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边卡不知道

3、第三章

　　沈赋从来没有听我说过这件让我受到沉重打击的事。这不过是因为我后来做了许多讨好他的事情，受到的打击一次比一次大，到后来已经习以为常了，再也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那种萧条感觉。

　　我来沈赋家不知不觉已经快半年了，半年的时间里我们都呈现于一种畸形的关系里，那就是他给我零花钱，我再用他给的零花钱买些我能想到的、对于小学生来说最贵的东西送给他，看他从刚开始还装作惊讶的样子收下再到慢慢的连装都懒得装，抬手接下，然后我就走回自己的房间。我们俩这样宛如特务接头一样的行动就到此为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在他这里显然是不成立的。他该怎么嘲笑我还是怎么嘲笑我，虽然可能在他看来这样的态度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优待了。我不仅习以为常，反而还越挫越勇，把“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话实践的彻彻底底，直到这学期结束的暑假，沈赋说要带我出去度假，临出发的前一天才领了一个女生过来，介绍说：“这是陈荆，和我们一起出去。”

　　我长长的“哦”一声，看见陈荆含羞扬起的嘴角和沈赋恶狠狠瞪着我的眼睛。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用力拍一下我的头顶，呵斥道：“小鬼，你瞎起什么哄呢！”

　　我夸张的捂住头，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本来看到沈赋终于一心向善，不再游戏人间是一件挺让人高兴的事。但我在见到和我们同样一起出去度假的几个他的狐朋狗友之后才意识到我是真的想多了，黄河里是不会没有水的，沈赋也是不会停止他对恋爱关系的随便的态度的。

　　“我跟你说，你以后也不要就逮着一个人喜欢。人生苦短，多喜欢几个又不吃亏。”他在飞机上跟我说。

　　坐在前面位置的申起斯转过头，朝沈赋真心实意的比了个大拇指。他看到了，就咬着吸管嗤嗤的笑出来，夸赞自己道：“我可真是个当老师的材料。”

　　我第一次坐飞机，座位就在沈赋的旁边，但依旧紧张的要命，安全带紧紧系上不算，两只手又牢牢的握着它。沈赋在旁边自卖自夸了许久，见没有得到往常时候我应有的嗤之以鼻的回应，推我一下，问：“你在干啥呢？傻乎乎的。”

　　我被他推的更紧张了，全身僵硬，一动都不动。

　　他看着我，起先还嘟嘟囔囔的发脾气，可在看了几秒之后就恍然大悟起来，凑近我，鼻息温热的呼在我的耳背上：“你是不是第一次坐飞机？害怕了？”

　　仿佛是知道我不会回答，他抬手招呼过来一个走过的空姐，说：“能帮我拿一杯可乐吗？加冰的。”

　　空姐被他彬彬有礼的笑容蛊惑住，停顿了一瞬，连声应好，很快的又走回来，高跟鞋踉踉跄跄，递给他一杯还冒着汽的杯装可乐。

　　沈赋把它递到我面前，说：“你喝吗？”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松开紧攥安全带的手。手心里被安全带的表层上的纹路压出一道道相同的红色印迹，和冰冰凉的杯子相触碰，疼痛感被麻痹，仅剩的只有汽水在口腔里欢快跳动时候的跳动节奏。

　　“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也这样。”他说，“人嘛，老是对自己未知的事情充满畏惧。”

　　这样相似的对话在几年之后还发生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里我们之间是有来有往的真正的交谈，而不是他单方面的滔滔不绝。

　　我们靠在一起看一部电影。电影放映到快要结束，荧幕上是字幕表向上翻滚。他咋了一下嘴，挑剔道：“这是什么破电影啊，男女主简直是没事找事，互相折磨。”

　　我还沉浸在他们站在工地里亲吻的片段，他们相互拥着，忘我到浑然不觉水泥的倾泻。

　　过了好久，我回过神来，说：“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是一对神经病。”

　　客厅的窗帘还拉着，只有眼前大屏幕上的光打在它对面的墙上。我突然问他：“你说人死了之后，会有知觉吗？”

　　“不知道。我又没死过。”沈赋耸耸肩。

　　“可我们总会死的啊，”我急于寻求一个答案，“到了那时候，你不会害怕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不过人总是会害怕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的。你看西红柿刚刚被引进欧洲的时候，大家不都是谁都不敢先尝一口吗？就怕吃了会中毒。”

　　“可能吧，”我说，“但我想想就觉得很可怕。我死了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东想西想的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想事情。”

　　他侧头看了我一会儿，光线只打到他的右半边脸，左半边隐没在黑暗里，突然的就低下头亲了一下我，低声问：“你还害怕吗？”

　　我说，我更害怕了。

　　时至今日，我回想从前，沈赋和我接了这么多的吻，有的是唇齿交缠，有的则黏黏腻腻。但在我们接了这么多的吻里面，我最喜欢沈赋突如其来的在面颊上轻啄一口的吻，虽然轻描淡写，可总是让我鼻头酸酸的，要好久才能缓和下来。

　　不过，天哪，我絮絮叨叨的，居然又跑题了。让我想想，我说到哪儿了？好像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时候的那次旅行。对，就是那次旅行。

　　我们一行一共五个人，申起斯和他的女伴（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就叫她小一吧，因为很快就会有小二小三小四出现了），沈赋、陈荆，还有我，订了四间房间。沈赋骚包的要住最顶楼靠海的房间，把我也叫过去。我拎着包，在乘电梯的时候问他：“那你就把陈荆姐姐一个人留在那儿和申起斯他们两个在一起？她不会觉得尴尬吗？”

　　“你瞎担心什么？她跟申起斯也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比我跟她熟多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上她一块出来旅行？”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刚开始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

　　“就算我跟她住一间房——”他冲口而出的话在这个时候突然的停顿了一下，悻悻然的自上而下的俯看一眼我，句子硬生生的拐了个弯，“你以后就会知道的，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他大概觉得跟我说了这些我也听不太懂，及时的住了口，指挥我去顶楼的吧台那里给他拿两瓶红酒，自己则提着行李箱直接朝走道尽头的那间屋子走去了。

　　申起斯上楼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我在沈赋的指点下把红酒瓶的软木塞打开，给他的杯子里倒上红酒，再给躺在床上看笔记本电脑的他送过去。

　　“你这是把我们九思当成什么了？”连申起斯都要替我打抱不平起来。要知道，他也是个连矿泉水都要专门空运过来的矜贵的主儿。

　　“什么'我们九思'，叫的跟你们多亲一样。”沈赋头都不抬一下，乘着他过来的空当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给申起斯看，又要支开我：“沈九思，你自己出去玩，别在我房间里乱晃。”

　　这回申起斯没说什么。两个人在我把房间门打开的时候才开始轻声说些什么。等把房间门彻底的关上了，我就真的对他们在聊些什么一无所知了。不过左右都绕不过权、钱和利益。虽然大多数人聊天的内容都绕不过它们。

　　我左拐便是走廊的尽头，那里开了一道小小的门，把手都锈成了猩红色，轻轻摸一下之后手上便全都是铁锈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像梅雨季节之后的空气。

　　那扇门打开，是一个露天阳台，大概有我住的房间的两倍那么大，却空荡荡的。桌子椅子太阳伞，一切你能想象到的应景的事物都没有摆放上去。

　　我穿过那片空地，舒适地靠在栏杆上，看见远方海鸥劈云斩日般滑翔过海岸线，上下盘旋着冲向幻影。水波荡漾之间，浑圆的太阳的轮廓也能轻易地消散。一个虚晃之下，所有的宏伟壮丽便全都化作泡沫，飘逸着消散了。

　　正恍惚的时候，身后沈赋的声音传来：“你在看什么呢？”

　　我转过身，看见他站在那扇门的旁边，和我中间隔了一整个大厅的距离。风很大，我不得不喊出来：“看太阳！你呢？！你不是在房间里办公吗？”

　　沈赋突然笑了，笑得我心里莫名其妙的。他很少见的笑得眯起眼睛，然后也学着我的样子对我喊：“工作有什么好玩的！出来度假就要有度假的样子嘛！”然后慢慢的走向我。

　　风吹起他额前的刘海，他也浑然不觉，继续走着，直到在离我还有一步路的地方停住脚步。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跟陈荆她们聊天？”

　　“和她们有什么好说的。”他说，“天天都要字斟句酌，一句话在肚子来回吞咽好多遍才能出口，真是没有意思。”

　　“所以你在我面前就不用想这么多吗？”我问。

　　沈赋说：“可能吧。”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小孩子很幼稚，但有幼稚的好处。”

　　我们俩静静的站在看台上，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出声。太阳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沈赋肯定也听见了这声响，和我同时间的转头，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同时间的笑了。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样东西是地久天长的，”我对他说，“但是不是。太阳原来是世界上寿命最短的事物，还这么的脆弱。”

　　沈赋看了我很久，最后说：“那可能是因为你的物理、地理、生物这一连串的学科都没有学吧。”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我抬起脚来意欲踹他一脚，他躲得飞快，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我的举动。

　　我们两个在你追我逐之间迎来了与彼此共度的假期的第一个夜晚。沈赋很开心，在放假的时候嘴角一直翘起来，每天穿着他的沙滩花裤衩和夏威夷风的花衬衫拉我到景点拍照，用的最老式的胶片机，收集了长长的一卷胶卷，一起放在相机包里，塞在随身带的背包里。

　　然后大包小包的送去托运。我就又在脸色苍白的紧拽安全带的状态之中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趟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