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八章 ...
-
再有七天便过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忙着打扫,忙着购买,不过,这些都不用荆心同打理,管家老刘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已经撑灯了,他还没有回来,她执着木梳坐在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这些日子他忙得紧,退了朝多给父亲找去,常常深夜了才回来,他的神情一日沉过一日,她知道有事要发生了。有时她想,若是去劝父亲会怎么样?父亲会不会放弃了那种枉念呢?不,她知道,多疑的父亲会有所查觉,那时她害的不只是杨衡,还有肃帝和朝中很多的大臣,那时安阳里就会血雨腥风,她的罪过怕死百次千次也不足偿啊!父亲不会放弃他的执着,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无助的等。除了外衣,躺到床上,这些日子都没有等他,有时他回来了,她也只作不知,她有些害怕面对他,害怕他对她说些什么。
远远地看着那灯光,杨衡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碌着,容王终于要行动了,要在过年的时候夺位。这的确是个好的时机,人们多半忙着过年,谁会猜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两边忙碌着,在容王这边参与筹划,又暗地到皇上那边应对计策,这场仗真的很辛苦,肃帝那里也已经准备妥当,他知道他胜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们在暗处,而容王在明处。今日一切都定下了,就在年三十的时候,也就是七天之后的午夜,一切就都会有结果了,成败都只看那天了,他期望着又害怕着。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荆心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计划的周全,他害怕面对她。他知道他晚归时她只是装着睡了,今天她会怎么样呢?她一直沉默着,聪明如她,总是会猜到些什么,但是她选择了沉默,她心中是的痛苦,他却无力安慰。看着那灯光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安,走到门口,他停下来,手扶着门边,却没有推开门。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再未见动静,她屏住呼吸等了一会,他没有推开门。她知道他也没有离开,可他站在门外却不进来,因为心中也是矛盾的吧,一定也如她一般。上天真的是在捉弄他们,若她没有嫁给他,便不会有这样的不安,这样的痛苦;若是他没有娶了她,便可以义无反顾的去报仇,不会有这许多的顾虑和愁闷,可是若没有这姻缘,他们怎么会体会到爱情的快乐和幸福呢?她嫁给了他,爱上了他,他娶了她,也爱上了她,罢了,至少她爱过,不要再多求了吧。想着,她起身拉开了门,迎到的是一双满是痛苦又有些惊讶的眼睛,她知道,他的痛苦从来不比自己的少。
门突然打开了,他很惊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来开了门,看着她只着了亵衣,知道她已经躺下了。她的眼睛很明亮,没有愁苦,没有焦虑,也没有怀疑,只是很明亮,而这明亮却让他有些不安,不安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只有不安。
她伸手握上他的手,真凉,她能爱他一日,便爱一日,万不愿不能爱时后悔当初不曾珍惜。
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她的睡颜,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有多少?从前有很多,这半年多来,却很少再有,因为她吧,她给了他一份安心,可以放心、踏实的睡去,没有恶梦的惊扰。只是,这段时间他重又失眠了,为着自己的计划,有一种期盼,这一日他盼了二十几年,他兴奋着,又有一种胆怯,尘埃落定时,如何面对她?她的平静和沉默让他猜不出她的心,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
在被中寻到她的手握住,他的心中颤着,这感觉有些不踏实,是啊,她是聪明的,如此的平静是为何?她再不曾在他的面前提容王,也从未探过他的计划,为什么?她的心中想着些什么?她在给了他一份安定的时候,心中也是痛的,也是苦的,只是自己却不能为她担着。
“心同……心同……”
一番挣扎之后,他下了决心般地说,
“心同,容王计划在年三十儿的时候除去肃帝篡位,我与肃帝也准备好以此一击,胜算十之有九……”
他说出的这几句,如此的平淡,只是这过程中将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心同。”
他柔声的说,知她听不到,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这仇这恨放在心中二十几年,却从不曾像今年这样的让他矛盾,为什么和她说这些?这本是极秘密的,一丝的差错,要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性命,说他自私吧,他不过求自己的一些心安。七天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情形要他和她去面对呢?失去父亲的心同会怎样?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恨自己?她曾说,只愿夫君归稳田园时,也带上心同,到那时她还会再是这样的心思吗?曾经许下执手之约、白首之盟的龙佩她可还愿托给他么?
一滴泪流出没入发中,泪的滋味他曾是陌生的,奶娘走了之后,他二十几年不曾流泪,无论生活艰难时,无论思念亲人时。可这个女子却让他放心的流泪,放心的发泄,他如何幸运遇到她,她如何不幸遇到他?若……,不想罢,不想罢,这世间本没有这个若字啊!
“你去过江南吗?我在书中瞧见过,真美,雾霭楼台,白墙黑瓦,侬声软语,小桥人家,我曾心心念念的想着盼着……心同,我们去那里瞧过好吗?然后,我带你去趟杜城,不知那些乡里邻居可还在么?都是善良、纯朴的人,你会喜欢上他们的。你若愿意我们再去看看你那江南塞北分隔几年未见的姊妹。再来,还要去寻一寻你从前的侍女,可是叫镜儿?我知道你心中总是惦记着她的,寻到了你若是喜欢我们便也和他们一同住下,其实于我,住在哪里无妨,身边有你便是家了。我们置些田地,盖几间房子,我教人识字,做文章,你绣花织布,这生活可是你想要的?”
他只想着这些美好的,如此便开怀许多,说着,说着,便带了笑容睡去。
窗外轻雪飞扬,愈下愈大,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会是好年头吧。
荆心同无声的睁开双目,看着他嘴角隐隐的笑容,心中一痛,这份爱是上天的玩笑?是命运的惩罚?亦或是月老的疏忽?她曾想上天总是待她不薄的,她虽失去的容貌,却给了她这样一位知她、爱她的夫君,她曾想不奢望白首,可是,爱到深时,爱到浓时,爱到重时,这贪念便生了。
他的一声声一句句,她听到,他的矛盾,她知道,他的痛苦,她晓得,只是,现在她无力去做什么,她能做的就是装作不知。他许给她的将来,是她期盼的,只是,她怕不能与他共同拥有。
她抬起手,轻轻的抚上他的眉,这些日子他的眉总是皱着,不知道他日他的眉间再没有了阴云时,她在哪里?无论在哪,天上人间她总会为他祈福的。她不扰他,她努力的爱他,只是,她的决定啊不能说给他听。她也两难,父亲她如何能对不起,夫君她如何能放得下,怎么样的决定都是伤,她便自私的为自己了罢,她微微的起身,看着手指在他的脸上摩挲,感知着指下他的温度,衡,莫要怨心同,怪心同,更莫要恨心同,只希望他年他日,再想起心同时,心下一片温暖,心同就知足了。她摸着胸前的玉佩,娘啊,他是她的良人,他待她不是一个好字说得,他配得上这玉佩,只是,娘啊,你可曾想过,这样的人女儿竟也不能与他共老。虽然,送给他玉佩时,心中便知道这婚事怕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心中想着有他的情有他的爱足矣,只是私心中,怎么不是许的一份天长地久?怎么不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手在他的五官上划过,然后环上他的腰,把自己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他反射般地环住了她,她一惊,以为他醒了,可是,没有。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她要记得,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的温度,记得他的怀抱,记得他们间所有她能想得起的,记到喝孟婆汤之前。
三年,她或许当真能陪他下江南,与他赴杜城,去看望姊妹,寻到镜儿,或许真能与他过一段平静的生活,若当真如此,她别无所求了。
听着鞭炮声响起,人们在接年了,他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万家灯火里,她的一个亲人就要消逝了。倚着床恍惚地想着许多事,四岁那年里的火,母亲的泪,父亲的叹息,初知姻缘的不安,新嫁妇的慌恐,婚后的相知相爱,那次被绑的变故,那天夜里他合盘托出的计划。似睡非睡间,她看到肃帝坐在殿上,衡立在旁边,父亲呢?一阵长笑声传来,她看到父亲被四个人压着,官帽已经被摘了去,长发披散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只是她听不到,然后她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极苍白,伸出来的一双手颓然垂下,她情急下醒了过来,五脏俱裂的痛让她冷汗直流,难道父亲败了?母亲呢?母亲怎么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来,她的心中一惊,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那扇门,扑门而入的是小翠,
“夫人,容王府上差了人来,说是接夫人过去……”
小翠喘息的当儿,荆心同缓缓的坐了下来,消息已经过到容王府上了?母亲知道了?
“说是老夫人不成了,要夫人快些!”
“母亲?母亲……”
心中被什么揪紧了般,她是不孝的,只是母亲能明了她心情么?她不是只为了自己的情爱才做这般的决定,不,她不求母亲的原谅,她背叛了父亲,背叛了母亲的,她当真是不孝的,她求母亲责她,求父亲骂他,求他们不要恨她。
“说是旧疾发了,很急。夫人,快些吧。”
荆心同起身自墙角的朱漆柜里取出件白衣,洁白的绸料,淡粉的荷花,墨绿的荷叶,粼粼的波光,是母亲要的,母亲姓白单名一个荷字,且她人也极是爱荷,尤其白色的荷花。一日母亲要她做件绣着白荷的白衣,母亲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哪日里走了想穿着它。这衣裙她绣了几次,却总不能完成,手里拿了针心中却想着到哪里寻了些上好的药材,母亲的身子总是能留的。可是知道了事情的计划后,她便怕父亲若是头里出了事,母亲这边怕快过父亲,一针一泪地绣了这件寿衣,那一针一线都如刺在她身上般的痛。
“母亲!”
扑到母亲的床边,看着枕上那苍白无色的脸,荆心同本已擦干的泪又流了下来,她知道,母亲已回天乏力了。
“母亲!”
听到了她的声音,蕖妃睁开了眼睛,看了一会才认出了她,她伸出干瘦的手握住荆心同的手臂。
“心同,你来了……好……好……来了就好,我心中……总是挂记着你,见着了才放心……”
一句话便让渠妃气喘嘘嘘了,荆心同扶起母亲,让她的身体半靠在自己的身上,许久不曾同母亲这样的亲近,自分院而居,便再不能偎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
“心同……唤我一声娘亲,我时时这样想着,却也知不合府里的礼法,如今我要走了,再不想顾念着这许多。我的一生被这礼法拴着,到头来,外人羡慕着我,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苦处。”
“娘,”这一声娘又如何不是她盼着的?也是这礼法拴住了,不敢说,不敢唤啊。“娘,心同知道娘的苦,娘的痛,娘再忍着些,等父亲回来了,去请宫里了太医来。”
蕖妃握紧了她的手,
“不,心同,娘等不到他回来了……这么些年来我都是知道的,在棣的心中什么也没有那皇权重,其实我怎么不怨他,怎么不知道那几位夫人的痛,只是我爱着他,离不开,也改变不了他,只能这样了吧!今日是个关键,我知道,他等了这些年,忍了这些年,如今是最后的一搏了。”
荆心同的心中一惊,原来母亲也是知道的,看着母亲的脸色转得红润,她的心下却痛得紧,这可不是回光返照么?蕖妃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情,
“我本想等他回来了,再看上他一眼,只是,娘等不到了,我等了一辈子,等得太辛苦……那年我只有十四岁,第一眼见到他……”
荆心同第一次听到父母的情事,在母亲的弥留之际,那曾经美妙而绚烂的爱情吸引了她,感动了她,
“心同,在我知道了他心中的那个秘密了之后,我那样的痛苦,几次想要离开,可是我爱他啊!然后我开始幻想着也许哪天他想得通了,放下了,带着我去过一种平静的、平凡的、平淡的生活,就像天下那些普通的夫妻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我不幻想什么,后来有了子衍,我把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再有了你,除了你们的平安和幸福我便不再求什么了。我知道他对我的爱,知道他对几个儿女有许多的抱歉,尤其对你,只是,什么也不能让他放弃……心同,从前娘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你,木公子对你的好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娘知道你的幸福来了,娘心中放不下子午衍……”
“娘,心同一定会找到哥的。”
蕖妃笑笑,
“不,心同,娘只是放不下他……你,你只要过得好娘就满足了。”
蕖妃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讲话的声音变得高而急促,
“心同,你看,你看你父亲怎么给人绑了,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荆心同心里一惊,也抬头向窗外望去,窗外阳光正足,哪里有父亲的身影,就在这时,蕖妃的身体倒回了她的怀里,气喘嘘嘘地说,
“心同,娘有一句话要说给他听,黄泉路上,奈河桥边,我总是要等着他。”
“娘,娘,”
她惊恐地扶起母亲,却看到母亲涣散的眼神,听到母亲游离的声音,
“那天荷塘边,他拥着我说,这一眼便定了一生,我又何尝不是……”
再往下却不说什么,低头一看,母亲含着笑走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走了自己反倒没有泪流了出来,她本是不经大事的人,这次却不慌张,安排了府里的人准备了母亲的后事,仿佛不是顶大的事,也许她觉得于母亲这是好事,看不到父亲的失败,看不到她的背叛。
轿门被挑开,迎上的是杨衡一双焦急的眼睛。
“心同,出了什么事?”
“母亲走了。”
这样简单的话,这样平静的神情,却让杨衡心痛无比,。
回了房里,遣走下人,屋里只留了一片冷清。
见着了他,她的心中了然,却不心痛,也不心慌。
看着她换上新的衣裙,又对镜整理容貌、发髻,杨衡心知不对,她应该哭泣,她应该询问。
荆心同回过身,走到他的身前站下,定定的看了看他,不待他讲话,屈膝跪下,杨衡心中一惊,刚伸手要扶,却被她抬手拦下。她覆下身体,他的心中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跪在他的面前,以头抢地。她缓缓地直起身,轻启朱唇,
“衡,心同求你三件事。我父亲罪犯谋权,按罪当连诛九族……,我不为荆家人和主事者求命,只是,容府和其他府里的奴仆、杂役……”
不待她讲完,他急急地说,
“心同,肃帝开恩,此事只定容王与其他主事都之罪,他人会有牵连,但罪不至死。家眷流放,家役遣散。”
“谢肃帝开恩。”
是啊,这是天大的恩情,如此她的心中亦好过一些。她再又轻轻的覆下身体,这时,杨衡受不住,随着她跪了下来,
“心同。”
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衡,我知父亲应处腰斩,”
话到这里,泪流了出来,腰斩,虽不是最残忍的刑罚,却也是痛苦至极,处斩之人被拦腰斩断,多是鲜血成流后才痛苦的死去。
“我求……”
他伸手拥她到怀里,她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啊。
“心同,肃帝有意赐酒,对外说容王暴病狱中。”
“不,”
她自他的怀中抬头,
“不,父亲如此骄傲,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天下人当他是乱臣,他的许多行事不光明,不磊落,但他决不是只做不当之人。衡,我只求他去得快些,痛得少些。”
她轻轻地推他,他却不允,
“心同,你说,你说,却再不要用个求字,再说个谢字,我受不得。”
“衡,可否请隶帝定为斩首?”
“我立即进宫去求隶帝。”
“父亲哪日行刑?”
“明日午时。”
“我想见上一见。”
“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酉时我引你去。”
由前面的狱卒引领着,走过一排排空着的牢房,荆心同微微的颤抖着,父亲,高高在上的父亲,如今被关在这里。
隔着木栏看着侧卧在稻草上的父亲,恍如隔世,她走进去跪在地上,轻声地唤了声父亲。
杨衡转身带着狱卒离去,此地,此时,他不应在。
看着父亲回过身形,看着父亲散乱的发,憔悴的容貌,一句话冲到了嘴边,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荆心同把头扣在地上,大哭。
容王扶起她,脸上露出的竟是慈祥的笑。
“心同,哭什么?你没有对不起父亲,说来,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对不起你的几个姐妹。只是,父亲欲成大事,也顾不得那许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事败,说来是天意吧。”
“不,不,父亲没有对不起心同。是心同,是心同……”
“好了,心同,不要哭。你不怪父亲就好,你不怨父亲就好。你母亲可好么?今日朦胧中似看到她来找我,她离开时让我好生难过。”
“母亲……母亲已经走了。”
“走了?”
容王轻声的说,
“走了?是啊,我似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原来是走了。走了好,走了好,我不愿她受痛苦。心同,你母亲最后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了你们的相遇,说了她的爱恋。”
“是么?”
“母亲让心同为她带一句话,黄泉路上,奈河桥边,她都会要等着您。”
“荷,今生我对你不住,来生我定不负你。”
“父亲,您与母亲慢走,心同到阴间再孝敬您二老。”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的时候,才发觉权力、富贵不过身外物,可我从不悔自己的所为。”
荆心同看到父亲侧卧下不再讲话,也不再看她,轻声地说了句,
“父亲,我走了。”
走到门边时,又听到父亲的声音,
“心同,将我与你母亲葬在一起。还有,我不想你的心中有仇恨。”
她的猛地回身跪下,
“父亲!父亲!”
可容王却不再回身,也不再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