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青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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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君出行自是在夜间，导骑数十，前后又有甲士执戈戟刀剑者，乐人执笙竽箫管者，各数十，车驾行其中，有六驭，竟如宫殿模样。
檀景澄自然与申君同乘，炉香袅袅，昏昏欲眠。申君即令鼓乐停歇，于是檀生沉睡。申君抚过他胸脯，皱眉，“果然有缺。”初识申君曾言檀景澄缺心眼，檀生笑纳，原来并非玩笑之语，只是不知何故。
自宛南出已有十数日，逢山水辄停，某日游至青雍，风雨晦暝，宿于山间小寺，檀生与申君拥炉而坐。
申君执卷阅经，忽而问道：“时近中秋，阿澄家里可有人相候？”
檀景澄懒懒倚着申君，“家中已无他人，真正是了无牵挂了。”
申君拂过檀生鬓发，“那便是与我过了。”
檀景澄低声应答。
东壁有长卷绘江水滔滔，檀景澄凝眸睇视，半晌，只觉眼眸酸涩，迷蒙之间忽闻江水汹汹，有弦乐之音，数人在此饮宴，执杯击盘，长歌不绝。
忽一人道：“闻说申君在近，怎不相邀，共此乐事。”
另一白衣人冷笑，“弑父之人，焉可入席。”
有人相驳：“申君平厉难，定天下，择明君贤臣，功在社稷。弑父也是无意为之。厉王秽乱宫闱，才有了后来祸事。”
白衣人嗤言，“父债子偿，算什么功绩。”
檀生怒由心起，正待出言驳斥，却猛地惊醒，自身仍坐于暖阁之中，申君之侧。
“怎地一脸怒意，可是梦中有异？”申君问。
檀景澄看申君面怀忧色，敛容答曰：“倒无事，许是多时未曾祭拜祖父，思乡情切，申君可允同我一同归乡？”
申君自然应允。
此时，云开雨霁，暮色四合，山间云雾杳蔼，四面奇花异木，森耸连云。檀景澄便邀申君同游于山间。
二人上山，正与一行人相错。来人自山上而下，亦将借宿山寺。当中妇人为首，衣着华贵仆妇成群，又有儿女相伴十分惬意，瞥见檀景澄却一时色变，侧脸只做不见。
檀景澄低叹一声，拉过申君往山上行去。
“可是阿澄故人？”
“算是吧！”
“曾听闻睢阳王对王妃最是爱重，没想到阿澄竟与睢阳王妃也交集颇深。”
檀景澄瞟一眼申君，“申君真是见识广博，无所不知。”
“但我却不知阿澄此时为何难过。”申君揽过檀景澄，又道，“阿澄可愿我知晓？”
“那是我生身之母。我母昔为睢阳王宠婢，后遇先父夜奔而去。只是先父福薄短寿，终不长久。先祖父辞官之后醉于山水，自我父去，祖父便携我同行。我偶然回乡，忽觉母亲羸弱，方知祖母憎她误父亲前程，百般苛待。我曾闻睢阳王待母亲甚重，便暗中去信。睢阳王果然亲至梁丘将母亲接走，只是从此母子长别。”
申君皱眉，“既如此，那妇人缘何眼带怨恨？难道是将婆母仇怨迁怒阿澄？”
檀景澄摇头：“虽是祖母偏激，不察却是我之过，算不得迁怒。且后来母亲曾邀我去睢阳，是我不愿罢了。”
“既然阿澄不舍，何不前往相认。”
“睢阳王确爱重我母，却深恨我父，我又怎愿受庇于他。况母亲无依无靠，凭依的只有睢阳王爱宠，何必因我而令他们夫妻生隙。申君亦知我命不久矣，彼时令她再受丧子之殇。”
申君微叹，“虽是母子，却有缘无分，情何以堪。于此我倒是与阿澄感同身受。”又拂过檀景澄脸颊，以额相抵，狎昵耳语，“只是既然阿澄与我相伴，自是要长长久久，我却不愿阿澄心有所憾。”
两人执灯夜游青雍，回程已然夜深。
“阿澄可累？”申君关心切切。
檀景澄还未作答，草丛间却有人先应，“为何唤我？”
竟是暮间所遇妇人身畔女童，申君看那小小女童，狡黠可爱，眉目间竟略似阿澄，不由心生喜爱，“哪里在唤你，我唤的是我的阿澄。”
女童看他身畔檀景澄，笑得眉眼弯弯，“我也名阿橙，乃果树之橙。”
檀景澄忽有所感，“我之澄，取水清而静，倒不是同字。”
申橙儿嬉笑：“我与阿兄有缘哩！”
檀景澄问：“如此夜深，阿橙怎在此游荡？”
申橙儿仿作成人之态，叹曰：“噫，我欲夜游青雍，奈何兄长与阿母不允，实乃大憾。”
檀景澄忍俊，“小小人儿何来憾言，我若是你兄长，必然亦是不允的。”便拎其后领交托睢阳王家下仆。
王府家众正寻小主人不果，见之大喜，就要上报主母答谢，檀景澄拒不肯受，离去时似有所觉，向某处施礼拜别。
申君笑叹：“阿澄幼妹着实可人。”
檀景澄却道，“是我幼妹，却是申君侄孙呢！”
那边申橙儿也在叹：“那兄长真是人才出众，噫，若不是被两位容颜所惑，阿橙必能得偿所愿耳！”
乳母讶然，明明只有一位郎君，何来两位？乳母一时心惶惶，难道是山中精怪？又或是小儿故意唬她，终是夙夜难眠。
却说睢阳王妃见了长子，一时怨他心狠，一时又怀念先夫，辗转反侧，几不能寐。
方寝，见一少女于牖下回眸，“我将赴宴，夫人可愿同往？”王妃便同行，携其手，瞬息即至，置身众女郎之间。女郎有容色殊丽者，姿华动人，亦有衣衫褴褛者，疲倦恍惚。
少女道：“此垂露之宴也。”又指面前玉盘，“此乃承露盘。”
席间花萼为杯，碧叶作盘，各种佳肴饮食，不似凡间之物。
众女相会，各言其苦，相以慰藉，或爷娘不慈姑舅不亲，或丈夫不睦子女不孝，再有身世飘零，颠沛流离，抑或劳作艰辛，饔飧不继。言谈间泣涕涟涟，落入玉盘之中。
轮至少女举杯，少女自名小夏，生来羸弱，终年缠绵病榻，医者无不断言必将夭折，其父早置妾室再生子女，从不曾探望，其母亦嫌她累赘，有意弃其私去。小夏短短一世十数年，竟未曾得过多少欢愉。
小夏虽言苦，却神情释然，杯中琼液一饮而尽，转身请王妃言。
王妃举杯讷讷，“妾幼失怙恃，幸得先主充作女儿养育，后遇先夫，也得几年和乐。虽夫婿早逝，婆母磋磨，却劳烦先主之子相救，更愿以正妻之位相许，彼之恩德，无以为报。”
席间一时静默，小夏出言：“夫人经历着实坎坷。”
王妃恐自己不合时宜，续道，“妾此生也有一憾，曾有长子，骨肉分离。妾几死于他家，他却因改嫁而不肯相认。每思及此，常痛不欲生。”
小夏道，“夫人为人达观，只记幸事不计愁怨，实属不易。”另请下一人举杯。
王妃感激她解围：“小夏病苦却如此豁达，才是难得。”
小夏愧笑，“方才所言是早年所想，我父母确实不合，但二人对我的心意却是不假，幼年也曾有过阖家美满。后来父亲奔波在外，是为我求医问药，娘亲更是为我殚精竭虑，甚至阴郁癫狂。然实情皆多年后我方才醒悟，只因病体沉疴，惟觉困苦，又听小人闲言而对至亲生隙，何其大错。可见身在此中，难得知全貌，焉晓所见所闻不是一叶障目？夫人看我所言可对？”
王妃点头似有所悟。
小夏请王妃饮酒，“此乃玉露浓，仙之酿矣，可强身健体，更有消愁解忧之效。”
王妃依言饮用，杯中似蜜似酒，饮之浑身一震，迷雾笼罩之处好似有微风吹散，王妃只觉灵台清明犹盛往昔。
恍惚间，王妃又梦回当日困于狭室，气息奄奄就要与先夫同去，然耳畔两人对言，往日总影影绰绰，如今却依稀可闻。
“母亲之危难，还要多谢夫人告知。”
“汝母弱疾，我当可解，只是杳娘凭何襄助？”
“景澄曾见夫人与孙郎夜里暗会，却不敢白日相见，是为何故？听闻孙母将为其择妻，夫人难道不急？夫人修炼日久却缺少人气，景澄愿以半幅心脉相赠以换取我母生机。”
“小郎天赋卓绝，福寿延绵，竟愿就此放弃？倘若檀翁知晓，怕是饶我不过，小郎何不寻令祖相助？”
“祖父老迈，怎敢劳烦。既是我生身之母，当以我身偿还，祖父那里景澄自会告知。”
“既如此，那就如小郎所愿了。”
王妃思其梦境，满心郁郁，遣人探问前日所遇郎君，才知那人早已离去。忽见乳母神色惊惶，十分不豫，“怎如此不经事，怕是更难看顾乡君。”
乳母告罪，急急禀过前事，王妃唤来女儿，“可是又胡言唬人了？那日将你送回的明明只一个郎君，怎地吓你乳母说是二人？”
申橙儿信誓旦旦，“真是两个，一人执灯拉着另一人的手。执灯那位我还觉得他眼熟哩，仿佛过年拜的画像。”
王妃大惊，竟哭到晕厥。
青雍山下，江水滔滔。华美大船停于江畔，檀景澄憩于舱内倦极而眠，一墙之隔，小夏正向申君回话。
申君拟销檀景澄母子之隔，却不好自己出面，思来想去，将才至酆都的小夏招来。
小夏才将梦境中所见告知，就听房内呓语，怕是檀景澄将醒，申君即挥手令小夏退下。
小夏暗在心中默念“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属，告退而去。
“怎停船在此？”檀景澄出舱疑问。
“此处有盛景，待阿澄来赏。”
此处江面广阔，激流涡旋，时值夕阳将堕，沉鳞竞跃，于是碎金万顷，果然美不胜收。
檀景澄忽觉此处江水极似寺庙暖阁东壁所绘，转头一看，江岸石上正伏一物，大如磨盘，白若玉石，差人抱来，竟是一白龟。
“怕是有灵，阿澄可是要食用？”申君敲其背，“能言否？”不得答语。
檀景澄与那白龟对视，见它满目哀求，嗤笑一声，抱起白龟用力一抛，掷入江中，“不吃，恐腹泻。行船，我们回梁丘！”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青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