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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欲壑难填】我所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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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来下界修行,杀心观音作为好友却最后一个知道,甚至没有机会问他原因。
观音大神无法不着恼,可千眼穷尽,到底还是留了一双,终日放在好友身上,看他跋山涉水,看他历经险患,看他在生死洪流中沉沦跌宕,看他在人世苦海中挣扎徘徊,看他爱别离,看他怨憎会,看他求不得,看他从生世到阴司,看他从年少到白头。
看他舍去金身,忘却前尘,如世间所有痴愚的凡人一样,在一生一死的轮回之中不断被浮华所吸引,为欲望而执迷,最终一次又一次堕入浮华背后的无尽黑暗,遍尝欲望之后的万般苦痛。
看他在沙漠中掘井,看他在冰原上种花,看他水中探月,看他缘木求鱼,看他竹篮打水,看他刻舟求剑,看他费尽心思一无所获,看他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看他喜时开怀大笑,怒时义愤填膺,忧时愁眉紧锁,惧时吊胆悬心,悲时哀痛欲绝,爱时如痴如醉,憎时疾首蹙额,七情六欲像一把锋利的刀,每一世都剖心摘胆,令他受尽折磨,偏他每一世都执迷不悟,重蹈覆辙。
北方的幽暗沼泽是人族无法接近的领地,但近几十年沼泽里的妖魔却常常在人界附近出没,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又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刀下挣扎的野兔怒瞪着似乎正在琢磨从哪儿下刀的男人,疯狂弹腿抗议,“诶,你这个和尚怎么可以吃肉!”
“你见过和尚有我这么长头发?”衣衫褴褛的青年拿刀背拨了下兔子的长耳朵,理直气壮地说。
“你你你……不是和尚,你穿什么僧衣啊你!”兔子急眼。
青年瞧了瞧身上的破破烂烂的百衲衣,“噢,你说这衣服啊,这不是我的,我偷的。”
“你这个小偷!你快放了我!你你你……你不要吃我……哇呜!”
青年叫小东西突然放大的哭声唬了一跳,心说吃草的可真不经吓,他拿开匕首,掂着兔耳朵将哭唧唧的小家伙提起来,“好了,我不吃你,瞧你吓得。”
兔子跌回草地上,在草窝里打个滚儿刚想跑,忽又扭头瞅了眼似乎真要放它的人,“那那那……你不吃我,你吃什么?”
小白兔话音刚落,边上高大的果树轻轻抖了一下枝条,树上照直落下一枚红果,男人扬手接住,送到嘴边“咔嚓”一口咬了半个,“喏,吃这个也一样喽。”
兔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更是吓得浑身茸毛支楞,“你是个人!怎么能听懂我说话!”
话毕,林中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尽皆哈哈大笑,男人耸肩,“你当我愿意要这种天赋异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出生就被当成妖怪,给生身父母扔在野地里。
林中角鹿迈着优雅的步子从树后走出来,“大神上次不是说,叫你不要接近北方的领地,你怎么又来了?”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开口却嘴硬得不行,“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能管得着?”
若是他没记错,最后一次见到那位上神,还是三年前的事情。
树上理毛的山鸡闻听大叫,“臭小子!不识好歹,要不是大神救你,你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青年垂眉耷眼,装作不屑一顾,“说得好像我稀罕他救我一样。”
林中活物闻说无不唏嘘,男人摸摸窜进怀里的山猫,“你说,每次都对我爱答不理,他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草木七嘴八舌,道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哪次你有危险,不是大神来救你?”
“也对。”这么一说,他便又高兴起来,得意洋洋朝自己脸上贴金,“他这么在乎我的安危,难不成喜欢我?”
怀里的山猫赏了他一个呕吐的神情,扭身“嗖”得一下跑走了。
山鸡削尖的嗓子笑得直打嗝,“咯咯咯笑死鸡了!”
角鹿一边摇头,一边走开,“年轻人,少做梦,多做事。”
连他身后的大树也强忍笑意,“青春短暂,莫要虚耗空等,你一介凡人,能得见上神一面,已是天赐的福缘,不要贪心不足,自讨苦吃。”
不劝还好,分明一番好言相劝,年轻人反倒赌气坐下了,“我想见他一面就是贪心不足?凡人怎么了?凡人就可怜卑贱?我还就不走了,他一天不出现我就等他一天,一年不出现我就等他一年,一辈子不出现我在这就等他一辈子。”
山鸡啄个野栗子照直砸向他脑袋,“蠢货,你以为你的一辈子有多长,对大神来说也就是吃顿饭功夫!”
老树语重心长,“是啊,纵使你见到了上神又能怎样?见了你便满足,见罢你便快活么?人心不足,所以世人常常活在痛苦之中。”
年轻人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梗着脖子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禽鸟怒骂他不可救药,纷纷相偕飞走,野兽耻笑他愚昧憨痴,你追我赶四散而去,连草木都安静下来,懒得再跟这蠢人搭腔,只有那只小白兔仍傻傻呆在原地,不肯离开。
青年伸手弹了下兔子的脑门,“你怎么还不走。”
兔子想了想,两颗红宝石一样的大眼写满期待,“我我我……我也想有这样的福缘,可以看见云上的天神!”
青年莞尔,“好,那我们一起等。”
兔子一脸严肃,重重点头。
于是一人一兔,风霜雨雪,雷打不动,虎啸狼嗥,安如磐石。
杀心观音知道自己当初贸然现身是在干扰好友的修行,可他总不能眼看着对方被阿修罗拆吞入腹,好在,轮回一世,至多百年,百年过后,又是来生,不过短短一世,想来不至于坏他的缘法,损他的功德。
眼见下界那痴人风来雨去,烈日当头,虫蛇咬他不动,猛兽奔来不走,当真是一副不见他面,誓不罢休的模样,大神轻叹一声,最终还是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步入人世。
林中拗着性子苦等的人原本也只是跟自己较劲,跟那些时常对他冷嘲热讽的野物较劲,并没指望遥不可及的上神当真会依他所愿现身相见,可直到对方在一片花影中显露真容时,他心中的妄念才真正破开闸门,瞬间灭顶。
“你要见我?”
一切虫鸟花木,走兽飞禽不约而同屏住呼吸,万籁无声中,一人一兔呆呆坐在原地,看他踏着云蔼步步走来,身侧落英飘散,脚下步步莲开,臂弯里长绸曳着流光,衣裾上还带着甘露的余香。
“你……”青年抬起沾满泥垢的脸,张开一双干裂的唇,支支吾吾半晌却只没出息地说了一个“你”。
千百世轮回,这人始终没有进益,观音替他心急,“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我或可为你达成。”
青年吃了一惊,长这么大虽没见过几次,可每次见面,上神都对他十分冷淡,甚至还嫌弃得很,今日突然开口要为他达成心愿,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可信的样子。
“真的?”
观音点头,“不错。”
青年那双慧黠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半是试探,半是不安地说道,“那……我要一座金山!要穿不完的绫罗!要两个……啊不,十个绝色美女?”
杀心观音虽心中鄙薄这家伙耽于俗物,但对他来说倒也不算为难,“只有这些?”
“啊。”青年紧盯着上神的脸,怔怔应了一声,好似既怕他不允,又怕他相允。
不想他方一声应下,眼前便立时出现一座金山,金光灿灿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晃眼,金山上堆满绫罗绸缎,锦绣丝帛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身侧果然立着十个绝色美人,正笑盈盈向他明送秋波。
但是……上神不见了。
金山仍在,帛衣仍在,美人仍在,然而此时,他眼中却只余苦楚,金山不如石山可爱,帛衣不似僧衣合心,美人竟与枯骨无异,他不想要金山了,也不想要绸缎了,连美人也觉得碍眼,只想巴巴盼来的上神能陪他哪怕多待一瞬。
整整七日,金山,绸缎,美人被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盗匪山民哄抢一空,匪徒为争夺财宝互相杀戮,林中死尸堆垛,血流成河,连临近诸国也听闻此处土地生金,尽皆厉兵秣马,剑拔弩张,兴师动武前来掠地。
杀心观音再度显身时,青年仍呆呆留在原地,没有走开,既无半块金锭在手,也无一件锦衣披肩,更无一个美人作伴,还徒添一身伤痕累累,但令他诧异的是,那人再次见到他,不单没有抱怨宝物遭人抢夺,也未曾继续向他索要,更不准备向他哀悼诉苦,只有一双漆黑的眼,亮得像天上的星,眼里溢出欢喜,写满让人不安的执着。
他率先开口问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青年一个箭步奔到上神面前,伸出一双血污遍布的手,又在触碰对方的前一刻蓦地放下,特别委屈地看着他,“你这个大神是不是故意玩我?明明知道金山我搬不走,还给我那么大一座,给你害得差点连命都没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
青年面露惊喜,“去哪儿?”
杀心观音扬手一拂,眼前景色立变,入目青山一座,药香扑鼻,满山荜拔长势喜人,各色药草根苗粗壮,山人争相采摘,唯独耳畔鸟鸣声此起彼伏,好不凄楚。
杀心观音问他,“此鸟名叫我所鸟,是这山中独有,你可听见这些鸟儿为何哀鸣不止?”
青年自小能听百兽之言,此际当然也能听得见鸟儿哀叫,“它们在说,这山中药果俱是为它所有,呼唤山民勿要采摘。”
“那你认为这座大香山,是否应为这些鸣鸟所有?”
青年不假思索道,“开玩笑!山这么大,药草又多,几只鸟儿寻几枚野果饱腹足矣,竟然想坐拥一座大山,简直异想天开!”他话语一顿,反应过来,登时郁闷至极地看向身边的大神,“唉,合着你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骂我是只傻鸟?”
上神勾勾嘴角,香山隐去,密林复现,遍地尸骸消失不见,林中也无半寸血污,周遭更听不见马蹄军鼓,好似连金山都是一场幻梦。
杀心观音不知道如来究竟求的是何方道,参的是哪般法,也不知自己横插一手,究竟是帮他,还是误他,“我该走了,你……好自为之。”
青年出声叫住他,“你能不能再满足我一个愿望?”
观音挑眉,“说说看。”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他原本想说我明天还能见你吗?可不可以每天都见到你?但他没有说,这样的愿望,连他自己都觉得奢侈。
杀心观音沉默一瞬,“名字就不必了,今生告诉你,来生你一样会忘记。”
上神在一片花影中出现,又随着漫天飞花消失不见,小白兔从青年怀中探出脑袋,“高兴起来啊,大傻瓜!今生不告诉你姓名,就是说来生还会见面的!”
“不,纵使有来生,但来生的我,已不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