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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后记 ...

  •   十年后某天。
      节令已过了白露,天气还有些凉意。老邵吃过饭,想到今天公司有一个供材竞争性谈判,走到办公桌旁翻看万年历。当看到日历上粗黑的数字是九月十八日时,心里一动。这是个经商者愉悦的数字,老邵也不例外,他目前经营一家小规模的建材公司。但是老邵对这个数字却极为敏感,因为在十年前的这一天,他灰溜溜地离开煤都区,从官场滚落下来,从事业的巅峰开始走向下坡,这一天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
      他和老凌被免职之后,煤都区获得暂时的平稳。换届后老边被提拔到省里任职,新到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从老邵和老凌那里烧起,成立两个调查组调查举报反映的问题。老邵违反组织程序和原则提拔干部,及老凌违反人事制度办理工资手续的事情都被调查出来,老邵和老凌都被处以行政撤职处分。这意味在他两人返回仕途的路上打上一堵绝壁。老邵彻底死了心,在家里沉闷一段时日,干脆辞了职,成立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建材公司,为各家房产企业供应建材。几年下来,虽没有暴富也有吃有喝。
      老邵要去竞价谈判的公司是老梅的企业。老梅开发完诸葛寺村的旧城改造,就把企业总部迁到省城,抖了抖身,成了省内知名的企业,完成上市之后,在落凫市保留一家分部,由苗得雨任经理帮助打理。
      当老邵听说竞价谈判的公司还有一家,心里毛毛的。虽说这批建材供应额度不算大,但老邵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他的公司规模不大,只有抓住每一次机会,才能使公司立于不败之地。老邵觉得有必要做一点通融做到有备无患,就掏出手机直接拨了老梅的号码,想让他向下面打个招呼。自己毕竟当年在诸葛寺村项目上对他有过帮助。电话拨通,老梅没有接,老邵觉得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对老梅来说,自己的手机号码成了陌生号,又随手发一条信息:梅董事长,我是老邵,方便时请回电。发过很长时间没有回电。老邵不禁摇了摇头,感觉自己与人家的地位有了悬殊,不回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到了老梅的公司,发现与他谈判的是袁风。袁风被停职后,等待东山再起,但煤都区的形势发生了大的逆转。老邵被免职离开,新上任的区委书记不认这壶酒钱,没有恢复他的职务。老梅说到我的公司来吧,你当过城建局长是内行。袁风便去了老梅的公司,煤都区仍保留着待遇,成了拴在门槛上里外啄食的小鸡。袁风见了老邵,依然当成了以前的领导,忙着端茶递烟。老邵颇为感动,见他抽的香烟是落凫市本地的一个普通牌子,从包里掏出一盒软中华扔了过去。袁风瞅着他笑了笑,说发了?老邵也笑了笑,说发不发都要装门面,现在做生意了,比不得当年做领导。当领导时,脸上写着是领导,不用在乎这些;生意人就不一样,得注重外表行头,弄不好会被以貌取人的。
      袁风触景生情,感叹一番。说当年坐着不知站着腰疼,在那里狗撕狼咬;如今知道珍惜了,却买不到后悔药。老邵说不说了不说了。把话题转到这次竞价谈判上,问另一家参与谈判公司的情况,想摸一摸底细。袁风说另一家公司是仝世德办的。老仝当领导时候就双轮驱动,家里办有公司,退休之后直接当了老板,而且公司经营得有一定规模。袁风的话让老邵感到压力,害怕自己输在曾经的属下又是曾经的对头。袁风看出他的心思,悄悄说我们这里是苗得雨当家,我只是他的跑腿的。不过我跟你说一个人,一定能吃准他,只要他打声招呼,到他这里就是刮风就是雨。把老陶说了出来。说他当年也算当了你半个书记的人。老邵笑笑,觉得没有其它办法,只好硬着头去找老陶。
      老陶如今是煤都区的区委书记。当老邵敲开自己坐了几年的办公室时,还是感觉有些陌生。老陶正在接电话,瞟了对方一眼,习惯性做一个入座的动作,继续接电话。老邵礼貌地站在沙发边没有坐下。老陶接完电话,发现竟是老邵,从办公桌后走过来,与老邵握了握手,说什么风把你吹了过来?老邵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把去苗得雨那里竞争性谈判的事讲了讲,想让老陶打招呼。老陶犹豫了一下,说我直接出面害怕影响不好。这样吧,再过一下手让小乔去办理,他和苗得雨是同学,什么话都能说开。老邵不知道“小乔”是谁,面有惑色。老陶解释道:就是那个乔福长,现任区城建局局长,与苗得雨经常打交道。这么一说,老邵的印象清晰起来,记得他曾经是老凌的堂妹夫,吭哧一下没有往下说。老陶明白他的意思,说放心吧,小乔是我的妹夫。乔福长和小凌又生活了三年,便办理离婚手续,和老陶的妹妹小陶结了婚。
      老陶给乔福长打过电话作了交代。把小熊叫到办公室,说老领导光临,安排一个档次高的酒楼,我们赔老书记喝杯酒。小熊是老陶的办公室主任。老邵觉得有些打扰人家,执意要离开。老陶说以前你当书记时候,还尊重我的意见,现在我当了书记,更应该尊重。老陶这么一说,老邵便不再推辞留了下来。
      由于离下班时间尚早,小熊让副主任大江先领老邵去酒楼。老陶做了区委书记后本想让大江离开办公室。小熊说大江这个人别看个性强不搁人,但他有他的优点,一旦认准谁是主人,跟主人心贴心。老陶就把大江留下做了小熊的副手。大江见是老邵倍感亲切,话也多了起来,恨不得把煤都区这些年知道的事都说出来,说话时对老邵恭敬有加,一句一声“邵书记”,让老邵找回当年做区委书记的感觉。到了吃饭的点,小熊姗姗来迟。落座后掏出手机拨通老陶的电话,递给老邵。电话那头老陶说,老书记实在抱歉,我这里有个重要活动,可能过不去了,不过来日方长,回头专门请你喝酒。老邵嘴上说你忙,你那里是大事。放下电话,心里还是很失落,知道自己在老陶那里不重要了。又想老陶能留下吃饭,已经很给面子顾及旧情了。小熊见老陶推辞不出席,自己与老邵又没有更多的交情,敬了几杯酒,也找个借口离去,留下老邵和大江两人。
      大江对老邵仍然保持尊重。每次碰杯,都把自己的酒杯碰在老邵的酒杯下面,碰过杯大江一定满口喝下,又关心让他随意喝。老邵喝酒时喜欢把酒兑在可乐里一口喝下,大江已把可乐摆在面前。老邵有些感动,三两酒下肚,便有些醉意,丢下身上的失落和拘谨,一会儿和大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老邵问大江父亲的情况。大江说早退了,现在油瓶倒了也不扶,见天与市里骑协的那一帮人天南海北跑,去年花了大半年骑车到了西藏。说着把手机掏出来让老邵看照片。照片里老翟站在蓝天白云的布达拉宫前,头戴橄榄帽身穿一身红色运动服,半跨在骑车前面带微笑,显得健康和自信。老邵无比羡慕,啧啧称赞一番,说你父亲也算折腾了半辈子,说放下就放下这一切,仅从这点看就了不起了。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大江停顿一下,笑了笑还是把其中的原因讲了出来。
      殷超抵头把老邵告下来之后,成了煤都区领导不敢惹的人。新到任的区委书记汲取老邵的教训极力笼络他,说只要他安省不乱蹄跳,部门随他挑位置任他选。殷超便挟高涨的“恶名”被安排在区城建局做了副局长,分管拆迁。这样便与诸葛寺村有了更多的工作交往,一来二去与村支书翟贵成了色对毛配的朋友。殷超喜欢打牌老翟也喜欢打牌,除了工作就在一起打牌。有一天两人聚在一起打了通宵,天明时候,殷超感到饥饿,见抽屉里放有鸡蛋,便就着热水壶煮熟充饥,一蛋下嘴,噎在喉间憋得白了眼。大家手忙脚乱呼叫救护车,当120赶到殷超已经气断身亡。老翟恍然如梦,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没有出门静想了三天,三天后到村里辞掉职务,就加入了市骑协。老翟说人就是一口气,气没有了,人就没有了。他想趁自己还有一口气享受享受生活。
      大江讲完,老邵唏嘘感叹。说人生就是一场戏,真正的大智慧不在于想法设法怎么往上走,而在于想法设法如何从繁闹里退出来。大江说他退出了,地球不是照常转吗?人为争那口气,搞得别人难受自己也不自在,懂得了这口气,便什么都放下了。老邵又问村里的情况。大江说村里现在是苗树和翟彪当家,跟当年一样,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搞得筛子簸箕乱动弹。老邵下意识发笑,有点笑他们没有看透人生世事,也笑自己当年懵懂糊涂。大江见老邵发笑,补充说其实区里的干部也好不到哪里。老邵努努嘴笑了笑,没有说话,大江就已经知道他问的是区委书记老陶和区长的相处关系怎么样。摇着头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邵觉得有些可笑,握着手里的酒杯愣在那里。想:人怎么这么奇怪呢?怎么跳出那个圈的人就清醒过来,而在那个圈内的人就迷茫了呢?大江伸手与老邵碰杯,把老邵从意境里碰醒,随口说道祝贺祝贺。大江迷瞪问祝贺什么呢?老邵意识到岔了意思,信口说祝贺我俩成为知己。大江被这么一说,不禁激动起来,自己昔日仰脸看的领导要与他做知己,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捧着酒杯把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苗得雨从外地出差回来,知道竞价谈判的两家公司是老邵和仝世德,决定请他们聚在一起吃顿饭。按说,这两人是苗得雨最不愿意见到的,当年老仝暗地支持翟贵,没少背后踢他响屁。老邵呢,与老陶一唱一和挖坑设局,让他从村里退出来。苗得雨也没有做省油的灯,一股劲把老邵拱了下来。这些都成为过去的陈年旧账,不仅不应该翻看,而且还要一风吹掉不在乎。毕竟现在苗得雨坐得高行得远,在他们之上,如果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苗得雨还是苗得雨吗?在他们的心目里,苗得雨仍然停留在以前的印象里,偶尔在诸葛寺村这坑水里跃出水面,扳个膘扑腾出一点浪花而已。今天他要给当年俯视他的那些领导们展示一下,他苗得雨在大江大海里一样能劈惊斩浪。
      饭局设在落凫市最好星级酒店里。当苗得雨入席时,老邵、老仝在袁风的陪同下已经等了许久。苗得雨走过去,与老邵老仝热情握手问候。落座时发现主宾位空着,老邵和老仝分坐两边,知道是为自己留的。说我在邵书记和仝书记面前算哪根葱呢。虚让一番,两人都不去坐,苗得雨就神定气淡坐了上去。扫了桌面一眼,见桌子上放置两瓶精装的酒鬼酒,把脸一皱,说老袁我给你交代多少次要眼里有水,像二位书记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感情,我们是应该喝董事长酒庄里贮藏的那种红酒。袁风陪着笑说是我失误,招呼服务员换酒。老邵也笑着说,喝了几十年的白酒,已经喝习惯了,就别再麻烦了。苗得雨说老领导说了,咱就听老领导的,喝国宴酒。苗得雨没说什么牌子,袁风已经吩咐拿了两瓶茅台酒上来。苗得雨换了张笑脸说,我现在成了生意人,在商言商,生意人说话办事比不得官场上的人。官场上绕圈子,绕来绕去不给谜底,一切都凭心思去琢磨推测,生意人喜欢直来直去一口咬住包子馅,说话说多了说少了,说高了说低了,你们也别往心里去。老邵陪着笑,说你说在座的谁啊?这满屋子有谁如今还脚蹬朝靴头戴花翎呢?大家都笑在一起。
      酒喝至半局,都有了醉意。苗得雨说看看今天,咱兄弟四个喝酒在一起,尿尿在一处,就跟长一颗头似的,也没有那么多毬长毛短的事。怎么一到官场人就像变了一个样,隔了那么厚的墙,说话听声音,办事看脸色,连放屁都要琢磨一阵才说臭不臭。苗得雨起了个话头,大家都说官场的不是,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把官场说得狗屎不如,仿佛当年他们在官场都是受害者。苗得雨说你们也别叫屈,真正叫屈的是我,当年不知不觉就被当成枪使了。
      苗得雨的话触动到老邵的心尖上。当年苗得雨带着村民去省里告老邵,老邵一直怀疑背后有人鼓动,现在苗得雨把话说出来,老邵旧话重提,说我的话哪里说哪里了,有一个问题盘搁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问。苗总,当年你顶着头到省里告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苗得雨笑着说,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心里还没有放下?老邵说放下放不下,都放下了。只是想知道,死了,死在谁手里。苗得雨说想知道你喝三杯酒,我把底细倒出来给你。老邵喝了三杯酒。苗得雨意思了一下,看对面坐的仝世德,怕说出来老仝脸上挂不住。老仝满不在乎。说你不用这种眼神看我,其实我在那场戏里,最多算是客串的角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挑拨离间的话,更没有煽风点火的语言。你有杀死牛的心,感觉我所有的话都是杀牛的话。苗得雨撇了撇嘴,说这就是你们当官的阴险之处,杀了人,连血都见不到。袁风说你不要打击面太大,这件事里没有我外没有我,说阴险只能是老仝阴险,我们与老仝相比提鞋都提不上。老仝说王八不说鳖,你也好不到哪里。袁风脸上做个萌的表情。说这么说你也承认自个是那个了。做了一个乌龟的手势,又引起一阵哄笑。
      苗得雨见都没有把当年的事当回事,就把自己辞过支书后,乔福长如何烧底火;老仝如何把区殡葬所长约在一起吃饭;副区长老魏如何把怎么告状从哪里告状,都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苗得雨说这件事我虽然被人当枪使了,但打心里钦佩,整个过程做得水到渠成滴水不漏,没有一点破绽。乔福长以同学身份说出内幕,老仝你引出殡葬所长解答问题,最后老魏出来指点迷津,说出路在何方,这盘棋可谓棋看三步,步步为营。其实对我帮助最大的是老魏,当我意识到老仝把殡葬所长请出来是想利用我时,我想止步,但肚里的杀牛之心却越来越强,当枪使不当枪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害我辞职的人知道,小水沟里也能翻大船,我就把老邵你当成了报复对象。是老魏给出了拱你下台的主意。老邵听了,笑着说你当时的心情我理解,你所做的举动我也理解,但有一点需要你明白,我不是逼你辞职的那个人,至于谁让你辞的职,又是如何逼你的,我觉得你比我更清楚。老邵说的这个人是老陶。但当着众人面不能说出,老陶如今腾云驾雾在煤都区的上空,苗得雨指望在老陶这片云下饥食渴饮呢。苗得雨更知道这个人是谁,怕老邵继续往下说,忙打岔说喝酒喝酒。
      苗得雨与大家碰过酒,喝下,站在桌子旁没有坐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说,对啊,刚才说到老魏,你们谁知道老魏这些年的情况。虽然都在一个城市里居住,没有了工作上的接触,大家竟然有多年没有见面,谁都不知道他的情况。老仝说我还是三年前见的老魏,不是在落凫市是在省城的医院。我去看病,他也在那里看病,就遇上了。在挂号大厅仅仅简单交流一会儿,他说在位时不珍惜身体,逢酒就喝,退下来后落了满身病,现在主要任务就是满世界看病。我俩说了些相互保重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老魏的情况,大家心里灰灰的。
      老邵由老魏想到老凌。掐指头算算,自己与老凌在煤都区院内两车相会瞟过一眼后,从没有谋过面。以前的恨也罢怨也罢,经过十年的陈放,都化为乌有了,心里反倒惦记起来。老邵问老凌现在怎么样呢?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袁风说问老凌,你算问到人了。我和老凌住在一个小区内,他比老魏的情况更惨,现在路也走不了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家里人给他雇个男工照顾生活,如果天气好,由男工带着出来转悠。从家里出发绕到煤都区办公楼前,再穿过黑金街道办公地点,到达郊外龙口镇政府,这条路线固定多少年没有变。这些地方都是老凌工作过的,想必有深厚的感情在里面。袁风把情况介绍过,大家都低头不语,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气氛异常沉闷。不知过了多久,苗得雨喊了一声“喝酒”,才把人们从意境里喊了回来,都附和说“喝酒,喝酒”。只是喝下的酒已经感到不是原来的滋味。

      老邵决定要去看看老凌。
      尽管心里有准备,但当看到老凌的一刹那间,老邵心里还是一颤。秋天午后的天空有些凉意,树叶已经开始发黄还没有凋零,太阳看起来还像夏日里那样晃眼,只是没有灼烫的温度,软绵绵地透过两旁的银杏树,斑斑驳驳洒在小区的行道上。
      老凌是被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用人力车推出来的。这是一辆城市里常见的三轮脚蹬车,有别于那些运载货物脚蹬车不同的是,这辆改装过的脚蹬车的车厢是置放在车体的前面,车厢也是改装过的,比一般的车厢高大,老凌坐的助残轮可以直接停放在车厢内。老凌穿一件酱黑的夹克,由于时间久远已经褪色,显出灰白混合色,老邵一眼认出这件夹克是老凌当区长时经常穿的那件。老凌的脸已经胖了许多,因为发胖反倒没有多少皱纹,太阳穴处有两丛老年黑斑。他倚靠在轮椅的背上,低垂着头眼睛缝闭着,眼袋显得特别大,零乱的灰白发遮住半个脸庞,头随着脚蹬车的颠动无力而有节奏地摆动着,远远看去像一棵被凄风苦雨摧揉过的老柳树。
      老邵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男人载着老凌走出小区,路上挥动着手喊道“看风景喽!”。老凌缓缓地把头直起来,过三分钟后,又垂了下去,仍旧无力而有节奏摆动着。老邵驾车慢慢跟在后面。过煤都区办公楼时,男人喊道:再瞅瞅哪是你办公的房间?老凌把头直了起来。过黑金街道办公地点,男人干脆把脚蹬车停了下来,歪下头凑在老凌耳朵前大声说,这个地方你开销过三个村的支部书记;跟检查卫生的副市长拍过桌子。老凌直着头咧了咧嘴,想说话没有说出,乌拉一阵子。男人说知道了,那时你三十多岁,正天不怕地不怕时候。说完男人没有作停留,就蹬着车向城外方向驶去。大约过了半小时,把脚蹬车停放在龙口镇政府旁的小游园边。这里是老凌工作近二十年的地方,以前在郊外,随着落凫市城市的扩展,如今包裹在城中。
      老邵把汽车泊在人行道旁,走向老凌。那男人已把轮椅从脚蹬车卸了下来,推着轮椅上的老凌走在游园的甬道上。老邵和男人搭讪后走近老凌,喊了一声“老凌”,老凌没有反应,侧着脸木棱地看着天空。老邵加重一声喊道“凌区长”,老凌只是把头稍稍侧了侧,仍旧看着天空。男人说他得脑血栓已经好多年了,现在大脑开始萎缩,连人都认不出来了。老邵问你每天都拖他出来?男人说每天都出来。老邵问为什么要每天都出来呢?冬天夏天这两个时节病人不适应户外活动。男人摇着头,说没办法啊,虽说他糊涂成这样,如果哪一天没有拉他出来遛弯,他会表现得烦躁不安情绪激动,有时候连饭都不吃;出来了他就一天安安静静的。老邵又问为什么要选择这条线路呢?男人笑着说是老凌没有痴呆前定下的。他以前在这几个地方当过官,有感情。男人指着前面的游园如数家珍地说道与老凌的关系;又指着前面龙口镇政府说道老凌在那里生活工作的情况,甚至说到每处的点滴细节和细节里人的姓名。男人说完自嘲地笑了笑,说不瞒你说,我已经伺候他好多年了。老凌清醒时说的这些话,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每次经过老凌都会唠叨又唠叨,每说一回他脸上都会放一回光彩。老邵走过去捋了捋老凌零乱的头发,笑着问老凌都说些什么?男人说都是当官的事,张三了,李四了,头痛了,脚痒了,乱七八糟,我也听不懂。男人感叹一番,说也难怪,老凌做过那么大的官,该经过多少事啊!只可惜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老邵弯下腰把老凌的手拉在自己手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老邵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与男人攀谈起来。男人与老凌是高中同学,同一个村,光屁股一起长大的。男人说,他与老凌高中毕业之前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放假打柴放牛,即便到镇上上高中不在一个班,吃饭还一起搭伙。老凌家里穷吃不起学校食堂,他母亲把蒸好的馒头让他带到学校,一吃就是几天,馒头放过冰瓷冰瓷。那时男人家里条件好,父亲在村里当干部,吃学校的食堂。男人买了食堂的热馒头与老凌的凉馒头交换着吃,偶尔男人在家里带些肉食,两人都是把肉埋在碗底偷偷吃,怕同学们见了眼馋。男人讲到此时,脸上是满满的笑。后来老凌考上大学到落凫市做了官,男人落榜后留在村里,为了生活到村附近风景区抬滑竿,两人就中断了联系。男人说这怨不得谁,老凌吃一顿饭,需要他抬一年的滑竿,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慢慢地男人就把老凌淡忘了,偶尔别人问起老凌的情况,他也会说上两嘴。
      有一年男人的母亲到落凫市看病。在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后,还凑不到母亲做手术的费用,男人想到老凌,硬着头皮敲开老凌办公室。老凌补足剩下的余款,还到医院探视他母亲两次,让男人在心里由衷感激。再后来老凌退下来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脾气变得越来越怀。开始时,有人还来探视,之后,便没有了。老凌时常念叨他光屁股长大的这位同学,说到他们当年的往事,会眉飞色舞露出难得的高兴。老凌的病情加重,生活不能自理,需要雇一名男工。家里人说,请老凌的同学过来,不仅可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还可以陪他说说话,老凌的家人去找男人,男人还是有些犹豫,如今他也有了年纪,正在家里颐养天年。但感念当年老凌在最困难时候帮助过他,虽少有联系但心里还是朋友,就答应了。老凌度过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和同学有说有笑,直到再次犯病成了痴呆。男人说,人啊,幸福不在于风光时前呼后拥,而在于像老凌这样的时候,能有人陪着说话。老邵说老凌都这样了,能听懂你说话吗?男人笑了笑,说心里有感应,毕竟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比得过他以前那些狐朋狗友。
      老邵把轮椅从男人手里接过来,缓缓地推着往前走。老邵问现在还有经常来看望老凌的吗?男人说没有了,只有一位姓洪的偶尔过来一次,听说当过教育局长,感念老凌当年对他提拔推荐,没有忘记老领导。老凌清醒时候,说过他为官不成功,是个好人。老邵知道说的是洪局长,他来煤都区时已经被提拔为区政协副主席。想不到仅为那次推荐,老洪铭记到现在,不由钦佩起老洪的为人。转念又在心里笑自己,自己在位时往往忽视的不都是像老洪这种人吗?
      老邵推着老凌默默走了一段路。从甬道折回到镇政府前,男人像是想起来什么,停下脚步,说老凌是个倔脾气。前年我们在这里遇到过煤都区的区委书记老陶,曾经是老凌的部下,他看到老凌成了这样,站着叹息一会儿,给老凌3000元钱。老凌脑子清醒过来时,我给他讲了,老凌发了一通脾气,硬是让我把钱给他送去了。老邵本是怀里揣了5000元钱,想送给老凌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听男人这么一说,伸到兜里的手缩了回去。老凌不接受老陶的情意,能接受自己的情意吗?
      男人看出老邵与老凌的关系。问道你和老凌熟识吧?老邵说曾经的同事。男人说看你的模样也是当官的吧?老邵说也算吧。男人笑了一下,问你的官比老凌大还是小?老邵说一般大小吧。男人又笑了一下,问以前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与老凌不攒堆吧?老邵神情恍惚地看着男人,男人以为自己说的方言没有被他听懂,做了一个两只大拇指并拢在一起又分开的动作。老邵笑了笑没有说话。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与老凌呆在一起这么多年,从老凌身上看透了世事人情冷暖,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老邵从兜里掏出一片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男人,说如果老凌遇到什么困难,打这个电话他会竭力帮助。男人说过感谢的话,把纸片塞进老凌衣服上的衣兜里。
      男人似乎意识到老邵的来头非同一般。俯下身子摆弄整齐老凌的上衣,捋了捋他零乱的头发,然后把他低垂的头扳起来,用手指着老邵,问认识不认识他。老凌浑浊的眼睛翻了翻,没有一点表情。男人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发问老邵,说:人啊,无论过得红,过得紫,是不是最后都像老凌这样?老邵默然。男人又说:人啊,一辈子为名争,为利争,是不是争的都是身外之物?老邵点点头。男人再说:人啊,什么富贵了,什么荣华了,最后的归宿是不是都是一个小黑匣子?老邵感觉眼睛有些湿润,仰头看着天空。男人说完,把老凌扶上脚蹬车的轮椅上坐定,俯下头对老凌喊了声“回家喽!”,载着老凌往回走。走过五十步距离,停下来向老邵挥了挥手。这时,夕阳的余晖照射过来,照在男人高高举起的手上,也照在老凌零乱的白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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