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青蛇录》典野

7、王府风云

　　寻阳地湿，常年阴雨连绵，我来的时候正结了一场几日的夏雨。山空雨过，杨柳滴翠，江河泛波，更兼如纱云雾，沾湿山峦。我踩着尚未干透的青石板，一路打听着前往摘星楼，不觉间已将寻阳城的风光睹了大半。青州城与寻阳城隔着一条始东方来的长河，青州城中百姓大半都靠河里的馈赠生活，我以往还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时常看他们打了鱼去卖。然寻阳城便不是这般了，因地势走高，更生奇珍特产，并不过多依靠河水。其中的摘星楼，便算作寻阳城的藏宝阁，内里异宝众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拿不出来的。更兼人们得了宝贝，便来此换取钱财，如此多年，摘星楼的底蕴怕是无人知晓了。
　　闹市之中，攒动的人头仿佛盛夏夜空中的星宿，而他们围绕着的庞然大物，便是传说中的摘星楼了。我粗略望了一望，见摘星楼共有十七层，似要耸入天际一般，难怪我问路之时，大半都说最高的那楼阁便是了。我还想着能高到何处去，不想这远远望见，便已心神俱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我走近了才发觉，那些围在摘星楼旁边的并没有进入楼中，透过洞开的大门，我望见装饰的如同人间瑶池的厅堂人烟稀少，可算得寥寥无几。
　　“真没天理，这不是强买强卖吗？难道没有摘星楼，我们的东西还卖不出去了不成！”一道愤恨的男声似夜幕中的火光一般，清晰的撕开了低声议论的人群。我与他仅隔着十步之遥，实实的将这段话听入了耳中，不由得心下好奇，停步看向那人，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四十岁上下柴夫模样的男子神色怒级，手中高高举着一张告示，我看不太真切，他却说了出来：“什么叫折半，乡亲们，就是我们的药材，我们的玉石，卖给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连本钱都捞不回来，然后他们再以高价卖给别人。如此丧尽天良，就不怕遭报应吗？”
　　人群中猛的炸开，怒吼声不绝于耳，势要与摘星楼讨个说话。坐在离大门不远的男子似是早料到会这般，吩咐了身旁的小厮几句，便连忙起身往屋内去了。待他再出来时，身后已跟了一个华服男子，我往一旁挪了些，那人领着几个仆从，大步流星的出来了。
　　“乡亲们，静一静，这是我们的副管事，他会向大家解释我们为何突然降价收购的。”男子身旁的仆从之一开口道，可他的声音并算不得洪亮，那副傲气的模样更似火上添油，将人群激的愈加沸腾。我站在人群之外，又好似深深的融入人们口中的怨叹。曾几何时，我也试过用尽全力抵抗如山般的权势欺压，最后却无一丝作用。不过摘星楼此等巨贾，若非遇到什么难事，否则不会如此自断后路，民意之贵，千金难买，这些商人怎会不明白。
　　我懒得再听了，径直走入大堂，那方的小厮忙迎了上来，我却不觉得是迎客之道，想来他是怕我砸了场子。见他如此，我只得道：“我不是本地的，我来是有要事相求。”
　　小厮愣了片刻，憨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与无奈：“公子哪里的话，摘星楼迎四方侠客，只要我能办到的，定当竭力而为。只是今日并不营生，怕辜负了公子的好意。”
　　门外吵嚷声愈渐小了，不知那副管事说了什么，竟有平息这场纷争的趋势。我将许归镜的画像取出来，心中十分不定，生怕又扑了个空。“小哥在此许久，十几日前可曾见过这般模样的男子。”
　　我佯装不经意般侧过脸，实际在看小厮的面色，想他会不会欺瞒于我。短短三息之间，只见他的脸上露出恍然，惊异之态来，偏偏缄口不言，我等了许久都未见他开口，不由问道：“小哥可见过？”
　　似是从混沌中被我惊醒一般，小厮突然“呀”了一声，道：“巧了，这人我前天还见过。”
　　只言片语之间，我仿佛悬崖边仅系一支枯木的求生者，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深渊。听他如此说，我竟如同浮云绕身，险些按耐不住心头的狂喜，颤抖着声音道：“那他现在呢。”
　　小厮将目光从画上移开，眉头微微皱起，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此人模样俊俏，往摘星楼来了几回，是有些姑娘来此寻他，不过男子你倒是第一个。”话至最后，他竟有些讪然，颇有些不愿与之为伍的意味。
　　我怔了片刻，心中有些失落，想着我与许归镜恰隔了三两日的光阴，就此失了音讯了。“那他还来吗？”
　　小厮颇有不解，道：“公子说笑了，摘星楼中来客众多，不说住进这楼中的贵客，便是来交易买卖的行脚商人，我也见的不少。我那日是见王家的小姐与公子所寻之人一同吃酒，便多看了两眼，这才记住了些许……”
　　一言未尽，我心中已有了方向，慌乱道了句谢，便要取些碎银赏他。不料他脸色剧变，忙摆手道：“还请公子收回，我们是决计不能收的。”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副管事影影绰绰的暗影，我心中已知晓八分，也不执意送他，慌忙出了门去，走了半柱香的时辰我才忽的想起，我倒未向小厮打听，那王小姐家住何方。
　　若是再回摘星楼去询问，只怕怨不得我受累这许多回，听他语气，想来那王小姐并非小户人家，便也如同来时一般边走边问。
　　可谁知那些人一听到我询问这寻阳城是不是有一家姓王的千金大小姐，便好似见到了什么怪异的事情一般，皆是摆手加快脚步离去，生怕我上去拦住他们一般。最后一位老大娘应是见我神色倦怠，这才有些不忍道：“孩子，你是外来人吧，怎的打听起王家了。”
　　我方才倒想了许多来此之意，可真正有人问起，却口中生涩，一时难言语。大娘以为我不愿对外人多讲，轻叹了一声道：“你也是去医治王小姐的吧，大娘劝你一句，莫要为了身外之物去犯这样的险，听我一句，快些回去吧。”
　　妇人慈眉善目，倒真是在担忧我，听她说来，好似这王府是刀山火海不成。我有些迟疑，问道：“多谢大娘提醒，可这寻阳城难道就没有别的王府了么？”
　　她见我或许不曾知晓其中内情，看了一眼四周，将我拉往稍远些的屋檐下方，低声道：“这城中一个王家便够了，再多些怎么得了。孩子，大娘看你面相和善，是个心性纯良之人。想来你也是为了那王家开出的五百两银子来的吧，趁你现在还没进府，快快回去吧，你前面的那些大夫，一个都没有从王府出来过。”
　　话至最终，已是不忍与恐惧，我心中已知晓了个大概，暗中感念了一番，开口道：“您的好意，谢扶记下了，定不会做那枉死鬼的。”
　　大娘见我听了劝，也不多说，嘱咐了几句便走了。若让我不去与那王小姐说话，那从摘星楼处得来的消息便算的无半分用处，可是若要见到王小姐，又不能扮作大夫前去，如此苦恼许久，我竟未得出一个好些的法子来。
　　我并未急着去王家府上，而是在路边寻了一个乞丐，向他打听王小姐的情形。他先前还不肯说，任我加了许多钱，也只是连连摇头道：“我哪知道你是谁，若是被王老爷知道了，我身上这层皮怕是保不住了，再说了，我就是一个新来的，你去问别人吧。”
　　说罢，我又往他面前的破碗中放了十两银子，他方才还四处乱转的眼瞳忽的就停了，只见他将破碗拖到自己背后，也不提扒皮，只将最近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啊，这王家百年之前，是天都的一户富商，后不知为何，竟不远千里来到了这寻阳城。那时寻阳瘴气四漫，并无什么摘星楼，世家大族却还有几个。都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王家这条强龙，偏偏将寻阳城的这几条地头蛇压的服服帖帖。王家绵延这许多年，倒也算的福祚甚盈，奈何美有不足，子嗣一直稀薄，传到王小姐王舒羽这一代，便只剩得这一个独女。王小姐生的并不算美艳，却因家中盛宠，虽脾性乖张刁蛮，可若是娶了她，这王家的泼天富贵便算得了。因此王小姐一出闺房，便万人空巷，不光寻阳城，更兼许多外城慕名而来的公子少爷，拥挤在王府门前，只求博得佳人一笑。
　　只是约半个月之前，王小姐忽的生了急病，王家请了不少名医神手，皆是寻不到病症所在。王老爷爱女心切，异常恼怒，只觉得是这些庸医耽误了王小姐的病情，全都没让出府一步。
　　末了，那小乞丐又咧嘴对我笑道：“看小哥你身上无药材之气，定然不是大夫了，又出手如此阔绰，未必是爱慕王小姐。”
　　我不愿应他，真以为这世上人人爱财，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吗。小乞丐将手缩进怀中，晶莹的眼珠四下乱转着，忽的说道：“看小哥是个有缘之人，我这还有一件密事，不知小哥可有兴趣。”
　　不等他说完，我便又给了他一些碎银，他嘻嘻笑着收了，见四下无人，这才将手掌掩在唇边，轻声道：“我听说啊，王小姐是被妖怪附身了。”
　　若是半年之前，听到妖怪附身这等谬论定是当作笑谈听的，可追寻许归镜的玉佩此时就在我怀中，小乞丐手里还握着邀月给的钱财。我也不愿再问了，这小乞丐多的怕是也不知晓，只等今日稍作歇息，明日拜往王家府上再做定夺。
　　翌日一早，天光还未大亮，我便出了客栈的大门。却并不立马拜访王府，而是在这寻阳城中转了一转，算得熟悉几分地形，待吆喝声渐起，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只见雾气升腾，绕断青山，各色掩于其间，似女子发髻间的簪花，不甚俏美。我走到王府门口时，门口的两行侍卫恰换了一班，朱红的大门映衬着两旁的石狮，一只为跃起扑食，一只稍显懒倦却不失威严。府墙高远入云，似是望不到边际，如此阔慨，怎一个气魄了得。
　　我道明来意，只说是许公子的书童，有要事需面见王小姐，门口的侍卫却一口回绝。我好说歹说，那侍卫却只答应却通禀王老爷一声，过了半日，他方神色愠怒，一脸灰败的出来，对我冷声道：“老爷说了，管什么张公子许公子，小姐这几日一律不见。”
　　说罢，容不得我再开口，他便直直的望着前方，看那模样，是再不愿听我言语了。自知多说无益，我想着再去摘星楼一回，尽量寻些别的路子。走出不远，忽见一行男女飘飖而来，皆青衣道袍，眉心点朱，不过少年模样，却已凶狠外露，手中握着的剑更是光可鉴人，叮当作响。看这幅打扮，明显便是道家的除妖弟子。只是我从这几人身旁擦肩而过时，竟嗅到了一丝丝血腥之气。再欲细查，几人已跃入王府，恰见衣袂飘扬，剑映寒光。
　　再回摘星楼，昨日的清冷之势丝毫未存，却是座无虚席，人似繁星，恰与这厅堂的穹顶汇为一色，滋味更甚。我刚刚寻了个地儿坐下，正想上一壶酒，便听得门外脚步声繁杂，隐约还有长剑出鞘之声。慌乱声渐起，我隔着人群看着闯进门来的几人，却正是方才见着的几个道门中人。我心中忽的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只是我脚未挪步，那最前方的女子尖锐的目光已扫过人群，将我看了个彻底。我下意识的想躲，已是来不及了，她厉声喝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