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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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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章子无数次期待过,千禧年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记得小时候,有人说,等到那时,树上都会结面包,我们竟然都相信了,更加期待长大,期待那个神奇的一年。
树上仍然长着树叶,一成未变,可我们,越长越高,离树越近,便越觉得荒谬。
不是觉得相信树会长面包荒谬,而觉得长大的我们荒谬。
我爬树仍然是个中好手,去年秋天,奶奶家那棵有着悠久年份的粟子树,硕果累累,便是我和念珠两人齐力收获的。
靠近树下的,我们便用长竹竿扫落,越高最靠近里层的,便由我爬上去,逐个击破。
念珠总是在树下兴奋的捡,还被满身是刺的粟子扎到头,哇哇的叫,在大叔大婶挑着萝框来装时,我们早已经吃得肚子滚滚的,然后中晚饭都不吃,接着,我肚子便痛了一个礼拜,在对门赤脚医生刘伯伯那里,天天打吊针。
一到夏天,便晒得油光焕发,秀芳上大学那年,过来看我,好久都没认出我来,我挽着半截裤卷,在收割过的稻田挖泥鳅和黄鳝。
她穿着白色帆布鞋,从前我也爱穿的,可是离开大院后,再没翻出来穿过,没人会勤快帮我洗,我也懒得洗。
我便赤着脚走到对面的小池溏里冲洗掉泥土,她问我的打算。
我跟她说我回不去了。
确实是回不去了,连她们都上大学了。
何况我成绩又不好。
2001年刚入夏,我便开始期待屋后那棵老粟子树快快长熟,每天都要过去看几回。
很多事都不是由我们人力所能控制,大婶大叔,天天努力,仍然没有生出儿子。
奶奶晚饭后叫我到她房间,从衣柜的角落里不知道翻出些什么东西来,叫我吃。
我闻到发霉的味道便犯恶心,推开不要。
"都是你外婆那边送过来给你吃的,你吃吧。”
"刚送来你不给我吃,过了这么久了,这不吃死人吗,我不要。”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将东西又收了,拍拍灰,倒是头一次感觉这么认真要和我说话。
"一白啊,你也不小了,今年要满21了吧,镇上这么大的姑娘也该想着处个对象了,再晚,好人家都让人选了。”
"我不嫁人!”
"你这样玩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你书也不读,又没个一技之长,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撑到几时。你老觉得奶奶把你爸妈留下的钱私吞了,我一个老人家,要这钱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爸就你一个孩子,你二叔现在这样,哎,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现在就指望你有点出息。”
"你所谓的出息是什么?想让我嫁个好人家?”
奶奶今年感觉格外的老,也许,是对蓝家无子继后,悲凉绝望了。
"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你这样,让我怎么向你爸交待,你别怪奶奶爱说你,又小气,你说你这么大手大脚,奶奶能放心把你爸的钱给你吗,我今年身体又不好,说句实在的,奶奶两腿一伸,你还指望你大叔大婶这么对你?不把你爸这点钱给瓜分了?"她看着我格外的疼惜,一把一把抹着眼泪。
我心烦气燥:"他们要那钱,就给他们好了,我自己又不是没钱花。”
"一白,你和小章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去了国外,外头诱惑多,你们还小,变数大着呢。”
"不跟你说这个了!我去睡觉!”
回来后,我仰在床上看着帐顶,怎么也睡不着,偏生今年刚入夏就这么多的蚊子,摇着扇子怎么也赶不走,嗡嗡的响,太刮燥了。
半夜三硬的,我刚迷糊入睡,便听到隔壁李大嫂叫我去听电话,是小章子打来的。整条街都给闹醒了。
我打着哈欠,接起电话。
"一白,我想好了,看来我在这里暂时回不去,你一个人在红岩镇呆着,我实在不放心,要不,一白你过来美国吧。”
我看着李大嫂对面墙上泛着青光的挂钟,阴森森的感觉,"周正章你是不是神经病,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狗都被你吵醒了,你能长点脑子吗,你说风就风,说雨就雨,地球人都得围着你转呢!”我已经成长到可以对小章子指手划脚的地步了。
"一白,这回我说真的了,我已经给我爸妈打过电话了,你去枫市一趟,我让他们为你安排,这回我铁了心了,他们要不把你办来,我马上收拾包袱走人!”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周伯伯给我打了电话,我到底还是去了趟枫市,心里还是害怕的,便拉着念珠一起。
"你真要出国吗?"念珠兴奋问我。
我被太阳晒得晕眩,有气无力,"谁知道。”
好不容易摸到小章子家,他们家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宽亮,装饰更是豪华,我比第一次来他们家更加的坐立不安。
周阿姨一看我便哎哟了一声,回头朝周伯伯道:"世昌,乡里的太阳到底大,我都快认不出一白了。”
周伯伯挺着肚子呵呵笑,朝我们朝手,他陷在沙发里,我直觉,他肯定起不了身。
"快去弄点好吃的来,乡下能有什么东西吃,都瘦成这样了。”
"谢谢,我不吃。"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周阿姨喊念珠到楼上玩,不一会,周阿姨拿了一本相册下来,给我翻着看。
大大的客厅只剩我和周伯伯。
"正章也大变样了啊。”
我回道:"是啊,一见面都不认识了。”
"正章从小就跟着你屁股后面转,你说什么是什么,现在也一样,到底还是很念旧情的;一白啊,伯伯从小可就疼你,是不是,每年出差,从没少过给你带东西,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
这点我不否认。
"孩子啊,还是得靠父母教,靠父母给他指明条好路,你爸和我,同寮这么久,是有交情的,这两年,我也时常要问问你过得怎么样,可到底还是隔着一层,看到你这样,伯伯心里也不好受啊。”
"正章呢,脾气像我,想到什么就干什么,他那性格还得在国外多磨练几年,我跟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光靠义气是没有用的,我一断了他经济,只怕在国外,会比你现在还惨,还谈何怎么帮人。”
我挺直背,抿着唇,眼光平视看着那台挂墙面的大电视:"周伯伯,我在红岩镇过得很好,不是你们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来,我边高中都不读了,更是没想着出国深造。”
"一白,伯伯不是那个意思,你们还小,今天叫你过来,也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思,让伯伯拉你一把,你若是同意,我马上把你办来枫市继续复读,将来考个好大学,正章总归还是要回来的。"他马上起身,压下我身子。
我挥开他的手,合上相册,起身大喊:"念珠,我们回去了!”
她回应了一声,咚咚跑下楼了,周阿姨紧跟其后。
"周伯伯,周阿姨,今天我过来,也是想同你们说一声,我和小章子,就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早就成年了,我的生活我自己决定,小章子怎么想是他的事,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他,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周阿姨不悦的扫了周伯伯一眼,赶紧拉住我:"哎,阿姨不知道你伯伯和你说了什么,一白,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总是希望你好的,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阿姨今天准备了好饭好菜...”
"我蓝一白,虽然没有爸妈了,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要吃什么要穿什么,也从来没有被亏待过,我还要赶着回家吃晚饭,再见!”
我拉着念珠破门而出,咚咚一直跑到楼下,一路的疯跑,我怕我再呆下去,要在他们面前痛哭,我不要!
"白姐姐,我们要去哪里,你怎么了?"念珠边跑边问。
"不知道!”
我们在枫市乱转,到中饭刚过,竟然逛到枫城大学,枫城大学门前热闹非凡,人潮汹涌,好像有什么喜庆的事儿。
念珠兴奋道:"白姐姐,是枫城大学97庙学生毕业,我们进去看看吧,我一直想来枫城大学的!”
进了校园,反倒是她牵着我到处的走,我们在枫城大学图书馆前看到一大群学生穿着学士服拍照,图书馆前门那块大草地,已经踩得满是脚印,我们站在浓荫下躲着猛烈的太阳,看着这群莘莘学子,满面阳光,带着对未来无限的自信和期盼的模样发呆,他们争相的握手,拥抱,又不断的照样,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图书馆门前的空地。
念珠突然拉拉我:"白姐姐,那不是韩哥哥吗?”
我顺着她手指地方向一看,果然是韩墨,我们快一年没有见了吧,他长高了许多,烈日下,眼睛微眯着,右臂夹着一个黑色文件夹,稳当的站着,很多学生上去打招呼,每个人都拉着他合影,他不时的点头,随后匆匆离去,还不断低头看表。
"白姐姐,你怎么哭了?”
"没事,咱们走吧,再晚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
"你不去和韩哥哥打招呼吗?”
"去干什么,面对面他也不会认得我。"我压低草帽,急步匆匆拉念珠出校园。
两声车喇叭,我们忙站到路边,我便看到韩墨穿着雪白的衬衫满头大汗的跑出来,钻进那辆车里,扬长离去。
是啊,又怎么会认得呢,我与他不过隔了一米的距离。
回到红岩镇,吃罢晚饭,我便抱着奶奶无声的痛哭,什么话也说不出,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孩子啊,到底还是自已家好吧。"奶奶轻轻拍着我。
"奶奶,你别离开我。"我将这个与我从不相亲的老人紧紧的抱着,紧紧的抱着,不肯松手。
她欣慰的帮我擦掉眼泪,点点头:"这才是我们蓝家的好女儿。”
"奶奶,你又老了。"我摸着她满脸的皱纹。
她拉下我的手,紧紧的握着"一白啊,你这孩子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我拼命的摇头"不,奶奶,别说怎么办,我不要听,不要听!”
也许是太过开心,我们祖孙那晚聊了好久好久,我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爸爸小时候的模样。
"你爸啊,从小性格就固执,受不得一点点气,自尊心很强,小时候,学习不好,有人就奚落他,他回来就跟我说,一定要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我点点头:"奶奶,你再多说一点。”
"还有啊,他爱打架,明明知道打不过别人,但每次都要打,这条街的人可都怕了他了。"奶奶呵呵的笑。
我也跟着笑。
这天半夜,我才刚入睡,门就被大婶给踢开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害怕和惊慌"快起来,你奶奶不行了!”
我和念珠拨腿就起身,冲到奶奶房里去,她只来得及朝我招招手,带着一丝笑意,安祥的闭上了眼。
我冲了过去,使劲的摇,拼命的摇,可是一碰到这样的事,我喉咙便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叭叭的掉,直到二叔将我从床上拉下来。
奶奶,不要走,一白只剩下你了。
我们才刚刚和好啊。你怎么就忍心丢下我走了。
我该怎么办左邻右舍的人都来了,奶奶房间那口漆黑的棺材被抬到大厅,我看着奶奶入棺,然后看着有人将那口棺细细的上了腊,密密实实的,我冲上去拉开那个人,可是喉咙又叫不出来,只知道不让他糊,不可以,奶奶会透不过气,会憋死的。
我和念珠二个人连守了三天的夜,我只瞪着无神的眼看着人来人往,听着漫天遍耳的敲锣打鼓,遥遥看向后院,风刷刷的响。
"念珠,奶奶那棵粟子树还没熟呢。”
"还得二三个月呢,白姐。"念珠没抬头,细心的烧着纸钱。
二叔进来了,把我们拉起来:"今晚早点睡,明天送你奶奶走。”
黄土一掩,万事皆休,所有亲戚朋友们都走了,我这才知道,膝盖又酸又痛,直不起身,和念珠互相搀扶着下山。
她已经极累,吃罢饭便睡得人事皆不知。
屋外,大婶开始收拾,有灰尘和丧事后的味道飘进屋来,我关上门,对着强烈的太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突然想,如果我也就这样闭眼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