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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   基尔的天气要比威廉港好一些。北海向来是波涛汹涌,海浪连天的危险去处,即使最有经验的水手都要怵它三分。

      卡尔斯来的时候威廉港上空始终是乌云密布,铅灰色的天空不曾下雨,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基尔今天的蓝天却是高爽透明的,连白云都不见一丝,明亮光鲜得像某个好运的候选人的未来。

      勒温菲尔德坐在他对面微笑着,把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

      “还是年轻人精力旺盛。让我坐一夜的火车,我可做不到第二天一大早还精神抖擞。”

      卡尔斯道了谢,捧着咖啡在手里取暖。虽然天气明媚,但现在不是夏天了,仍然不可避免地寒冷了起来。尤其是清晨,会有浅浅的寒意从衣服的缝隙钻进去,顺着毛孔刺入骨头里:

      “所以卡尔去柏林了?”

      “去了有一段时间了。我猜他顾不上给你写信,偶尔给我写一封,都在说加班加得累得头脑发昏。”

      勒温菲尔德忍不住想笑。邓尼茨和卡尔斯当年都在他手下工作,都很得他器重。但是他们两人的性格全不一样。邓尼茨一直是个跳脱活泼的脾气,而卡尔斯看上去,倒像比他大了十多岁似的,自始至终都是个稳重沉着的性子。

      “柏林那边琐碎事务多,他大概还没有习惯吧。说到底是我的错,我来之前应该先写信问一下的。没能见到卡尔还是挺让人遗憾的。”

      卡尔斯也跟着微微一笑。他之前在训练处任职过,知道案牍工作的烦闷缠人。他暗暗同情邓尼茨,他那样活泛的性格,去做这种繁难的工作,怕是天天都要加班了。

      “这有什么好遗憾的?”勒温菲尔德慢条斯理地咽了一口咖啡,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卡尔斯,“罗尔夫,若是你愿意,日后和卡尔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没准还可以做个邻居呢。”

      如果现在坐在勒温菲尔德对面的是邓尼茨,那他有很大概率猜不透勒温菲尔德晦涩的暗示。但卡尔斯不是邓尼茨,他向来是个不用重锤的响鼓。他借着喝咖啡的机会掩住了表情,心下有几分厌倦:他大清早跑来基尔,为的是会一会老朋友,而不是卷入又一个阵营中。

      他放下杯子,想用一记直球来干脆利索地结束对方的念想:

      “您是想拉我进入雷德尔将军的阵营吗?”

      “哦,罗尔夫,你一向是个聪明人,”勒温菲尔德微笑着,全然不动声色。他胆敢介入这勾心斗角的事务中,就代表他一定具备必须的首要条件——足够厚的脸皮,“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考虑一下吗?”

      “在那些候选人眼里,最高层的位置就像水手辉煌的冒险。他们怀着紧张和兴奋,认定自己会通过这辉煌灿烂的大道。我可不一样,我觉得他们搞不好半中间就要不幸落水,葬身鱼腹了。不信您看,刚就有一个万劫不复了的。”

      卡尔斯故意把话说得很是冷漠,但勒温菲尔德依旧不为所动。他还在微笑着,不大像自己的老朋友,倒像是十足的一个政客。这倒也没错,就在一个世纪前,政治还是被贵族们垄断的,特别是秘密政治。

      “说得不错。只是你当真不考虑一下吗,罗尔夫?”勒温菲尔德不是个惧怕恐吓的人,他甚至挺想为卡尔斯这一番比喻鼓个掌,“雷德尔是个不错的领导,各方面能力都很看得过去。某种程度上,他是最适合的。毕竟海军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平衡。”

      “他政治履历不清白,”卡尔斯没有容许自己沉默太久,否则他肯定会当真考虑勒温菲尔德的说法,让自己卷入后续的纷争中。因此他提出了相当重要的一点,“这一条在竞争中足以致命。”

      “是重伤,还不够致命,”勒温菲尔德不厌其烦地纠正着,他还是温和地笑着,“不能一击致命的伤口,都不算作必定落败的弱点。而且,罗尔夫,恕我直言,你的选择不多。”

      “嗯?”

      “奥尔德科普那边,你是再没法混下去了。”

      “暂时而已。我和他现在都需要冷静……”

      没有人愿意受人掣制,即使那人是自己的老朋友,卡尔斯也不例外。他淡淡地回应着,思索如何帮奥尔德科普开脱。但勒温菲尔德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怜悯地注视着他:

      “不是‘暂时’,是‘再’。罗尔夫,温克尔死了。”

      “谁?什么?”

      陡然意识到谁是温克尔的时候,卡尔斯差点掀翻了手里的咖啡。他一向把表情控制得很好,现在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色。勒温菲尔德微微叹了口气,从背后抽出一张早晨新鲜出炉的报纸,递到他手上:

      “看看吧,我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对你撒谎。”

      卡尔斯把自己深深埋进报纸后面。勒温菲尔德一面品着咖啡,一面端详他隐在报纸后的脸,好像能穿透纸面,看到他的神情似的。过了好一阵,他看到卡尔斯缓缓放下报纸,手指屈起,看来很想把它揉成一团。但可能考虑到这是别人的报纸,最终改去揉搓桌布的底端。他头一次显出了坐卧不安的焦虑,口中喃喃自语着:

      “完了,这下彻底闹得不可收拾了。”

      鲍尔很难想象,仅仅就在几个月前,自己还绝对不相信一篇报道就能掀动海军内部如同大海一样,风雨大作,生死飘摇。而现在他确实认同,文人的一支笔有时可以起到比万千军队更富有破坏性的作用。眼下的报纸更是证明,他们的死也有相同的影响。

      “怎么看都觉得奥尔德科普走了一着臭棋。”

      他喃喃地念叨着。猜疑向来是与事实无关的一样东西,当你和它牵扯不清时,实际上你已经将自己送上了舆论的审判席。

      “不不!”

      两个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反驳。发现撞了台词后,他们迅速对视一眼,然后军衔低一级的那个退让一步,把首先发言的权力让渡给另一个。

      “奥尔德科普将军恼羞成怒,乃至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一点儿也没有。”

      阿尔弗雷德·扎尔韦希特尔中校的军衔高一点,因此获得了先开口的地位。他是鲍尔的参谋长,有着魁梧的身躯和宽宽的脸膛。他在军中的仕途一直很平顺,即使战争失败,海军重组,也没有让他短暂失业过一天。只是他现在的事业面临一些小小的低谷,譬如说身为某位司令的参谋长,在他只有三个人的办公室里,自己却不是最亲信的那一个。

      更受鲍尔青睐的是扎尔韦希特尔身旁的赫尔曼·伯姆少校。他是鲍尔下属的第2鱼雷艇舰队的指挥。信任有时候是个很玄奥的东西。论理说,鲍尔是以潜艇技术在海军中立足的,扎尔韦希特尔在战争时还是多艘潜艇的指挥。伯姆反倒始终在鱼雷艇这一块地上深耕。鲍尔理当和扎尔韦希特尔更加亲近一些。但他就是更欣赏伯姆。这很说不通,因为就连年龄,两个人都是相近的。但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难以说清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正因为他嫌疑最大,他才不会去做这种让自己跳进海里都洗不清的事。我看他被嫁祸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扎尔韦希特尔的言语不无道理,鲍尔也因此淡淡一笑:

      “是我紧张过度了。”

      “一大清早看到如此骇人的新闻,谁都会反应过激的。”

      “你说的是。真是遗憾,这样一来,奥尔德科普无论如何都难以洗脱嫌疑。他在舆论上肯定要陷于完全的被动中。不知道是谁扔的这一块石头,真是落井下石的好手段。”

      鲍尔的一番话换来了扎尔韦希特尔的着意恭维:

      “无论是谁做的这件事,您都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

      “谢谢,这的确是个佳兆。”

      鲍尔并不觉得为旁人卷入的麻烦而兴奋是件光彩的事情。但他也不能拒绝来自下属的好意。于是他继续保持着微笑,请他们回去工作。

      扎尔韦希特尔走出办公室时,特意在走廊的拐角处停留了几分钟。果然,他并没有看见伯姆少校紧随自己出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冷笑,随即毫不犹豫地一转身离去了。

      如果不能成为权力的靶心,那就站在离它最近的那一环上。当然,伯姆决不承认自己有如此投机的想法,他认定自己和鲍尔的关系较之扎尔韦希特尔更为融洽,完全是因为性格相合的缘故。

      因此他现在留在鲍尔的办公室里,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为他分析情况。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雷德尔干的?”

      鲍尔说这话时本能地把声音压得极低。倘若被外人知道,他在无端质疑一位平级的同僚,对方还兼具他竞争对手的双重身份,那么自己一定会像奥尔德科普一般,在舆论上惹来大麻烦。

      “雷德尔将军没必要为了扔这最后一块石头脏了自己的手啊。”

      伯姆微微摇头。他暗暗认为,鲍尔现在一个猛子扎进了过于深沉的水中,判断力多少受到了影响:

      “无论有没有这最后的一击,奥尔德科普将军都已经丧失了最核心的竞争力。雷德尔他本就是个政治履历相当不清白的人,我看他不会纵容自己卷入如此恶性的事件中去的。”

      “或许他是清白的,但他身边的人可不一定,”鲍尔很快有了另一个怀疑对象,“你说勒温菲尔德呢?他和自由旅那帮准军事组织的人可是渊源颇深哪。从那里面找出一两个亡命之徒决不是一件难事。”

      “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不要贸然指责勒温菲尔德为好。”

      伯姆口中说着谨慎之语,心里倒也认为鲍尔的猜测不是全无道理。

      “这不是指控,”鲍尔慢吞吞地拉过一张纸,在上面毫无章法地乱画着。他不愿使用某些小手段,但他也厌倦了这勾心斗角,不得一日安宁的日子。要是能有办法快点结束这一切,用的手腕不算光明正大这一条,似乎也可以容忍了,“我在想,能不能就此把这件事推到他头上去。”

      “您的意思是?”

      “如果操作得当,把这幕后凶手的身份推到勒温菲尔德旅头上,我想雷德尔未必不会受到牵连。如此一来,一下解决两个竞争对手,这场闹剧总该结束了吧?”

      伯姆对鲍尔颇为同情,任谁被卷入波涛异常汹涌的海中,都渴望能尽快爬到岸上。只可惜他这次选择了一只错误的救生圈:

      “我看这不是个办法。您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但您忘记了,勒温菲尔德的出身相当优越,在贵族军官中颇有号召力。他的妻子又是俾斯麦宰相的孙女,人脉相当广泛。如果能借着他作由头,一举把雷德尔拉下水,那当然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可您想想看,如果没有成功呢?那我们反倒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鲍尔沉吟着,承认自己一时处事焦躁了:“你说得对,是我过于急切了。”

      “我认为,如今是一个较为关键的节点。为求稳妥,您不妨还是去征求一下舍尔将军的意见。”

      面对伯姆的这个建议,鲍尔显出了几分踌躇。不是他想不到这个选择,而是出于种种微妙的心理,不愿踏出这一步。一方面他不愿让舍尔认为自己无能,无法处理竞争中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也不很希望和舍尔牵连过深,以免日后处处受其掣制。然而伯姆的建议又全然是一片好心,而且相当有道理……

      “好吧,我去给舍尔将军写封信。在他回复之前,我们暂时静观其变吧。”

      静观其变有时就是坐以待毙的矫饰说法,主动出击倒有可能是最好的防御。至少扎尔韦希特尔现在是这么认为的。他略带着几分愤愤不平,往信纸上一连串地写着,写得又快又多。

      他一早就知道,虽然自己是鲍尔的参谋长,但并不属于他的心腹。如果没有海军新总指挥竞争这回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鲍尔的圈子里钻。然而既然最顶头的上司变成了一个未知数,那么,直接换个上司似乎要来得更容易些。倘若某人精明强干得令下属为难,那何妨换一个宽厚平庸点的人物呢?

      相比之下,雷德尔就要好相处多了。再加入一份雪中送炭的恩情,自己的前途未必不如在鲍尔手下。想到这里,扎尔韦希特尔露出一丝快意的冷笑,继续写了下去:

      “……您之前询问我的那个神秘的日期,我眼下倒有一个猜测。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我个人以为也有七八分准确。毕竟我可以确定,鲍尔背后一定有位幕后人物在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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