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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939年11月25日,长沙。

      天才蒙蒙亮,钱满就抱着枪站在了城门边上,北风跟刀似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也是他前两天才穿上这身衣服,这寒冬腊月的,老兵油子们都躲里屋呼呼大睡,他就得苦哈哈地站到这顶风的地儿。怀里的枪冷得像块冰,露在外头的手简直就像是给冻掉了。

      不过他倒是没什么好抱怨的,至少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能吃饱、也不用拿命去拼,不像一个月前,听说洞庭湖都快被血给染红了。还好最后日本人撤了,虽说有佛爷守着,可这长沙能不能保住还真悬。就算是眼下胜了那场仗,城里都远远称不上是太平。

      要不是先前死了太多的人,也轮不到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在这站岗。到时候要是还打起来他估计就得上战场了,可能就和哥哥一样沉在洞庭湖底成了鱼虾的口粮,最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胡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等回过神,日头已经渐渐上去了。钱满远远地瞧见一队人马朝着城门口过来,为首的那几个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了一连串大车小车的,装的东西还不少。等再走近了些仔细一瞧,他的冷汗“唰”就下来了——这些人腰间都别着家伙,不少还有枪!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咽了咽口水刚打算上前盘问,后脑勺就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你小子傻愣在这干什么呢!早交待过你要机灵点,还不过来给长官行礼!”

      是队长!钱满偏过头,看见队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堆着笑脸对身侧军装笔挺的年轻人道:“这小子前两天才入伍,脑子有点笨,您见谅啊。”

      那年轻人盯着车队的方向动都没动,摆了摆手没说话,大步往前,直冲着最前方那个人走过去,而那个车队见到年轻人也停了下来,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俨然是很给脸面的模样。年轻人和那为首的交谈了一小会儿,就一道进了城门。

      钱满好奇地往他们背影的方向伸长了脖子,脑后又是一记巴掌,伴随而来的是队长的低声喝骂:“看看看!你还看!也就今天张副官有急事要办懒得和你计较,不然你现在就能脱了衣服回家了!”

      “张副官?那是佛爷跟前的……”新兵蛋子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以为呢!”

      “那……这……外面那群人……”

      “之前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瞅瞅那面具,除了鬼面张韫山张爷还能是哪个!那是老九门狗五爷的队伍!再记不住这些,那天撞着别人枪口上丢了命就是活该!”

      “是是是,我一定记得,一定记得了。”钱满点头哈腰地保证,随即又起了好奇心,轻声问道:“队长,是出了什么事要劳动张副官来找张爷啊?”

      队长冷笑了一下:“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当个瞎子聋子和哑巴才活得长。”

      另一头,五更天就被拎起来只啃了个萝卜还没来得及洗漱的齐铁嘴打开车门就见到了和自己同病相怜哈欠连天的吴老狗,心里立马就踏实了许多,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这么可怜。他挪了三两下凑过去和人挤在一块儿,惹来少年人不满的抗议:“我说八爷,佛爷这车宽敞得很,那儿还有那么大空位等着呢!我就坐这车上也不会跑,您不用非得离我这么近。这姿势……弄得咱俩跟对兔儿爷似的。”

      算命先生闻言嫌弃地皱了皱眉,但依旧没有拉开距离。这大冬天的,还是早上,太阳有跟没有都是一个样子,狗五个大小伙子火力旺,跟别提还有只三寸丁,他暖和啊!感觉到自己身体逐渐回温,齐八反唇相讥道:“小五你年纪轻轻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说你跟张韫山学认字认了三个多月就学会了这个?那我一会儿可得跟他好好聊聊。”

      “韫山回来了?”吴老狗有些惊喜,随即又反应过来,“难怪佛爷会拉我过去,我还以为要用到我的狗呢,还把三寸丁都带上了。”

      “你什么时候不带着它了,我就没见你放下过。现在冬天就正好,夏天的时候你就不觉得热吗?”

      “这小东西可是救命用的,命和热比起来,当然是命比较重要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沉默了片刻,齐铁嘴忽然开口道:“听说你手底下又有人不安份了?怎么回事?”

      “八爷您这消息够灵通的,我昨天才料理了那帮子闹事的,这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到底是听来的还是算出来的啊?”吴老狗叹了口气,“能是怎么回事?不还是那个缘故!一群老不死的演得跟戏里唱的忠臣似的跟我这个小皇帝告黑状呗,说韫山原先是佛爷手底下的,不可信,不能再待在吴家,叽里咕噜的一大串。要不是我从来不耐烦去记,这些都能背下来了!韫山在的时候怎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我一个当家的,在他们眼里还成了软柿子了!才打完仗的节骨眼儿,半点不知道消停!”

      看着少年人颇有些恼恨的表情,齐铁嘴笑着摇摇头感慨:“我看啊,不光他们,佛爷也纳闷呢,明明原来在他手下当的好好的兵,还是元老呢!只是出去下了趟斗,回来立马改旗易帜进了吴家,当年不知道掀起了多大的风浪啊!长沙城里可到处都在传,说你养的都是狐狸,勾了鬼面的魂了!”

      “听他们瞎说!”狗五啐了一口,倏地顿住,“欸我说八爷,你提起这茬,别是到我这打探消息来了吧!我可告诉你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我也不会说的!”

      “怎么可能!那八爷我成什么人了!”虽然确实有几分这个意思在里面吧。这小子,看着软和没心机还好说话,实际上一肚子坏水,黑得要命!昨天的事估计也是特地挑了个好时候把张韫山支出去,再腾出手来好好收拾底下那些个跳蚤。

      佛爷这次不晓得打的什么算盘,有狗五在,他还能松快些。自己一个算命的,掺和不了那么多事情,平日里收收租子看看风水卖卖货就挺好。

      说话间,车子到了长沙火车站外面,带枪的宪兵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围起来便被哄散,那架势,仿佛闲杂人等多待一刻立马就会掏枪。算命先生觉得脑袋有点疼,连带着腿也有点软,和一道露出纠结神色的吴老狗对了个眼神——

      事情不小,但想跑也晚了,更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得,还是先下车吧!

      进了管制区车门一开,副官和张韫山就迎了上来。狗五瞧见自家大管家,一改方才满脸的不情愿利落下了车,一把将三寸丁塞进张韫山怀里的同时拿过人手里握着的油纸包打开,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一下子吸引了齐铁嘴的视线。

      他盯着吴老狗一口包子一口豆浆大快朵颐的模样咽了下口水,转头期待地望向张副官:“佛爷有什么交代吗?”

      副官很恭敬,就是有点憋不住笑地道:【“八爷,佛爷让你尽快,听说您还没上早,咱们暂且忍忍,宅里已经炖了猪蹄莲藕,咱们完事回去给您伺候着吃顿结实的。”】

      “这待遇差得也太多了。”算命先生嘟囔了一句,暗暗腹诽道:这人和人真是比不得,自个儿大清早的灌了一肚子凉风,现在五脏庙还叫着呢,也不见有人体贴体贴。这人倒好,有吃有喝的舒坦得紧。这车站里里外外姓张的多的是,怎么自己就没这个福分呢?

      吴老狗囫囵填饱了肚子,笑眯眯给齐八递上去几个包子道:“八爷,一路来饿坏了吧?这些就全给您了,我年纪小,除了训狗什么都不懂,一会儿还得仰仗八爷多照顾着点了。”

      “几个包子就想买我人情?你小子蔫坏啊!”风水先生哭笑不得,手上动作却是不含糊。这有便宜不占,他又不是傻的!

      几人寒暄完就跟着副官到了月台,一抬眼瞅见那上面停着的老式火车,齐铁嘴腿一软差点摔了,还好旁边副官撑了一把他才勉强站稳。越看这个越觉得不吉利,【他大喊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张大佛爷你知道我的规矩,这车太吓人了!我回去了!我回去了!”

      “回去?你回哪去?”张启山的声音从铁轨下传了上来,“副官,算命的敢踏出这个火车站一步,一枪给我毙了!”】

      一直乖乖待在张韫山怀里三寸丁突然对着火车吠了一声,这回吴老狗地眉头也皱了起来:“这……难弄啊……要不我跟着八爷一块儿回去算了。”

      齐铁嘴闻言立刻附和道:“对!说得对!这东西太难搞了,我们力有不逮!小五我们走!”说着拉住狗五的胳膊就想离开,副官赶紧伸手一拦:“八爷,佛爷的话您也听见了,这么死不好看,您还拉五爷下水,不值当。”

      “你……”一向牙尖嘴利的算命先生被个一根筋的当兵的气得跺脚,愤愤地去了月台边,当然没忘拉着吴老狗一起。万一张启山发脾气,有个垫背的也好,而且还有个鬼面杵着。他们姓张的都神神秘秘的,鬼面比别人说得上话。

      【火车头上挂着一面镜子,是一面青铜古镜,已经腐朽的很厉害了。】

      那些早已经淡忘了的事情猛地翻涌在眼前,齐铁嘴向几人复述了一遍自己原以为是睡前故事的晦涩规矩,表情很不好看。但张启山的脸色比他更不好看,对着眼前的火车盯了半晌,明明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军阀竟是憋出了句长沙话来:【“绊哒麻痹,现在不是马,是辆火车哦,这高人不知道是去哪里寻死,动静有点儿大。”】

      【副官大体说了下昨晚发生的事,】最后道:“所有火车的门都被铁皮焊死了,没法进出,只有让工兵动家伙。”

      吴老狗安抚着因为气割产生的废气而不适的三寸丁,等副官语毕,挑眉道: “高人报信?那八爷你们家高人的道行可比你厉害多了。”

      “怎么说?”张启山将视线转移到这个眉眼清隽的少年人身上。因着张韫山转投吴家,这位当家估计是出于不好意思,平日里对自己能避则避,这次硬把人带过来也是为了保证这次张韫山能够为自己所用,仔细算起来他还是头一次打量这个十五六岁的吴家掌权人。

      这个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宛如初生牛犊一般,不识天高地厚、更不惧豺狼虎豹。按常理说,一个刚到长沙就挖了张大佛爷墙角,让张家元老甘愿成为大管家的少年在面对某种意义上算是“手下败将”的人不应该是这副温和甚至隐隐带着愧疚的姿态的。他们外八行的哪个不是亡命之徒,像吴老狗这种家里没有老黄历,和另外几门的苦大仇深一点不沾边的当家居然会是这么一副无害的模样?

      莫非张韫山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好拿捏?不,不像。心思百转,张启山对狗五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

      吴老狗被看得有点局促,大佛爷的青眼可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他习惯性地摆弄着三寸丁的耳朵,干咳了两声解释道:“火车开到长沙,还是悬着青铜镜的,说明那位高人知道长沙城里有齐家的后人,能看得懂这是个什么意思。而且提起长沙,人家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佛爷,这一列火车,这么大的动静不提,还哪哪都不对劲,不可能不惊动军队……这么一来,倒是不清楚这到底是冲着谁来演这么一出了。”

      “小五说得很对,”心情稍有好转的军官补充道:【“这开车的是个老手,否则估算的不会那么准,车绝不能那么准确的停进站里。”张启山道,“这个人说是吊死的,但死状有些蹊跷。”】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他的两只眼睛,瞳孔只有黄豆大小,这不是人的眼睛,】反而更像是黄皮子。”

      “佛爷你可别吓我,我胆子小,经不起吓唬的。”齐铁嘴打了个寒战,突然“欸”了一声:“佛爷我记得你不是东北来的吗?那块不是有‘五仙’的说法?你不是应该叫它黄大仙的吗?黄皮子黄皮子的也太不讲究了。副官你也不盯着点,黄鼠狼这东西邪性得很,它记仇,当心佛爷晚上被它上身了。”

      狗五没忍住笑了出来,但好歹记得不能太放肆,捂住嘴背转身去抖着肩膀没再出声。

      张启山整了整自己的衣袖没说话,等车厢铁皮完全被割开并且确定了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会蹿出来之后,不由分说地箍住了算命先生的手腕取了两只风灯便率先跳上了火车:“齐先生,黄大仙还是黄皮子的事情可以事后慢慢再谈,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你家高人留下的烂摊子。到了这长沙,【没什么东西能比我凶。】就算是它再邪性,我也能给它正过来!小五、鬼面跟上,来搭把手。”

      言罢就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徒留手无缚鸡之力的齐八爷一路哀声讨饶:“哎哎哎哎佛爷您慢点儿成不?老八我平日里疏忽锻炼没那么好体格,先松开我自己走就行……”

      少年人笑够了,听着军官的话有些感慨,问大管家:“看看佛爷那话说的!人和人真是没得比,所以韫山你瞧上我哪儿了?”

      张韫山把风灯递给当家的道:“拿好,一会儿看路。”然后一马当先地进去了,也没给个回答。当家人撇撇嘴,他早习惯了这人沉默寡言的性子,并未往心里去,腹诽了句“又是这样”后就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火车里的东西上。

      大管家越过齐铁嘴,对张启山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去里面查探,军官点头允了,他才大踏步往里面走。风灯在昏暗的空间里映出一片橙色的光晕,他看着这样的颜色,忽地想起了初见吴老狗时的晚上,想到少年方才的问题,身形有些许的停顿。

      哪有什么谁比得上谁这一说,不过是自己太冷,而恰好迄今为止只遇到了这么一个暖和的人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第一弹,后面都锁了。我尽量让剧情发展得快一些,每章字数也都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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