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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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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也不想记起那一天。
雨滴顺着房檐流下来,打在倒扣的木桶底,发出“扑咚”、“扑咚”的声音。天黑很久了,临睡前,我看过时间,是八点二十分。
快睡着的时候,似乎有什么重物坠地,将我和她都惊醒。当时他就进来了,翻的窗,只是我们都不知道。我有点害怕,乐真则习惯性地拍了拍我的身体。
再细听,仍然只是规律的雨声。
你听过最恐怖的声音是什么?
乐真死的时候,我只听到“嘭”、“嘭”,比刀插在猪肉里还钝些。
乐真是我的姐姐,陈丁亥杀了她。
***
县城,萧山二中。
午间铃一响,学生们便如同开闸泄洪一般,从教学楼里喷涌而出。其中一部分,纷纷流向校外,而另一部分,则通通注入食堂。若问起一天之中什么时候最忙,那么,定然非此刻莫属。但即便如此,与她们之前工作的地方相比,这食堂,仍然过分冷清了。
学生们有序地排成一队,搂着餐盘,次第上前。一号窗口打菜,二号窗口打饭和汤。
任曦不紧不慢地给面前的学生盛上一勺西红柿炒鸡蛋,而乐亦早已舀好了米饭,只等着学生平移到她面前。
有人小声议论,右边那个阿姨长得还挺年轻呢。
有人偷偷嘀咕,好像和咱们差不多。
任曦看了乐亦一眼,显然,她也听到了——她吸了吸嘴唇,脸色有些尴尬。
尽管这样的议论根本就是常态,任曦还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对着那一排餐桌喊道:“各位同学,文明用餐,请勿喧哗——请,勿,喧,哗。”
将近十二点半的时候,午饭时间便已结束。此时乐亦便要摘下一次性塑料手套,换上那双乳胶的。正因为吃饭的人少,全食堂上下加起来只雇了四个人。而除了厨师赵姨和会计小张之外,其他的工作便都由乐亦和任曦两个人顶上了。
入秋了,管道里的水开始变凉。水池前,乐亦每洗过一个餐盘,都要捏一捏自己的手,让关节暖起来。尽管如此,当她再次把手伸到水龙头下面时,依然会钝痛。
任曦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往她肩膀上一撞,愣是把她撞出了水池的范围:“去去去,歇着去,看你这小样儿。”
末了,又加上一句:“可得请我撸串儿啊。”
……
乐亦便也顺从地接受了这份好意。她摘了胶皮手套,在围裙上蹭着手,报以一个腼腆的笑。
赵姨评价,任曦这孩子天生会照顾人。
她跟任曦是在一年前认识的,那时,还是在一个单位的食堂。后来,两个人合租一间房,对彼此的了解也多了起来,感情愈发深厚。虽不至于无话不谈,却也称得上是闺中密友了。于是,在乐亦换了工作之后,任曦也二话不说就跟了过来。
至于乐亦,赵姨说她,长得俊,会有福气的。
乐亦心里不太高兴,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便只是笑着摇头。玻璃门上映出她的倒影,巴掌大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的心思便完全被自己的脸所吸引,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她不停地撅嘴、瘪嘴、撅嘴、瘪嘴,那梨涡便忽隐忽现,她就这样自顾自玩了起来。
忽然,倒影中的她,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人比她高一个头,校服散散地穿着。如果不是一手插兜,一手夹烟,还真是一副学生模样。
乐亦的笑容止住了。
他俯在乐亦的肩头,学着她刚刚的样子,撅嘴、瘪嘴,而后盯着乐亦在玻璃门中的倒影说:“还挺好玩的啊。”
乐亦把支撑他下巴的肩膀往下一缩,抽身就往回走。
她淡淡地说:“食堂不许抽烟。”
“没抽,夹着呢。”那人说着,把校服往餐桌上一甩——那是他为了混进学校,从别人身上抢来的。眼下,已物尽其用。
他朝任曦也打了个招呼:“任姐,哈喽啊。”
任曦一脸厌恶:“怎么又是你?”
那人却不再理会。他径自扯住乐亦,往食堂外面走。任曦试图阻止,可她刚“诶”了一声,剩下的话就被乐亦堵了回去。
乐亦在那人身后,给她递了个眼神。意思是,我没事。
***
来人正是陈丁亥。
他抓乐亦就跟抓小鸡崽儿一样,出了食堂大门,便没了好脸色。到了一处墙角,他突然发力,把乐亦往墙上一扔,质问道:“那男的是谁?”
乐亦本不以为然,听他这么问,瞬间不耐烦:“我哪儿知道你说谁。”
“你这个月往他家跑六次了!”陈丁亥一急,嗓门就大了起来。“我……我看见他摸你手了!”
乐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那个在食堂订饭的客人。
她所在的这个食堂,是私人承包的,所以常常要接一些外送的单子。当然,这都是不合规定的。
但,老板愿意接,大家便须得做。
尽管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头一回,乐亦还是忍不住骂道:“陈丁亥,你有病吧?那是人家给我钱。”
其实她本不必解释,但过去的经验告诉她,面对陈丁亥,她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给你钱……你不让他做什么,他能给你钱吗?”陈丁亥骤然贴近,直勾勾地盯着乐亦的脸。“乐亦,和你说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死性不改啊?”
乐亦不自觉地贴紧了墙壁,虽然无路可逃,却好歹踏实一些,她小声回应:“我只是去送饭。”
“送饭!”
陈丁亥突然往前一蹿,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胛骨,手劲儿极大,抠得她直生疼。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可她不敢叫,也不敢反驳——
他这个样子的时候,是千万不能抵抗的。
她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大力地摇晃自己的身体,期待他快一点宣泄完情绪。
只听“咚”一声闷响,肩上一松,乐亦直直摔到地上。任曦叉着腰就骂:“王八蛋,你欺负谁呢?”
陈丁亥被她这么一打,倒哈哈笑了起来:“哎呀任姐,我这不……我和她闹着玩儿呢。”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任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乐亦两份工作都让你给搅和黄了,你到底是想她好还是想她死?”
“嗨唷……”陈丁亥回头瞟了地上的乐亦一眼,转头继续嬉皮笑脸。“任姐,你真误会了,不信你问乐亦。”
……
不信你问乐亦。
接收到这几个字,乐亦知道大事不妙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对任曦笑道:“没事,真没事。”
可任曦根本不相信。
——他们分明在吵架。
她正要再说什么,乐亦忽然扑过来抱住了她:“任姐。真的,我们闹着玩儿呢。”
说着,又拍了任曦两下,重复道:“你走吧,他是我男朋友,我们闹着玩儿呢。”
“乐亦——”
“我们俩自己的事儿,自己能解决。”
……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任曦也再没别的办法。虽不情愿,也只能愤愤而去。
但她仍然觉得奇怪。
那个被乐亦称之为“男朋友”的男孩儿,看着只有十七八岁。
她不是没见过早恋的少男少女,也不是没见过不念书的小混混。前二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诉她,这两者多出愣头青。
油滑的也有,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都是些小屁孩儿,逞能装大人罢了。
唯独这个叫“陈丁亥”的人,叫她觉得不舒服。
——明明也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但就是从头到脚,都透露着那么一股“不正常”的劲儿。
……
乐亦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啊。
***
下班后,乐亦如约请她撸串儿。
看到乐亦额头上的淤青,任曦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你必须跟他分手,他就是个畜生。”
乐亦下意识扫了眼周围,好在人人都在谈天说地,根本没人注意她们。她本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受伤,任曦也不是第一个劝她“分手”的人。
但,事实证明,如果前面那些人的劝说有一个起到了作用,现在,也不用任曦来说这话了。
她抿了抿嘴,又挤出两个梨涡来——这笑容倒是颇有几分心酸的味道。
“任姐,谢谢你啊。”
“不用。”任曦有点不自在。“我又没帮上什么忙。你现在还小,让爱情冲昏了头了,别人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但有句话你千万得记着——不能跟这样的人结婚。”
乐亦点点头。
“还搞对象呢就敢动手打你,以后还得了啊。”任曦语重心长。“尤其是你这种小身板儿,我话说得难听点,再挨几次你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你知道他哪次下手轻哪次下手重呢?姐姐我可是过来人,告诉你,该走就走,别不忍心。”
乐亦笑了。
“姐姐我”是任曦的口头禅。据她说,她家里还有个八岁的弟弟——平时在家训他训惯了,出来一时也改不了。尤其是面对乐亦这种年纪不大的,更是油然就生出一种“为人长姐”的自觉来。
当然,任曦这人太过侠肝义胆,偶尔,难免就招致误会。因为“姐姐我”这三个字,就开始讨厌她的,也时常有之。
见惯了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乐亦倒觉得,像任曦这样也挺好。
这世上的好人本就不多,她是有幸,才遇上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