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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阿努比斯&荷鲁斯】烈火灼心 ...

  •   当阿努比斯吹响他的长笛时,有那么一瞬间,荷鲁斯以为自己行走在冥界浮动着夜莲的黑水里;然而露台护栏上属于哈索尔信仰的牛耳女神头像与随风碰撞的清脆风铃都使他宁可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冥世的狼神有多久没有踏上生者的土地了?
      但无论他如何用指甲掐刺手心,阿努比斯都仍在那里,沐浴在西斜的阳光下,胡狼的头具,褐肤,黑褐色编作多条长辫的头发,犬科动物般劲瘦有力的腰,赤足,比黑夜更深沉的阴影蜿蜒在他的脚边。
      阿努比斯的嘴唇抵着一支漆黑的长笛,对荷鲁斯来说,他熟悉那支长笛就像熟悉他自己的弯弓与箭矢。多年的磨损已经蹭掉了笛身藤蔓浮雕的金漆,好似宇宙深处最终归于幽寂的黯星;阿努比斯深色的手指正在磨得光亮的笛孔上移动,灵活而又遍布痊愈的剑痕,配合着他唇瓣轻微的翕动,奏出以他的外貌年龄而言或许过于沉郁的无名乐曲。短暂停留冥府的日子里,荷鲁斯见过一些不服从阿努比斯引导的亡灵,或是想要逃跑,或是试图反抗,但他很少在阿努比斯的脸上见过给这些亡灵的任何表情。“我在所有人类的悲愤中听到命运的风浪,却难以深思;若是深思,便会陷入混乱与无措。”有一次,就像是看出他眼中的不解,阿努比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金色的眼眸垂视着地上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尘土。
      欧西里斯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眸,阿努比斯则是月亮般的金眸。他与荷鲁斯在一起时,眼神像笼罩广袤冥土的审判殿的光芒一样柔和,但其中的感情仿佛比地上所有尘土加起来都要窒塞和沉重。
      阿努比斯全神贯注于长笛的吹奏中,荷鲁斯难得有机会静静端详他——用刚痊愈的眼睛。阿努比斯并不是一位很乐于享受的神祇,在杜阿特的时候,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工作:引导形形色色的亡灵通往欧西里斯的审判殿,在称量亡者的心脏时校准天平与宣布结果,或者在冥王的身边,在四十二位神明组成的陪审团面前,在危机四伏的地下河流水域,寻找能让他忙碌起来的需求,而他也确实全身心地投入它们。荷鲁斯从未见过比阿努比斯更沉寂的神祇——此处的沉寂是指,他与阿努比斯都是最年轻的神祇之一,但阿努比斯的生命却似乎不曾泛起任何波澜,像一些永恒的事物一样没有任何波澜,譬如夜空的暗面,譬如努恩的原初暗海。
      而在少数休息的时候——就像现在,独自一人吹奏长笛的时候——阿努比斯发出的任何响动都展现出一种不属于此世的沉郁。没有悲怆的嘶吼,没有汹涌的泪海,没有咬牙切齿的咒诅,只有他的眉头在金眸上方微微地蹙聚。
      当生命的欢笑、晴朗与芬芳围聚着荷鲁斯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阿努比斯的沉郁。
      他倚着栏杆听了一会儿,看飞鸟在阿努比斯笛声婉转时盘旋,最终坠入西方的远山。有许多像傍晚天空一样发黄的记忆慢慢渗入他的脑海,化作一种淡淡的尴尬感。在弥漫着金色暮光的朦胧空气中,关于疼痛的回忆显得模糊而又遥远,荷鲁斯最能记得清楚的是自己在众神面前对伊西斯的失控,以及赛特是如何追杀他并剜去他的眼睛的。
      阿努比斯当时不在场,但想来他已经知道了全过程。他为什么会抛下看不到尽头的长长的亡灵行伍来到这里?尽管赛特重创了荷鲁斯,但他并没有坠入冥界,那么阿努比斯也不需要对他产生过多的兄弟间的……姑且算是兄弟间的担心。“阿努比斯是涨潮的河水漫过贫瘠土地时诞生的私生子”,埃及的土地上流淌着这样的传言,然而荷鲁斯将祖父的沉默、母亲的叹息、赛特的阴郁……以及其他种种支离破碎的蛛丝马迹串连在一起时,却时常捕捉到一种直觉:那真相远比传言所说的要惊世骇俗得多,它甚至可能超越了世人常识中两性结合繁衍的定理。他从未得知他父亲生前的秘辛,也从未打算去揭开它,众神的光辉背后各有各的伤疤,他是像他母亲一样聪明敏锐、像他父亲一样善解人意的孩子,他懂得揭疤之痛最为伤人。
      荷鲁斯稍微用力眨了眨眼睛,隐隐的疼痛依旧从头颅深处传来。他打算悄悄离开这里,这样便不必面对阿努比斯了,但笛声却在他抬起脚的那一刻干净利落地收了尾。他们的目光相接,荷鲁斯知道自己难逃一劫。
      “你看起来恢复得差不多了。”阿努比斯说,收起长笛向他走来。还没等他抗议,防腐之神微凉的手就触上了他的脸颊,在他眼中总是孑然一身的年轻神祇微微凑近,那张烧褐色的脸上依稀有他们共同父亲的轮廓,只是显得更为冷峻疏离,黄昏在他英挺的鼻梁布下阴影。“你在做什么?”荷鲁斯问道。
      “你受过伤的眼睛不再是蓝色了。”阿努比斯答道。“既不是金色,也不是灰白色。”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是月亮的颜色。”
      “是和你一样的颜色。”被阿努比斯触碰着,荷鲁斯感到一股暧昧不清的沉重感,那是他身上万千死亡的气息所致吗?还是由于他们之间千言万语难道明的血缘呢?“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你本不必抛下你的工作来关心我。”
      阿努比斯笑了一下,但他眼里平静如水镜。“你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他说。“让赫利奥波利斯的那几位有充足的时间吵作一团,但又不至于大打出手。”
      “母亲没有受他们的委屈吧?”荷鲁斯下意识问道,但阿努比斯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母亲——谁的母亲?他们都是欧西里斯的孩子,但黑发绿眸的冥世之主恐怕在他们各自的血缘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感到难以解脱的尴尬,荷鲁斯移开了视线,从阿努比斯身旁望出去,但神庙中庭除了葱郁的树荫之外谁也不在。他仰起头,用羽翼状的双耳聆听神庙区域内的声响,只依稀辨认出侍者劳作的杂音。
      当他收回视线时,阿努比斯把一个散发着草药味的纸包按到了他手里,他认得那种折叠的方式,是只有阿努比斯会使用的。“这几天记得用这个调制些膏药,冥界的花朵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荷鲁斯被他塞了一包药草,却始终难以弯起手指来接受:“印普,我说了我没事——”
      “是父亲亲手栽的花朵。”阿努比斯说。他的语气很轻,像月色一样轻,但荷鲁斯体会到了其中的微妙。
      难道不是吗,欧西里斯,从不使世人震惊的传统名义上说,【他们】的【父亲】。
      荷鲁斯叹了口气,将纸包小心地收好。冥界植物的气味透过纸背,让他不习惯地咳嗽了一声。“现在,你愿意回去了吗?”
      “我奉父亲之命守卫在伊西斯夫人左右,直到尘埃落定。”阿努比斯笑了,夕晖在他的肩甲上闪闪发光。“也遵从我的本心,守护在你身旁,助你一臂之力。”
      荷鲁斯的心悸动了一下。
      “我总是得独自去面对赛特的。”他说。“纵有百万个战士相助,最终只能由我来抗击我自己的命运。”
      阿努比斯沉默地点了点头,一时间他们耳畔唯有吹散沙漠烟尘的孤风。
      “我失明的前因后果和详细过程,共有多少人知道?”荷鲁斯换了个话题,撑着护栏望向即将落幕的夕阳,阿努比斯走到他的身后,用双臂护着他为他挡去些许风沙。
      “无须多虑。”阿努比斯说。“除了你心中所列出的那些神祇之外,闲杂人等一概不知。”荷鲁斯在休息的时候总是垂落着一头银发,阿努比斯把他环在怀里,觉得他像与烈日截然不同的柔和温暖的冬日太阳。“放宽心,荷鲁斯。所有生灵都有自己必须去面对的命运,这对于众神来说从来不是秘密。”
      从来不是秘密?伊西斯以及其他长辈们把父亲和赛特的往事保密了多年,这不仅仅对于荷鲁斯来说是个秘密,对于阿努比斯而言也是如此。但现在荷鲁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也许阿努比斯说得对,想对诸如舒、托特和拉这样的高位神祇保留自己内心的秘密是没有用的。
      “我觉得很矛盾。”荷鲁斯说。“我宁可自己从未对母亲说过那些冲动的话,但是即使当时我不说,我也迟早会……”他不忍心去想自己压抑到极致后突然爆发出来会造成多大的伤痛,他想到伊西斯碎裂的发带与哈索尔伤口上烧灼的天火。“我是注定要与宿命抗争的苍鹰,我比上万个依恋母亲的幼子更爱伊西斯,但即便如此,我不愿意作她复仇的利爪,我不作任何人或神的利爪。”
      他们静静地望着远方连绵的沙丘,很久很久。荷鲁斯把怒火、泪水、鲜血与濒死的回忆在脑海中翻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他的人生是一本封皮烧黑的书,那么书页翻动间飞出的呛鼻的焦烬就全都是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
      “荷鲁斯,作为你的兄弟,我以你为傲。”
      抚摸着他的银发,阿努比斯忽然说,眼里映出命运般波澜起伏的无尽地平。
      “……你的意思是?”
      “当命运的浪潮裹挟着抉择拍击到你脸上时,你所做的事。”阿努比斯说。
      “我伤害了我的母亲,放走了我的杀父仇人,还失去了双眼,误伤了哈索尔。”荷鲁斯厉声说。“难道你觉得这些事很值得称道吗?”
      阿努比斯迎着他的目光,坦然而笃定。“命运的重锤第一次砸在我脊梁上的时候,我所做的并不比你出色多少。”
      “如果你要和我提你是否有继承权的事——”
      “我对除你以外的权力斗争没有兴趣。”阿努比斯抬高了音量。“我被抛弃到当时尚是一片阴冷荒芜的杜阿特,在死亡的笼罩下苟延残喘,饥饿、孤独、寒冷、恐惧,它们如缠绕我身的黑影般蚕食着我的灵魂。我是君王欧西里斯的长子,我应发誓身披荣耀活在他统治的现世,然而我向着命运匍匐,唯一的乞求便是请让我哪怕毫无尊严地苟活下去。”
      “那不是你的错。”荷鲁斯握紧了阿努比斯的双手——他能想到唯一能够安慰阿努比斯的方式也只有紧握这双日夜采撷冥界莲花的双手——“畏惧死亡是生灵刻在本性中的特质,何况你当时不可能比我被蝎子蜇伤时年长到哪儿去。”
      “不可能比你被蝎子蜇伤时年长到哪儿去。”没有自怜,亦没有释然,他的宽慰似乎对阿努比斯毫无作用,墓地狼神的眼睛望向很遥远的地方。“但我们是神,理应比人类更坚强更高傲的神。在你父亲对我张开怀抱的时候,我流尽了今生所能流下的一切眼泪。我成为了他怀中永远的孩子,放弃了我肩头的身份与荣誉,我没有要求回到现世,没有与任何加害我的神搏斗,我屈从了命运。”
      每每提到欧西里斯的时候,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燃烧着火热,又或回旋着蜜意。荷鲁斯吞了吞唾沫,将目光从阿努比斯的喉结上移开。
      几天前的情景在他脑海中展开,他怒如雄狮,扯掉了伊西斯的发带,独身一人游荡在空旷的山地,粗糙石块摩擦脚底传来的刺痛感,赛特的袭击,眼眶的痛楚,黑暗,灼热,血。
      耳畔随之回响起的还有哈索尔的呼唤。那发如晨曦、眸如石榴的红衣女神,在羚羊的带领下寻到他的哀号,带着权杖、膏药与绿松石的梅纳特项链,不辞辛劳攀上崎岖陡峭的高山。她把他抱在怀里恸哭,他在黑暗中感觉到她生命的温暖,温柔背后因他被害而燃起的滔天烈焰。
      他与命运相抗,在阿努比斯的眼中看到一个全新的银发金眸的青年。
      “当命运笼罩在我头顶的时候,我退缩了。”阿努比斯说,轻蹙眉头,像是戏谑,又似乎是一个自嘲的苦笑。“我躲进冥王的怀抱,从此既非死者,却也称不上生者;我背叛了我作为长子和王子的职责,只想获得安宁的生命。”
      “就算你这么说,”荷鲁斯伸手抹去他眉心的蹙纹,“但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在与命运的对抗中全身而退,至少你曾试过抵抗它,不是吗?”
      “而你把生命都拿来与命运对抗,从未退缩。”阿努比斯的话语平静而严肃。
      荷鲁斯盯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能说些什么呢?激励的或是谦虚的,似乎无论什么话语此刻都是矫揉且多余的。所有的情感像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盘踞在他的舌面之下,撕扯着他的胸口,刺痛着他的喉咙。
      “比起夫人希望你去做的,遵从你内心真正想做的吧。”最后,阿努比斯说。“因为爱着你的人与神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遗憾。”
      纵使他们之间隔着沉默,阿努比斯也一定领会了荷鲁斯那通过血缘传递的无垠的情念,因为他紧紧按住荷鲁斯的肩膀,眸中的月光像要使太阳都为之失色般照亮了荷鲁斯的心魂,那是冥世的无数亡魂都曾在欧西里斯眼中看到的光。荷鲁斯眨了眨眼,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潮湿。他把脑袋靠在阿努比斯的抚摸中,他们相互依偎直到疲惫的落日向西坠毁。
      其实我很害怕,他想说。好害怕,我畏惧失败,也畏惧死。但呜咽堵在他的嘴唇上,他若要忍住,便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他把脸埋在阿努比斯的拥抱里。那一瞬间,他感觉世界在他们的脚下缩小了,小如一弯久远的摇篮,两个未曾得到足够亲情的孩子躲在彼此的臂弯里,而不是两个年轻的战士。他的肩胛骨在刺痛,他像一只湿漉漉的鸟儿,分不清滴落的是暴雨夜的雨水还是积攒了太多年的泪水,而阿努比斯像是什么都明白一般,把他抱得更紧。
      他们就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然后阿努比斯拉开了距离,重新把他的Sekhem权杖拿在了手中。他以杖尾轻击地面,脚下浮现出菲莱岛的河水,这让荷鲁斯有些恋恋不舍,不过他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平时的心态。
      “其他神祇终究会知道的,人类也很快就会知道的。”最后,当阿努比斯准备移动去伊西斯的身边时,他说。“拉并不站在我这边,他的手下一定会领会到他的意思然后到处传播的。”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会一起承受。”阿努比斯没有试图否认,但他话语中的信念让荷鲁斯静下心来。透过阿努比斯渐渐透明的身形,他仿佛看到欧西里斯在盖布面前跪下时挺直的脊梁,那脊梁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青春、所有的不屈与违抗。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他心中升腾燃烧,荷鲁斯不知道该把它命名为赤诚还是热爱。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努比斯的称谓为Anp sa-Asar,意思就是“欧西里斯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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