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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   “我还曾有个姑姑,她是我母亲的婢女。她对我们姐弟十分偏心,偏心到哪种程度呢。您听听——但凡若有糖果,分给弟弟的必然是最甜的,若有玩具,分给我的必然是弟弟不喜的。可是姑姑这么偏心,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她会唱歌哄我们入睡,会绣顶好看的香囊,会陪我们放风筝。”

      “可是,她也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我害死了姑姑最疼爱的阿谦,如今,我又害死了我最喜欢的姑姑。”

      “殿下,我是不是坏透了?”

      月光下,芊芊脸色发红,是生病发热的征兆。颈边有点点血迹,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她仰头看他,神情平静,眼中却住着一个在地狱边缘徘徊的灵魂,或许一个推扯,就决定她的死生。

      白景笙承认被那双眸子看软了心。

      也许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心软,因为他回抱了她。

      “你并不坏。真正坏的人,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说这样的话的。”

      比如他。

      “芊芊,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并不会为谁左右,更多的,则是顺从命运的牵引而已。有些人认为牺牲是值得的,所以才有了满门忠烈;有些人认为荣华富贵才是一生所求,所以才有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他知道也许这样的选择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但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为什么?”

      “因为那是他的信仰所指引他的。便如飞蛾扑火,至死方休。”白景笙顿了顿,淡淡一笑。

      “人,总是没有办法背弃自己的信仰。”

      “而那些曾经犯错的人,所能做的,便是尽力弥补。”

      芊芊看着他的神色,良久。

      她蹙着眉问:

      “殿下,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他的目光垂下来,冰凉又柔情:

      “我们从前不曾相识。”

      芊芊一怔,忽然松开抱着他的手,跪倒在地:

      “属下僭越了,任凭主君处罚。”

      他却将她扶起,淡淡道:

      “今日之事,今夜之语,一梦过后,尽数忘记罢。但本君要你记住,今后不论何时,不论面临何等困境,泣涕失声,都是最无用的表现。”

      风过,遍体生寒,它却无言。

      “是。”

      时间:半月后,夜。

      地点:笙王府。

      人物:平平无奇的某婢女,帅瞎人眼的嫩皇叔。

      芊芊双手抱着小巧的暖炉,臂中挟了一盏孤灯,全身裹着明显宽大的披风,艰难地赶到正趁着月色,在某小苑的杏树下摆案焚香,挥笔作画的白景笙身边,气喘吁吁:

      “齐管事让属下送这些过来,夜里风大,主君您……”

      视线却被他手上一支精巧笔具吸引。

      南辰有一种珍稀草木,名唤“栖香”,茎坚而直,通体碧绿,色泽如玉。最妙的是,它芯部有一中空细径,若往里注入墨汁,再经过特殊处理,削尖其尾,便可书写,以替代笔具。

      但因栖香草世间难寻,所以多为南辰王室专用,芊芊幼时常用栖香书写、或是作妆点之用,后荒废学业,又失却了淡客童子的身份,已有许久不曾握过此笔。

      谁知今日,竟能再见故国草木。

      芊芊默默放下手中的暖炉灯盏,解了身上的披风,踮着脚,费力披在白景笙肩头,犹豫片刻,小心为他系好颈前的珞结。

      瞟一眼案上的宣纸,他正专注勾勒着一株病梅枝头上的殷红。

      所用的是左手。芊芊凝了目,心里已十分地确信,白景笙此人,是个怪胎。

      右手擅剑,绘画写字却是极丑。左手恰恰相反。

      思及此,不禁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叹气,握住盈落手心的轻柔花瓣。又在一旁为他细细研起墨来。

      约摸半个时辰以后,白景笙丢开笔,芊芊心疼地望着案上滚了两滚的栖香。

      “纳兰,明日太子生辰,你随本君前去东宫道贺。”

      “是。”月色下,愈发清贵美丽的少年看了芊芊一眼,忽然笑了:

      “近日都读了些什么书?”

      芊芊张口就来:

      “《忠勇录》,《三十二臣纲》,《维义志》……”

      白景笙笑得凉飕飕。芊芊低头,诚实道:

      “《东祈史》,《安邦论》,《四国书》……”

      其实还有《大祈野史》,《四国秘传》,《山川志怪记》等诸多,呃,文学精萃。

      白景笙闻言,沉默半晌,道:

      “少看点策论。”又道,“罢了,随你好了。”

      芊芊点头,将画卷收起,整理书案。栖香不慎滚落在地,她蹲身拾起,用袖子小心擦拭笔身沾染的尘土。

      白景笙低眉瞧着她,嗤笑一声:

      “一支木笔而已,何至于此?“

      芊芊动作停下,轻声道:

      “于殿下,栖香不过草芥。”站起,将栖香笔恭敬奉上,“于纳兰,栖香之贵,贵不可言。”

      栖香不仅仅是一支笔。它见证并记录了南辰的兴衰。它是南辰王族的魂,是她卑微遥远的念想啊。

      白景笙默了默,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随意道:

      “既然如此看重,本君将其赠你好了。原是你旧国之物,此番也算物归原主。”

      芊芊却一怔。不免行了个正礼:

      “谢过殿下。”

      夜风依旧飒飒,此时却少了许多清寒。几个仆役不知哪里冒出,上前来收拾案几。芊芊与白景笙走到半路,倏地想起什么,将灯盏挂在一旁的树梢之上,转身一路小跑。

      抱着暖炉赶到殿下身边,仰头对他一笑:

      “殿下忘了这个。”齐玄说,白景笙幼时曾大病一场,寒毒入体,寒夜里需有暖炉驱寒。他体虚不利于习武,可一手长剑却使的甚好。

      白景笙默然片刻,忽然抬手抚过芊芊肩头,她侧目,见有一瓣白杏擦落。

      白景笙接过暖炉,神情淡淡,芊芊握住衣角的手却一紧,又松开,提了灯,随着身前人缓缓前行。

      仿佛有什么,早已不一样了。

      ……

      屋内,对面床上,常欢已睡熟。芊芊握笔写下最后一处批注,合上图册。这本图册出自笙王府的藏书阁中,记载并绘制了四国许多名山大川,甚得她心。她想,以后若能大仇得报,了却俗事,便寻一机缘,去云游四海,开开眼界罢。

      将栖香笔收在特制的专用锦盒中,芊芊坐在床上,瞧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想起这几日来还算平静的时光。

      昀兮死后,她将自己关了几日,那几日,她病得很厉害,病到以为自己这一次再也躲不过,也许下一刻就会死掉的地步。

      可是这疾病,也犹如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暴,病好以后,亦是无边的风平浪静。在此之后,她仍能扯出笑脸来面对探望的人们。

      她的悲痛、仇恨、不甘、绝望通通被埋在了心底最深处,于是众人眼中的芊芊,只是白景笙身边一名温柔可人的贴身侍婢,拥有一双过分美丽的眼睛。仅此而已。

      原来,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情绪会被永远铭记。

      原来,纳兰芊芊,也不过是这样生性凉薄的人。

      与她昀兮,与他白景笙,又有什么不同呢。

      太子生辰,皇帝都会亲临,谁敢不赏面子?故来赴宴的自然俱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礼官接过芊芊抱着的贺礼,却见这小婢女一脸肉痛地瞧了眼那礼盒,顿觉好笑。

      芊芊转了脸去,不想再看那仅仅是用来装饰的,就至少值个百来金的盒子,更不忍想起里头那柄精美绝伦举世无双的翡翠如意。

      唉,其实她给过白景笙一些深刻的建议。

      王府内,看着整一库房金光闪闪的宝物,芊芊肃然道:

      “总是送人这些个金银俗物,主君今个儿不如送个新鲜点的?”

      白景笙听了她语重心长的话语,沉吟片刻:

      “比如?”

      “这送礼嘛,最重要的就是投其所好。当然,还要送出十足的心意……”

      说到这,她连忙打住,呃,居然忘了,白景笙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那侄子,心意什么的……芊芊闭了嘴。

      岂料白景笙一笑:

      “投其所好并不难。本君这侄儿,倒是对一样——”声音低了低,“对女子十分感兴趣。”又轻飘飘睨来一眼,“芊芊。莫非你有心……”

      “啊,”芊芊愣了,“啊?!”

      忙澄清道:

      “主君说笑。太子殿下所喜,必定乃美人中的上上品。属下陋颜庸俗,不敢高攀。”

      “红粉骷髅,不过一副皮囊耳。”白景笙淡淡道,“你倒是真庸俗。”

      听见这一声打趣,芊芊配合地笑了两声,又连忙闭紧了嘴。白景笙的侧脸,看起来有些冷漠。

      回神,芊芊叹了口气,贴身侍奉的主君喜怒无常,这让她压力很大啊。

      ……

      华灯初上,冷月佳宴,觥筹交错。

      太子白裔汀身穿金丝蟒纹朱红锦袍,发束麒麟祥云镶玉金冠,正与丞相攀谈,瞧着甚为稳重贵气。

      白景笙则坐在太子右下首,正与皇帝陛下叙着什么话。他从容起身,执了酒盏敬酒,袖袍处绣着的君子兰迎风幽盛,格外雅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花瓣一般的薄唇上沾了酒露,泛着润泽的水光。

      芊芊不过随意一瞥,天地霎时空寂。

      耳边倏然响起谁漫漫一声,“芊芊”,就从那样美好的唇瓣间逸出的,如世外清灵的梵音,叹息一般的呢喃低语,化作空气中的冷香馥郁,化作温柔的丝线,又缠绕住谁冥顽不灵的心,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心里一乱,芊芊慌乱地别开眼,脸颊微烫。

      “芊芊,你的病还没好全么,脸这样红。”有人问。

      竟是常安那小子,他此次也得了准许,可随笙王赴宴,此时凑在芊芊身边,神色很是殷勤。

      芊芊觑他一眼,心里腹诽:之前对还是兰谦的她爱搭不理冷嘲热讽,怎么今儿自己转了个性别,这人就变成知冷知热贴心小棉袄了呢。

      随口道:“无妨,天气甚热,闷的。”

      一阵寒风吹来,俩人均瑟瑟抖了抖。常安狐疑地瞅她几眼,悄声道:

      “你该不是喝酒了吧?”

      “怎么可能。”芊芊干笑,两句话打发了常安,走到白景笙座旁,执起酒壶欲为他斟酒。

      看了看他,压低声音:

      “殿下。烈酒伤身。”

      白景笙却似乎有些醉了。

      芊芊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看起来呆呆怔怔的,一手拈着小巧的杯盏,一手支着下颌,神情略带恍惚地盯着杯中琼浆,幽静长睫下眸光潋滟,那经久不化的冰川雪原,似是开了一角,让人窥见其中的流水潺潺,青莲濯濯。

      于是芊芊也怔住了。

      主座上的宣文帝发话了:

      “十七弟怎么了?”

      他身旁的皇后接口道:“这孩子身体不好,方才见他饮酒过急了些,许是醉了。”

      皇帝深表同情:

      “朕这十七弟,身子骨似这般单薄,身边也没个知暖知热的,朕想着,也确实该给他找个可心人儿了……”

      话题便一下转向笙王的婚事。

      众大臣亦各个神色奇异,颇有些摩拳擦掌之意。一直温柔笑着的秦贵妃却轻飘飘地解围道:

      “陛下,笙王还有三年才及弱冠呢。”

      “先订下也不错,”皇后若有所思道,又想到什么,“陛下,不如趁今儿把汀儿的婚事也……”

      “母后!”白裔汀执着酒盏,皱眉道,“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白景笙却忽然摇摇晃晃地起身,芊芊欲搀他,他却摆手拒绝,向正在热烈讨论中的帝后告罪道:

      “陛下见谅。臣弟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得了准许,便在一干宫婢的带领下去了御花园中另辟的一个清静园子。

      此园名唤风清园,园中有一月朗轩。宫婢们早已布置好内室,扶了笙王到里头休憩,又鱼贯退出,芊芊便提着宫灯守在门外。

      寒风凛冽。

      她缩在门边昏昏欲睡,忽然一个激灵从浑噩的梦中醒来。远处依稀传来丝竹声声,想来宴还未散。

      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芊芊提起一旁忽明忽暗的灯笼,起身推门。

      暖气横溢直扑而来,榻上某人薄被加身,酒意催发之下睡得十分安稳。

      屋内静谧,灯火黯淡,芊芊把宫灯随意一放。

      “主君?”她上前轻唤。毫无反应。“殿下?”依然毫无反应。

      靠得近些,见这少年睡得沉,也不忍相扰,遂将他腰间斜置的薄被拉至他肩部,想了想,又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入被中。

      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芊芊顺手把它挪得离床远些,走到窗边将半阖的窗户推开,又取了挂在屏风上的衣袍,盖在了那人身上。

      半晌,却见白景笙额上隐有汗渍,形状姣好的长眉深深蹙起,卷而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正做了什么令他极不愉快的梦。

      芊芊看得轻蹙了眉,从怀中取出绢布,为他擦拭额间。

      ——殿下,您梦见了什么呢?是什么令你如此困扰,甚至露出这样从前从未有过的神情呢?

      她自顾自想着,不自觉已凝视了他睡颜半刻。

      醒过神,转身提起灯,悄然退出,掩门。

      唤来园门外的侍从,问了去膳房的路,又叮嘱他们好生照料轩内笙王,芊芊漫步走出风清园。

      行来一路风景甚好,倒不愧对这月朗风清的名字。芊芊沿着小径左右穿梭,在这偌大的御花园里行了许久,直至人烟绝迹,才忽然发现了一个悲催的事实,她,似乎,可能,大概,迷路了。

      便循着记忆往回走。前方出现两条岔路,芊芊略一纠结,忽起了些玩性,便果断抽出发间木簪,往地上一扔,那簪尾指向右边的一条幽径。

      遂捡回簪子,绾起头发,满意地往左去了。

      手上的宫灯闪了几闪,终是熄灭。幸好四处并不十分暗。走得几步,拐过一个假山,却听见悉簌的古怪声响,她全身一僵,头皮发麻。

      其实应该走右边的。芊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正打算悄无声息地溜掉。

      还未转身,就听见一道酥媚入骨的声音:

      “殿下……”

      恍若雷击。芊芊愕然地瞪了瞪眼睛,殿下?哪个殿下?隐在阴影中,透过石间的缝隙看去。猛地又一道天雷劈下。

      “殿下,娉娘的心意,您是知晓的……”

      正见薄纱一般的月光中,一汪池水粼粼漾着柔情。池边一棵歪脖子树旁栖息了两只交颈鸳鸯,俩鸳鸯的衣衫将褪未褪,母鸳鸯媚眼如丝,娇喘连连,公鸳鸯青丝凌乱,呵,急不可耐。

      芊芊捏了把汗。看打扮,母鸳鸯当属舞姬一类,再观样貌,生得真可谓是秀色可餐温婉动人,当是翩翩佳人无疑。那公鸳鸯嘛,鼻梁高挺,肤色白皙,衬得面上一点薄红如同雪间红梅,眉眼艳丽,竟有更甚女子的绝色之姿一一

      芊芊呆滞了。呃?!竟是太子殿下?

      一时间心下不知怎的暗暗松了口气,又立时要倒吸一口凉气,反应过来连忙屏息。

      生辰之夜,在宫闱禁地与艳伎私通——如此丑闻倘若传出宫外,那么,大祁储君的名声将毁于一旦。

      白裔汀,这样一位高傲清贵、目下无尘的太子殿下,怎么如此荒唐行事?

      芊芊愈看愈觉得不妙,白裔汀脸色发红,眉目诡艳,动作间虽然急促,却隐约有着抗拒之意,而接下来,白裔汀不知怎么竟然跌靠在了那树下,娉娘俯身吻他,手指搭在了他散乱的衣衫之上,这下子,芊芊看明白了,这场情事,完全是女方在主导——

      她提着熄灭的灯,隐在暗处,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出惊天丑闻,却早已脸不红心不跳,只遥遥一瞥,正见远方一点光亮。

      有人往此处行来,并且,极有可能是成群结队。

      这位东祁的太子殿下,大约,也许,是被什么人算计了。

      芊芊叹了一口气,忽然掷了一颗石子出去,正打在白裔汀的肩侧,又捏着嗓子叫道:

      “戌时毕,亥时至!”

      娉娘吃了一惊,连忙从太子身上爬起,慌慌张张地拉扯半褪的中衣。芊芊瞧着瞧着,有些微妙地感慨——幸好还没脱个精光,否则这么多层衣物,穿起来可多费时啊。

      白裔汀手指垂在身侧,动了动,又紧紧掐住掌心,似乎很是隐忍地克制了伸手去抓住身前女子的冲动。

      娉娘套好外裳,脸颊绯红,眸若春水地瞧了瞧太子,太子静静地靠着池边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树,发冠歪斜,青丝遮去大半张脸,神情莫明。

      她伸出玉臂,似乎要为白裔汀整理衣衫。岂料那厮不解风情,微微侧脸,从唇间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滚。”

      娉娘仿佛是震惊住了,而后咬了咬嘴唇,深深福礼,含泪道:

      “奴告退。”

      看着娉娘落寞离去的背影,芊芊也正想悄无声息地开溜,却听见那人冷冰冰一句:

      “站住。”

      芊芊想装作没听见,那白裔汀却冷笑了一声:

      “你敢再走一步试试,孤便让你今后永远无法站着走路。”

      芊芊暗觉好笑,心道你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拿捏于我?又觉心惊,这人话语里的阴狠,全然不似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应当说,全然不似他在外人面前表现的那般稚嫩狂妄的模样。

      太子殿下,他竟然也是带了一张面具的人么?

      芊芊心知像这种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思深沉、还颇有权势出身高贵的角色不好惹,但是思及白裔汀曾经在刺客围困之时护了自己一护,无论如何这人情是欠下了,只能无奈叹气,如此,她便好人做到底,最后帮他一把吧,全当偿他当初相助之恩。

      遂折身返回:“殿下恕罪。”

      白裔汀双眼微眯,打量她片刻:

      “孤见过你?”又扶了额,发丝从颊边滑落,似乎有些不清醒的模样,伸出一只手,“罢了,过来。扶孤离开这里。”

      芊芊挪了挪步子,凑到太子身旁,闻到一股冲天的酒味儿。

      看他稳稳伸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又暗忖道,莫非是自己想岔了,并无人要对他不利,而是这位太子殿下自己饮酒醉了,把持不住,才猴急地随手拉了名舞姬不分场合便颠鸾倒凤?可再一思及那娉娘表现,总觉古怪,便摇了摇头,伸手去搀扶这躺倒的少年。

      两手相触的瞬间,芊芊几乎要下意识甩脱了去——这厮体温怎地如此烫热?

      可白裔汀攥紧了她的手,仿佛攥住了什么救命的稻草,芊芊被抓得难受,不由自主去推拒他的手臂,可就算隔着衣物都感觉这人像是火炉一般。

      芊芊皱眉看了神志不清的白裔汀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飘来的灯火,一时间便也不急着挣脱了,伸手去探这少年额头,果不其然,温度亦同体温,十分滚烫。

      她愣了愣,看看自己与他紧紧相握,不,应当是被他紧紧攥住的手掌,再看看少年虽然清瘦但显然已有一定分量的身形,哀叹一声:

      大抵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接连遇着这些个东祁的殿下们,还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拨开覆盖他一张俊脸的青丝,露出小太子那艳若桃李的脸颊来,芊芊忍不住伸手掐了掐,恨恨道:

      “我今日权当善心泛滥,便救你这一回,今后嘛,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听见了吗?”

      胆大如此,也是看准了白裔汀此时显然神志不清,否则以他的性子,听闻一个奴婢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怎会连半点反应都无。

      芊芊拽住白裔汀费力将他拉起,矮下身来将其背在背上,走了两步,差点腿软跌倒在地。咬咬牙,努力站稳了,这才摇摇晃晃地背着白裔汀走入一旁的小径之中。

      一路上的气氛都安静诡异得可怕,若不是感觉到背上这人喷在颈侧那滚烫的呼吸,芊芊都要以为这厮不是发热昏迷,而是睡死了过去。

      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亭子中,芊芊将白裔汀放下,心想宫中每两个时辰换一班巡逻的守卫,现下应当是换防之时,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侍卫途径此处,发现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了。

      芊芊起身,拍拍手,才不在意此日之后,白裔汀这副狼狈模样是否会传遍整个东祁朝堂,于她而言,今日之举只为还恩,已是仁至义尽。

      她名义上既然已经归顺了白景笙,便是属于笙王一派,再观她那主君对这小皇侄的态度,便注定了她与太子是敌非友,故而如今也不好再有过多的牵扯。

      岂料她正要转身之际,忽然腿上一麻,跪倒在地。正正跪在那应当是昏迷不醒、手足虚脱的太子殿下白裔汀面前。

      小太子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凉凉地与她对视:

      “善心泛滥?”

      “桥归桥路归路?”

      “……”芊芊诧异地看着他,那双一向慵懒半阖的桃花眼,此时寒森森地盯着自己,叫她心惊不已——莫非,这人竟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想到这个可能,背上不禁起了一层冷汗,好在自己没什么喜欢自言自语碎碎念的习惯,否则多少秘密都要给这人听了去!

      白裔汀的目光实在咄咄逼人,她索性装傻:

      “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白裔汀冷哼一声。

      芊芊乖巧地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殿下生病发热,都说胡话了,奴婢这便去给您传太医。”

      白裔汀忽然似笑非笑:

      “发热?”

      芊芊不再与他对视,动了动大腿,仍是一阵酸麻。垂了目去,膝盖前,赫然是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石子儿。他从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儿握在手里的?

      “抬起头来,”白裔汀冷道,明明是冷冰冰的语气,不知为何芊芊却听出了些许恼怒的意味,“看着孤。”

      芊芊捏紧了拳,抬眼,便看见那白裔汀怔了一怔。

      他那招人的桃花眼,却流露出一点细碎的星光,带了些灼人的热度。芊芊还没来得及细想心里那一点古怪之感是怎么回事,下巴就被人掐住,白裔汀倾身吻来。

      芊芊大惊,扭了头去,那微烫的唇便印在她颊边:

      “殿下怎可不顾解围之恩,行此不义之举。”

      那少年一声闷笑:

      “你是装傻么?还是说,像你们这样身份低微的女子,都是如此?”

      芊芊斜着眼看他,湿润如含露的眸子里虽仍一片波澜不惊,却微微带了丝迷惑,在暗夜的映衬下显出别样的朦胧与动人。

      又是这样的眼神!白裔汀只觉心头犹如过电一般微微发麻,身体某处的燥热更加得不到抒解,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捏住那滑腻下巴的手指一收紧:

      “帮孤这一次,孤许你侧妃之位。”

      帮……什么?芊芊又看了一眼白裔汀绯红的双颊,凌乱的衣襟还有发红的双眼,忽然了然:

      这厮原来不是生病发热!而是真的被人算计,瞧这一副发/春的模样,大约吃下了不知哪门子的邪药!

      白裔汀见她发怔,嗤笑一声,手一揽,要搂了她腰去,芊芊却退了一退,弯眼笑道:

      “殿下许我侧妃之位,有何凭证?”

      白裔汀看着她,却微微偏了眼神过去,“你……”复又看过来,狠狠瞪她一眼,“不许这样笑。”

      芊芊怔了怔,见这小太子耳朵尖不自知地发红,一时觉得颇为有趣,竟低声笑了起来,白裔汀得她如此反应,却意外地沉默了,盯着她眼睛弯弯嘴唇弯弯的模样,半晌,伸出手去捂住了她的双眼。

      “以后不许这样看着别人,也不许这样笑。”

      “太子殿下,”芊芊拨开他的手,敛了笑意,与他拉开一定距离,淡淡道,“您说这话实在奇怪,奴婢与殿下不过萍水相逢,您难道不觉得自己言行过于亲密……殿下如此,实在令奴婢惶恐不已。”

      白裔汀却把身子靠近了她,浓重的酒气混合着热气喷薄在她的颊上:

      “那么告诉孤,你是哪一宫的?”声线低沉,带着难言的诱惑。

      迎着他探寻的视线,芊芊眨了眨眼睛:

      “奴婢来自御花园最南边的宫殿,宫名紫墟,奴婢如今是侍奉无忧娘娘的一名掌灯婢女。”

      白裔汀愣了愣,这宫中除凤栖、昭仁、云良三宫及东西六宫以外,从不曾听说有什么紫墟宫,更别说什么无忧娘娘……

      芊芊趁他愣神之际,连忙从地上起身,却忽然被什么一扯,重心不稳便往前扑去,压到一块肉垫时,腰上又被人一带,一阵翻滚,睁眼迎面一张带着阴森笑意的俊脸,芊芊这才发现自己竟被白裔汀压在了身下。

      “子虚乌有?嗯?”白裔汀阴森森地笑着,手指刮过她眼角,带来一抹冰凉的柔情。芊芊双腿被他压得动弹不得,更尴尬地发现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抵着自己腿心,一时间更是悔恨不已,又暗暗惊奇,之前这厮就是以这样一个状态在与她胡侃?这么一想又觉幸灾乐祸,可观眼下情势,实在不是产生这种心理的好时机。遂赔笑道:

      “殿下息怒,奴婢知错。”

      白裔汀将芊芊发丝拨到脑后,露出白净的脸蛋,深深地凝视她,一双艳丽的桃花眼中不知装了什么,熠熠生辉看得人几乎不敢与之对视,芊芊却在其间看见了一丝隐藏极深的,莫名的偏执与痴狂。心里一惊,这白裔汀阴晴不定,又极有心机,更何况,他是东祁这个国家中除皇帝陛下以外权势最甚的贵族,若再与他有什么更多的牵扯,于她,绝对是大大的不妙!

      可白裔汀愈发靠近了她,一双眼暗沉炽热,嘴唇翕动,吐露的话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我梦见过你许多次,梦见这双眼睛,”他吻上她的眼睫,颇为留恋地辗转许久,“孤以为再也见不到……”

      被他抚摸过的腰肢,不可抑制地寸寸僵硬,芊芊听了他的话,更觉得一身鸡皮疙瘩簌簌地抖落。她想起与白裔汀的初遇,这厮,不会是从那时就……?

      可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一副小厮打扮啊!

      不由得在心里暗啐一声:

      禽兽!

      芊芊握住他上移的手指,努力使自己放松地微笑:

      “能侍候太子殿下,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可是殿下如此难道不觉得太过唐突了么?”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况且,殿下,奴婢,奴婢今年不过十三,尚未来葵水……”说罢,微微别了脸去,仿佛颇为羞涩。

      白裔汀恍惚了一瞬,猛地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这位向来目中无人的太子殿下,顷刻间一张俊脸居然红了个彻底:

      “你你你……”

      芊芊似十分不好意思地垂了目去,手上却用了狠劲将这少年从身上推开,几乎是连滚带爬而起。白裔汀尚在呆滞,脑袋不意间磕到一旁的柱子,一时捂了后脑,长眉轻蹙,神色更加恍惚起来。看来是药效到了极致了,芊芊再看了一眼那张色若春晓、艳如桃李的脸蛋,忍住往白裔汀那蟒袍上踹个两脚的冲动,拍去衣上灰尘,洒脱离去。

      “你!”任凭身后那白裔汀如何恼怒发狠,芊芊一概无视。

      然而走出亭外不过五里,迎面便走来一赤衣男子共一白衣少年。这时有两名太监正好从夹道走来,见了二人,便行礼道:

      “戚三公子。”芊芊亦跟在太监身后矮身行礼,那赤衣戚垣笑眯眯掠一眼几人,摇着折扇,一手搭在了白衣少年肩侧:

      “方才在席间遇上的故人,不想竟有这般好胆识。”

      闻言,俩太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芊芊却出了一身冷汗,这戚垣是如何识出自己的?而且他话里意思,难道这姓戚的自方才便在暗处看着她与太子,那他又看去了多少?

      不禁握紧了拳。

      “紧张什么?”戚垣合了折扇,抵在唇边,睨视一旁的少年,似是在对那少年调笑,“某虽爱管闲事,却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对吧,苏潋?”

      那白衣少年挎一布包,身形纤细,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赤衣戚垣倍感无趣,一甩袖示意平身,袖间的银镂百鸟振翅翻飞:

      “退下罢。”

      芊芊忙跟着那俩太监埋首离去。

      待走远了些,芊芊戳了戳一太监的后背:“哥哥们,可知那二人是什么来头?”

      他二人见芊芊眼生,只当是新进宫的宫女,又看她生得乖巧甜美,便好声道:

      “那红衣服的,乃武戚侯三公子戚垣,素与太子殿下交好,平生一爱胭脂红粉,二爱游山玩水,三爱管人闲事。”三根手指一一竖起,得意洋洋。

      芊芊表示了解:

      “那他身边那人呢?”

      “嘿嘿,这你便有所不知了,”另一个小太监也虎头虎脑地插话了,“这次前来赴宴的,不光有朝堂中人,还有颇为一个特殊的存在。那便是——”

      先前说话的太监忙不迭抢了他的话头:

      “息阳谷,潮生堂。”娓娓道来,“说起潮生堂,那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大门派,以药、兵、乐闻名天下,更与我大祁素来交好。此次太子殿下寿宴,潮生堂堂主更是让其徒携礼亲自来贺,那苏潋嘛,便是堂主的亲传弟子咯。”

      “原来如此。”

      亭中。

      “诶?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戚垣摇着扇子,看着勉力站起、汗湿青丝的白裔汀,颇有些幸灾乐祸。

      白裔汀凉凉看他一眼:

      “若你是来看好戏的,那三公子恐怕来晚了,戏已散场。”

      戚垣打了个哈哈:

      “您说的哪里话,戚某岂是那等不厚道之人?”又对苏潋道,“阿潋,为殿下把脉吧。”

      苏潋闻言,伸了手去为太子切脉,神色凝重。然后翻开随身携带的布包,取出一排明晃晃的银针,为太子施针。

      白裔汀道:

      “来时可曾遇见一白衣婢女?”

      “什么婢女?”戚垣眯眼一笑,神情莫测。

      白裔汀闻言,闭目养神,不搭理他。苏潋翻出瓷瓶,从中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

      “殿下服下后,会有些许昏沉之感,一会还是让暗卫扶您回宫休息为好。”

      白裔汀点了点头。戚垣却挑眉道:

      “几月不见,不知殿下竟变得如此……急色?”有些戏谑地勾起唇角,“甚至不惜冒着违反宫规的危险,也要将人‘就地正法’——不知您的暗卫躲在暗处兢兢业业,却亲眼目睹主子这般非礼一个宫女,又该作何感想呐!”

      这戚垣,当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苏潋压了压唇角,努力憋住喉咙里的笑意。白裔汀白他一眼:

      “胡言乱语!”又道,“那女子并非宫中人,今夜亦非孤与她初见。此宴有人欲拉孤下马,孤本想将计就计,那女子却坏了孤的计划。而方才,不过孤试探于她而已。”他那一双桃花眼,终于不是慵懒地半闭半合了,此时长睫掩住的瞳孔中,藏着一抹诡异的精光。

      戚垣闷笑出声:

      “殿下真是一点没变。”

      在一个宫女的引领下,芊芊终于成功地找到了膳房。

      而回到月朗轩的时候,白景笙已不在暖榻上。她把糕点放在矮几上,端着一盅醒酒汤,走向默立窗边的白景笙:“殿下。”

      白景笙转过身来面向她,芊芊却看见他的发上沾了点点薄霜。

      “殿下出去了?”她轻声问,语气带一些试探,又顿了顿,笑道,“天寒,殿下注意身体。”

      白景笙勾唇:

      “今夜月色甚好。回到府中,芊芊可赴梨园采些枝头薄露。本君新得不少好茶,刚好用得上。”

      夜露煮茶?真是好兴致。芊芊乖巧应到:

      “是。”

      白景笙坐在临窗一把太师椅上,抬手揉了揉额边,想是还有些犯晕。芊芊见状便将手中的汤盅递给他,走到他身边,阖上大敞的窗扇。

      思虑片刻,又侧身向白景笙低声道:

      “殿下,太子被人下药。”

      “哦?”白景笙放下碗盅,眯眼,“总算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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