐姐是赞同虞娘子的计划?”
雪娘:“官家那人看似爱重凤主,实际是在想六扇门插上属于他的人,既恶心神侯府,又能让蔡京等人警醒;在皇权之下,皆是凡人,巴结着他这位官家,顺着他的意思,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虞娘子生得天姿国色,身份干净,还有金风细雨楼龙头的爱慕,”雪娘芙蓉似的脸涌现些许笑意,多情的美目看向门外密密下着的雨,绵长不绝。
雪娘抬手在燕六肩处拍了拍,随后跨出门来到廊檐下,伸手接住丝丝缕缕的雨,“她本人所行之事,无一不成,她有野心,更有耐性,还有软肋。”
燕六蹙眉,回头看向雪娘,“姐姐是认为凤主……。”
“她会回来,这儿有虞娘子,有我们,”雪娘打断燕六接下来的话,转身望向燕六,目光幽冷深邃,“凤主曾说若有一天她出了意外,是非门即可解散,所有门人各寻去处,不可再提复仇一事。以血还血,以命偿命,我们发过誓的。”
“虞娘子也不会放弃的,”雪娘甩去手上的雨水,“在凤主回来前,我们要帮着虞娘子坐稳京内第三把交椅,她会是我们插入京城最好的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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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房内。
玉蝉拨着算盘里的算珠,“这雨来的怪,倒是好时候。”
吃着盏青茶,紫英娘一手掌着书,“既然怪,怎么能说好?”
红袖女耷拉着脑袋,看似睡了过去。一头青丝垂在椅背后,纤细白洁的手却转动金钗,“好自然是指喜事上门。”
锦书进屋推开竖棱窗,烟雨之中朱红的凤凰楼映入眼帘。
“妹妹怎么现在才回来?”红袖女抬起头,素净的脸青白无色,细长的眼和细长的眉,仿佛四片柳叶贴在白瓷上。
锦书坐到紫英娘身边,“雪姐姐令我去取东西,耽搁了一下。”
玉蝉按着珠子,眼中盈满笑意道:“那东西可取来?”
锦书耸耸肩,“倒是没有。路上遇见访客,怕叨扰到雪姐姐招待客人,我便回来了。”
紫英娘放下书,端起茶盏递到唇边,涂抹了口脂的唇瓣艳红无比,“久闻小公子易容术精湛,手段了得,我家妹妹如何得罪您,要受剥皮之苦。”
微凉的茶盏掷向‘锦书’,对方倒是机敏,侧身错开,茶盏砸在地面,升起恶臭的浓烟。盏里是含有剧毒,接触石板的瞬间,流淌开的地方都发出“嘶嘶”的腐蚀声,尤为刺耳。
小公子朝着紫英娘丢了枚暗器,疾步到了门处,扫眼地面咕咕直冒泡的毒水,笑着露出洁白的虎牙,拍手道:“我以为姐姐们又认不出自家姐妹喃。”
她扯下面具,惋惜地盯了一眼,道:“果然还是人皮的好,这种次品想瞒过姐姐们还是有些难度。”
玉蝉抓起一把算珠,飞散开的黑珠子似从四面八方来,朝着小公子射去;一把折扇展开,翩翩几下,将一半的珠子打落,一半的回击向屋内。玉蝉躲闪不及被击中肩,闷哼一声倒下,红袖女抖开长袖将珠子收入袖囊内,紫英娘用书当了去,小公子见状转身逃出。
“玉蝉,”红袖女扶起受伤的玉蝉,对方摇头让她先去拿下小公子。
紫英娘出门后左右看了眼,竟不见小公子的身影,而后跟来的红袖女冲入雨中检查了房上和院落的假山处也同样不见人影,她赶忙返回屋檐下,用袖子擦了下头发。
“她还真敢来,”红袖女恨小公子恨得牙痒痒,日夜相伴的姐妹被人顶替惨死,她与仇人相处几日竟全然不知。
早在得知萧十一郎的计划时,几人商议想要与虞兮同去,只为找到小公子为荣华报仇。雪姐姐却不许她们冲动行事,更不许她们尾行虞娘子和萧十一郎,找小公子报仇。
凤主出行前特意叮嘱她们,务必听从雪姐姐的指令,不可擅自妄行。
所以,即使对雪姐姐的话有异,也不敢明着面儿反抗,后听她说要紧闭门户,她们便猜出楼里可能会有事情发生。
当初凤主重创[天宗],小公子自然对长凤楼也是怀恨在心。
她为人阴狠毒辣,不缺手段,又擅长易容之术,行踪诡谲,防不胜防。现在她直指长凤楼,无非是看凤主失踪,楼里再无人守护,为报[天宗]之仇,定不会放过楼里的姐妹们。
她们知道小公子不好惹,这人就是条毒蛇,不然如何做得出那种残忍的事。
玉蝉提议不如按雪姐姐所言,在楼里等着小公子登门,她既然敢藏在她们身边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如今虞娘子和萧十一郎刚出楼,这人指不定会想方设法再次溜进来。
好啊。
可让她们等到了
紫英娘觉得小公子来而又去,十分反常,“小公子阴狠毒辣,不会轻易罢手,她现在入了楼里,我们得尽快告诉雪姐姐才行。”
“自然,”红袖女甩着袖子,抖出之前收入的珠子,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珠子落地弹起,滚入雨中。
两人眼神相交,决意留一人守着受伤的玉蝉,另一人向雪娘汇报情况。
紫英娘善药理,她回到屋内,看着趴伏在桌上的玉蝉,以为她伤得严重。
疾步上前想要扶起人,却被尖锐冰冷的刀尖抵在喉间。
“紫姐姐,别来无恙啊,”‘玉蝉’笑着用手挂了下紫英娘的脸颊,“若非探入长凤楼内,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儿是卧虎藏龙啊,难怪凤薛人敢找我天宗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