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湮菲

5、第五章

　　走在黯淡无星的夜中，心也跟着冰凉。翎凤不断地回想笙的话，既想要去相信，又不敢去相信。

　　她一定是骗他的，就为了多活那三日，好布下重重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可几个时辰前还纵身跃塔的人，当真对生死突然如此看重吗？

　　人类到底怎么想，他始终不懂。

　　她到底怎么想，他更是不懂。

　　回首望着那座塔，就像望着一个解不开的谜团。一切似乎从那里开始，又似乎在那里就已经结束了。

　　叹了口气，飘散的白雾让他的眼前变得模糊。雨落之后的南国更加冻入骨髓，属于火系的妖魔一向忌惮水系力量，因此他很怕冷。尤其是心凉的冷。

　　远处隐约出现一队人马，一个手持长矛，劲装裹身的女子骑在马上，被周围数名男子团团围着，宛如一个高傲的女王。

　　比起天罗，南国的女子拥有更多权力，不知这又是哪家的贵族小姐，竟然能在宵禁时间持械走在街上。

　　翎凤无心再管闲事，他已经不想再与这个国度产生任何一丝过多的牵连。三日后无论从笙的嘴里撬出什么话，他都打算离开南国，再也不回来。

　　幻术是玄凤一族最拿手的力量，他不必施展全力，普通的人类便足够完全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于是他熟视无睹地继续前行，就在与那队人马交错而行的时刻，忽然一柄长矛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人，竟敢在宵禁时间出行。”马上的女子喝问道。

　　翎凤有些惊讶，只听得周边男子满是迷惑的声音：“公主殿下”

　　南国王室的确还保留了一些异于常人的力量，这是翎凤没有料到的。可这样被当街阻拦，脱身之法多少会有些麻烦。

　　那女子见他低垂着头不作答，一对秀眉蹙起，语声更为严厉道：“抬起头来。”

　　翎凤没有办法，他缓缓地，视线凝在拦在眼前的矛尖，再顺着枪身的方向，直望进女子的眼中。刹那间女子全身一震，惊呼声起，她痛苦地捂住眼睛，长矛脱手掉落在地。翎凤便在这时迅速地展开羽翼离去。

　　身后满是惊惶的呼唤，一声声“公主殿下”让他禁不住回忆起往事，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瞥，就在那一眼呼吸骤然停滞。

　　那女子的发辫上缠着一团如火焰般的翎羽，像一支张扬的旗帜摇动在风中。

　　那是……翎凤顿然乱了心智，来不及收起羽翼便落在了地上，呼吸难以平复，就连胸膛的起伏都无法遏制。他很想再回去确认一番，然而四处篝火已起，夜军肆动，那女子似乎在清醒的瞬间便发动了手下的兵将，要将这个不速之客全力逮出来。

　　施展大规模无特定的幻术来隐匿身形，对他而言并不难，可如今他心下不稳，根本来不及思考，脑海中只冒出一个人来。

　　从原本破开的洞口望去，笙依然呆呆地坐在妆台前，不知在想什么。翎凤翻窗而入，吓了笙一跳。

　　“你这么快就来了，我都还没有……”还没有准备好，笙硬是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翎凤在柔软的毛毯上席地坐了下来，这里没有任何糟乱的声响，他静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思绪。抬眼望着满脸疑惑的笙，说道：“我想到第一个问题了。”

　　笙有些没有底气，但只好端过一盏烛台，在翎凤的对面跪坐了下来。烛火幽幽照亮两个人的脸，同时将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里，各自看不分明。

　　“你想知道什么。”笙问。

　　翎凤微微地喘着气，咬了咬唇开口道：“有个头上插着一根羽毛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手持一柄长矛。”

　　“是绯雪公主。”几乎没有思考，笙便回答道。

　　翎凤茫然地问：“她是谁？”

　　笙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这算你第二个问题吗？”

　　翎凤沉下脸，忽然出手就捏住了她的脖子：“说。”

　　妖魔真是粗鲁至极，尽管长着这么好看的脸，脾性却并没有不同。笙委屈地说道：“把你的手拿开，我死了就没人告诉你了。”

　　翎凤这才收回手，埋怨的眼神瞪着笙，想动怒又毫无办法的样子意外的有一些可爱。笙摸摸脖颈，不情不愿地说道：“她本是荣亲王的独生女，十几年前荣亲王在与天罗之战中不幸战死，不久王妃跟着病逝，绯雪因此成了孤儿。昭王念及爱子之情，便将绯雪过继给太子，与当时还是稚儿的王上一同抚养，后来又册封为公主。”

　　翎凤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他焦急地问道：“我是说，她头上的羽毛是哪里来的。”

　　笙眨了眨眼，似有所悟。她拨弄烛芯的手因此停下，略抬起眼眸望着翎凤。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不断闪动着影子。

　　“昭王御赐‘飞羽翎’，传说能震退群妖，百邪不能侵身。”

　　飞羽翎……翎凤喃喃咀嚼这几个字，而昭王——便是南国百姓口中诛杀了乱国的陛圣天女，在南国大行新政，试图从根本改变南国的伟大君王。

　　“说起来，绯雪公主的出身并不光彩，有一些流言在坊间流传。或许正因如此，昭王才会赐下飞羽翎，意为镇压流言。”

　　“什么流言。”

　　“与我一样……被称作陛圣天女转世。”

　　剪下的烛芯让蜡油燃烧得更旺，翎凤怔怔望着摇曳的火焰，脑海中一片空白。笙适时地打破沉默，嘲讽地笑道：“哪有那么多转世，不是还有人说昭王追封‘陛圣天女’的谥号，并为她立下祠堂，镇压她的魂灵，不许她再入轮回，到人世作恶。”

　　“是啊……”翎凤低垂着头，喃喃地说道，“她已神魂俱灭，不会再入轮回了……”

　　近乎自语的呢喃让人听不分明，笙侧着头悄然望着他，眸中闪动着一丝教人捉摸不透的光。她很懂得进退，什么也没有追问，转而说起绯雪：“说来绯雪公主的确十分强悍，年仅十七岁便拥有自己的亲兵，夜里的南国都城只有她才能够镇守。”

　　翎凤怔懵地抬起头，似是还没有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讷讷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天赋异禀，战斗惊人，她麾下的‘赤羽团’最擅长的便是……”笙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觑着翎凤的表情一字字吐出，“斩杀妖魔。”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骚动，笙似乎也很快地察觉到了什么，端起烛台放回妆台上，回头说道：“说来就来了。你一定是犯在了她手里，如今她就追上了门。”

　　果然，不久后便有侍女前来通报，笙让翎凤藏起来，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侍女面色有些慌乱：“灵女大人，国师大人请灵女大人前往前厅，有……有贵客到。”

　　“知道了。”笙回道，“不必更衣了，我这就去。”

　　天枢阁的厅堂鲜有外客，更遑论被一支训练有素的卫兵围住。绯雪公主立于当前，面对白夜平静无波的表情，冷艳高傲的脸上满是怒气。

　　“国师，我亲眼所见有妖魔入侵天枢阁，我赤羽团身负包围都城的重任，绝不能就此不管。还请国师理解，让我们进去搜查。”

　　白夜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公主殿下当知我天枢阁是何地，若有妖魔入侵定会在第一时间里察觉。比起手拿利器的常人，我天枢阁有更多的办法能够诛杀妖魔。”

　　绯雪面对此番挑衅，脸色更是难看，凶狠的眼神瞪住白夜。然而她并未发作，转而向周遭环视一圈，佯作诧异地说道：“四巫年事已高，作为小辈自当不敢惊扰。只是不知灵女大人身在何处，她是我南国子民信仰的象征，倘若出了意外，国师与我想必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闻此言，白夜微微皱起了眉头。见他不说话，绯雪露出了冷笑，她的线报早已传来灵女于祭天塔坠落的消息，除魔只是借口，若今夜见不到灵女本人，明日便是天枢阁的末日。

　　“看来灵女大人的确有些不便，不如国师便让我等进去，好为灵女大人分忧。”

　　说着她挥了挥手，身后赤羽团将士立刻围将上来，意要硬闯。便在这时，厅后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甘甜又清朗：“承蒙殿下关照，今夜雨声嘈杂，我便早早入睡，未能及时起身迎接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笙只身着单衣便从厅内走了出来，显然是一副刚从床榻上起来的模样。绯雪见状大出意外，她上上下下将笙打量了一遍，像是怀疑眼前的人乃是替身。可南国城内人人皆知，灵女乃天选之人，身怀神力，即便是隆冬腊月也不惧严寒，而一头极地的长发更加神秘而诡谲，绝非一般人能够冒名。

　　绯雪失去了底气，只好闷声说道：“灵女大人何处此言，是绯雪冒昧惊扰了。今夜绯雪听信了小人谗言，误以为国师无视王令闯入祭天塔，致使灵女不幸坠塔之事，如今看来皆为谣言。此事绯雪定会严加查处，还望灵女大人与国师宽恕。”

　　她索性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其中威胁之意昭昭，却又让人不敢辩驳。

　　笙带着困倦的笑容迎身福礼，目视着绯雪与她身后目光森然的赤羽团，柔声说道：“殿下为南国鞠躬尽瘁，关心则乱，相信王上定能理解。今夜误会已经解除，黎明即将到来，笙便恭送殿下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再为南国保卫家园。”

　　话已及此，多说无益。绯雪只得告辞，带着她的赤羽团离开了天枢阁。

　　直到最后一人走出，天枢阁的大门立时紧闭，白夜这才舒出一口气，柔声对笙说道：“你能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