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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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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府里的陈设总是华丽的,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画面的中心是三个人,一个垂垂老矣的坐着,两个年龄相仿,年富力强的站着。全套的柚木家具亮晃晃的,闪着黄澄澄的艳光,然而再华丽也是过了时的。人坐在里面,仿佛也沾染了些许光亮,却又像那个已经结束的,煌煌帝国年代的余晖的一点反射,不真切的。
兴登堡是这幅帝国画卷最后的一点余笔,虽然皇帝是他逼令退位的,帝国是他亲手终结的,现在他反倒像个不具名的皇帝了。他端坐在椅上,像一座山,臃肿阔大,肩膀圆了,胡须白了,神情迷糊了。面对窗外流进来的一点阳光,本能地显出老年人的眷恋来。
库尔特·冯·施莱歇尔上校却不肯恋着阳光,或者说任何光明的东西他都不爱。他这个人出身明明是最光明磊落的——普鲁士贵族军官和富有船厂主女儿的婚姻结晶,可他偏爱的全是黑暗的,隐秘的,适合藏匿在桌下进行的小把戏。
他现在任着部长事务办公室的领导,是个文职的工作。这给了他大把的时间去玩弄他钟爱的小阴谋小手段,不能宣之于口的权术。而他玩弄权术最大的依仗就是面前这位老人。兴登堡的庄园和他家的庄园毗邻,他们是同一阶层同一圈子里的人。
一个人,无论多么伟大,到了年迈体衰时,都会本能地信任身边的人,把事情托付给他们,自己一心保养身体。有幸被兴登堡信重接纳的几个人里,施莱歇尔的地位仅仅排在屋中的第三个人——兴登堡的独子奥斯卡——之后。此刻他刚刚建议兴登堡,如果不能组建一个全部由德国全国人民党组成的新政府,兴登堡就不该对其他任何意见加以同意。只有这个党派对兴登堡是无限支持的。
这个意见兴登堡是接受的。他吩咐奥斯卡把它记下来,忽然又想到外面沸沸扬扬的舆论,于是开口询问:
“近来报纸上的所谓丑闻是怎么一回事?我仿佛听说是和海军相关的?”
“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不值得您为此劳心。盖斯勒他们已经在开会讨论了,您应该相信他们有能力处理好事情。”
施莱歇尔语焉不详地敷衍着总统,唇上粗硬的短须一掀一掀的,眼里仿佛有几分嘲弄的色彩,但细看进去又什么意思都没有。忽然他的薄唇再一次扭曲起来,加上了恶意十足的一句话:
“当然,如果他们处理不好,那便证明了他们的平庸无能,愚蠢怯懦。”
“你说的很有道理,正是这样的。”
对一个老人来说,理清复杂的,灰蒙蒙一片的讯息是困难的,但接受一分为二,非黑即白的判断却是容易且清晰的。于是他毫无保留地赞同了施莱歇尔的观点,并坚定地认为,这就是自己做出的决断。
施莱歇尔的内心是得意的,兴登堡固然是大权在握的总统,但这权力现在却要旁落一小部分到自己手心里了。这还嫌不够,他想要的更多,可是只靠自己一人,不便从兴登堡那里哄骗来。奥斯卡尽管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他和兴登堡的秘书梅斯纳联成一线,一起哄骗着老头子,自己也需要一个类似梅斯纳那样的助力。
被施莱歇尔暗中取中的人便是威廉·格罗纳将军。格罗纳在战时是陆军部副部长,主管军事生产,在陆军总指挥官鲁登道夫辞职后接替了他的工作,地位仅次于当时任参谋总长的兴登堡。不过他的仕途可不如兴登堡光鲜,除却当了几年交通部长后便乏善可陈。施莱歇尔是他的老部下,格罗纳更是把他当做养子般看待。在施莱歇尔眼中,格罗纳远比盖斯勒适于出任国防部长一职。
不过他不能操之过急,一切要按部就班地来。一盆水端在手里,要慢慢放下去,才不会泼出来一星半点。施莱歇尔暗中告诫着自己,这才好平抑住得意的心情,接过自己秘书递来的名单。
“这是海军部新调来担任助理的军官的名单。”
施莱歇尔的办公室管着人事调动,这种常规性的安排他从来是简单扫一眼,然后依例签字的。这一次也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他只简单看了看那名军官的名字和军衔——卡尔·邓尼茨,海军上尉,然后便大笔一挥签上了“同意”。
房间里暗沉沉的,墙上原贴着玫瑰色的壁纸,日久年深,脏污了,黯淡了,毕毕驳驳地披挂下来好几道,也无人有心把它对着缝贴补回去。棕呢的沙发横兀在客厅中央,沙发套子撤了下来,剩下里面沁染了颜色的海绵。天气太冷,洗过的套子一时干不了,只好把所有有横杆的地方都搭满了晾着,屋里更加阴沉下来,像飘荡着黑乎乎一片的幡。
罗曼坐在一把缺了坐垫的扶手椅上。他原本是坐在沙发上的,但被他太太赶开了,嫌他会弄脏沙发的里子。尽管那海绵污得无所谓更脏些,但罗曼懒怠和她辩驳,便听话而沉默地依从了。他过去和她没什么话可讲,被她从埃尔丝的公寓带回来以后就更加无话了。他们像住在一套房间里的两个陌生人,彼此见面礼貌地点头,然后不交一言。
隔着黑棕色的重重帘幕,洗洗涮涮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俗世烟火气得很,在埃尔丝的公寓里绝没有此类动静。是他的太太在洗刷碗碟,有意把声响放得很大,就是要叫他听见。她在引着他和她说话,哪怕是抱怨也好。但罗曼打定主意不去遂她的心愿,只咬定了牙关,不出一言。
他的眼睛只直瞪瞪地盯着面前的报纸,一连串的丑闻的标题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个不甚起眼的灰色方块,里面框着一行标题——“菲比斯公司宣告破产。”他的心血,他的事业,他的女人,全都完了。
“停职便停职,不领薪水便不领薪水。左右这些年你拿回家的钱也有限,与其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倒不如不拿钱的好。”
罗曼太太终究不如丈夫沉得住气,还是先开了口。她是个被生活和孩子折磨得不余多少美貌和驯良的女人,腰上滑稽地系着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头顶扎着一条褪了色的勃艮第红包头,把乱蓬蓬的头发拢成了一大包。她的两只手上还残留着一些肥皂泡沫,但她毫不在意地把它们叉在肥唧唧的腰上,气势汹汹的眼连着高高突出的乳一起看向丈夫。
罗曼茫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和这样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他垂下眼睛,让自己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金钱源源不断,左手流到右手,女人貌美如花,小鸟依人的过往的世界里。
“你倒是说句话呀!”罗曼太太急红了脸,挥舞着双手,一点肥皂沫甩到了罗曼的侧脸上,“已经成立了委员会审查你,先一步是不是就要组建法庭审判你了?”
“不会。”
罗曼终于开了金口。他冷静地把报纸拿在手中,依旧不去看自己的妻子。他的世界褪去了金碧辉煌后便是冷硬的石灰色,线条坚硬冷酷,不适合她那丰肥胖大的曲线。他知道海军决不敢对他做出什么审判,若说私下里暗杀自己的可能性,倒要更大些。有些秘密,知晓内情的人终究是要被埋葬的。
“不会就好。”
松了一口气,罗曼太太又一头扎回到厨房里。罗曼不惯与她相处,她也不见得多愿意和他亲近。不过是要讨这句话罢了。她情愿把时间消磨在灶台和水池之间,那里才是最叫她感到安全的一方天地。再怎么样,人也总是要吃饭的。她忙忙碌碌地把碗碟分门别类塞进橱柜,在狭小的过道里转不过身来,忽然又来了火气,大着嗓门嚷嚷着:
“真是的!家里从来都没有过12个房间的阔绰日子,有的女人倒享受了个够!”
罗曼沉默着,他又有什么可辩解的呢?他向后一靠,让坚硬的椅背硌着自己的脊骨,胸口热烘烘的,像揣了一块炭火。他的手指探进口袋,摸一摸,往上带出半截来。一张女人的照片,埃尔丝的,金发雪肤,美目流盼。罗曼的唇角飞快地翘一翘,然后重重一声叹息,把它藏进衣袋的更深处。
不止女人会在流连成排的,绫罗绸缎,棉麻绒纱的衣服时感到满足,男人也会。女人有珠绣、亮片绣、流苏、纱褶、花瓣袖、垂袖、缎带、花结、蕾丝……男人也有双排扣、单排扣、戗驳领、平驳领、两件套、三件套、条纹、格子、纯色……纯色里又有黑色、灰色、蓝色……譬如蓝色里又细分成海蓝、湖蓝、藏蓝、普鲁士蓝等等。细究起来,更为讲究有趣。
卡纳里斯现在便徜徉在这整齐挺阔的衣料丛中,身边环绕着一点樟脑的甜香。据说女人选择丈夫尚不及她们选一顶帽子来得专心致志,精挑细选。卡纳里斯此刻聚精会神的程度,却也可与选一名妻子相媲美。他可是要选一件新礼服去面见西班牙国王的。
当他的手指拨开黑灰蓝棕的丛林,准备挑选其一时,忽然因为某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声而顿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抚过自己的佩枪:
“卡纳里斯先生,来自国防部的命令。请您即刻回国,前往威廉港报到。您在西班牙的工作会有人接手,您留下交接文件即可。”
“什么?”
这消息足以叫一个平素冷静的人愕然瘫坐,卡纳里斯自诩镇定过人,也不免吃了一惊。他让自己的右手不引人注目地擦着佩枪滑过,自然地向前平伸而出,接过了盖斯勒写来的信。在他翻开来信时,还要聆听谆谆劝说:
“这也是保护您的意思,罗曼上校的事情被曝光在媒体下,海军成为焦点是迟早的事情,不能再让公众知道我们和西班牙之间的秘密合作了。”
“我知道了,马上就走。”
卡纳里斯的手轻轻一推之前选中的灰褐色礼服,任由它在原地摇来晃去。等它停止了摇摆,安静地悬挂在原地时,他的身影早已消失远去了。
海军部里的小军官和外面公司里的小职员原是没多少区别的,可叹自己从前还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邓尼茨努力掀起困乏的眼皮,为了专注精神而削了一支铅笔,用尖尖的笔头点在面前的文字下方,一行一行地滑过。眼睛跟着笔走,并不见得能让他对工作内容加深些理解,但至少能让他不至于昏睡过去。
他向来不怎么喜欢文牍工作,过去不喜欢,日后也难见得欣赏。现在甫一到任,着手的却是参与修订军队惩处法附则这样繁杂琐碎的任务,适应困难几乎是难以避免的。邓尼茨现在看着周围那半蓝半白的墙壁,都不由得想到波涛荡漾的大海,想到宁芙号上的军号声,想到咸咸的海风吹过脸颊的惬意。但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至少短时间内。
他到任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勒温菲尔德偶有信来,问一问自己的工作情况,是否适应新的环境。邓尼茨一五一十地作了答,不敢报喜不报忧。他约略知道一点自己被突然改派到海军部的缘故,但不敢让猜测落在纸上,只敢在心里偶尔揣度一番。只是也不敢琢磨得过于深刻,否则些许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便侵袭而来,叫他脊背发寒,惶恐不安。
遍体生寒的还有盖斯勒。不过是十一月的天气,他已经觉得外面淅沥淅沥,下起了冰屑。他感觉办公室里总是冷,透过衣料的孔隙,往骨头缝中侵染的冷。周围的一切也都是冷的,青色的瓷的印盒,黄的铜的笔筒,透明的玻璃的杯子,碰上去都是冷冷的。唯有阔大的窗子,因为冷而显得分外明晰。
“罗曼的事,有什么新动向?”
弗雷克反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盖斯勒那细不可闻的声音是在对着自己发问。看着盖斯勒僵硬地被挤在椅子中间,仿佛已经提前进了囚室的神情,弗雷克不由得怜悯起他来。于是他尽可能轻声细语地告诉他:
“不大好。不仅是公众抗议得厉害,议会也不满他如此轻率地支配国家资金。岑克尔将军的意思,可能还是要海军内部组建荣誉法庭,简单审判一下,做个样子给议会交代。”
“先是他,下一个就是我!”
这种沮丧的情况下,盖斯勒依然挺着背,不是他不想弯腰,只是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他捂着脸,发出一声近乎哀嚎的长叹:
“为了名誉,我不能让自己上法庭!那就只有引咎辞职一条路可走了。”
这也是唯一的选择。弗雷克默不作声地弯弯腰,对盖斯勒致以深切的同情: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想。”
“没了,再没有了。我自己做错的事,自己来承担责任吧。弗雷克,你不要担心,你是个很好的海军副官,我会向我的继任推荐你的。”
再推荐,自己也不过是国防部长的海军副官。更进一步,那就是总统的海军副官。总不能在海军副官的位置上做一辈子。弗雷克心不在焉地谢过了盖斯勒的抬举,继续分出大半心思想着自己的前途。
盖斯勒一旦离职,岑克尔便是岌岌可危了。无论他多么不情愿,都很难在海军总指挥的位置上拖过一年。如果自己想为未来铺一条好路,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在他的潜在继承人中选一个投资对象,把筹码投在他身上。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谁会是岑克尔的继承人?
仰视王座已久的人想上去,盘踞高位多时的人不愿离开,历史上许多事件最根本的矛盾都从此处而来。这世上懂得急流勇退的人最少,挨了一巴掌后懂得退步抽身的,也能算是识时务者。更多的人宁死不愿松开手中那一点哪怕微末到极点的权力,宁可同它一起入土为安。
岑克尔失魂落魄地站在公寓外面,目光直瞪瞪地看北风穿过菩提树的枝杈,萧萧地一路远去。他对着门上的一小块玻璃整理一下自己的容色,免得神情太过灰败,像惶惶不可终日的一条狗。暖的呼吸喷在冷的玻璃上,凝成淡白的一片,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但他看得清一点:如果盖斯勒决定辞职,那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幸而较之盖斯勒,自己还有求助的对象。这让岑克尔的心稍稍暖热了一点,公寓的大门也在这时打开了。一个梳着两根蓬松辫子的小脑袋从里面钻出来,一双天真的孩童的眼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您是岑克尔先生吗?”
“是我,韩赛尔小姐。”
岑克尔认出这是提尔皮茨的外孙女,他努力做出和蔼可亲的神情,又在心里担忧自己过于胖大,可能吓到这孩子。
“外公让我转告您,他是退役已久的老人,不便和现役高官多来往。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见您的。”
清脆的童音噼噼啪啪地照着自己迎头砸下来,还不等自己说出什么,小韩赛尔已经缩了回去,啪嗒一声碰上了门。在它合上的一瞬间,岑克尔遥遥看到了韩赛尔的母亲,提尔皮茨的长女伊尔莎站在里面,揽着传话而归的女儿。她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然后朝着自己歉意地鞠了一躬。随着门轰然关闭,她那肖似乃父的面容也隐没在了门后。
岑克尔确乎已经知道,自己是被放弃了。
再留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提尔皮茨做出的决定,从来不曾更改过。自己要亲眼看着手中的权柄滑落下去,被另一个提尔皮茨选中的人接过来了。一个一个,都在遵照着那些退下去的,却还恋栈着权力的老人划下的步伐行走着。当初自己被选定接过权柄,现在也要被选定着放弃它了……
“混蛋!他一定是因为我对他那套风险理论有异议,才要换个听话的傀儡!”
经过一条寂静无人的街道,岑克尔到底没能忍住,破口骂出了声。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些,他也只敢这样表达一下滔天的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