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湮菲

1、相遇

　　汝非尘世中人，不可干扰尘世运转。中原大陆自有命局，而凤凰降世，必有大难。

　　寂夜无星，雨幕淅沥，天空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麻袋，笼罩大地。

　　南国的隆冬是最难熬的时节，这里虽不及北方悍雪摧人，但常年因湿润而阴冷。素日里若有一丝暖阳，尚有几丝温暖可取，一旦落雨，寒意便似毒蛇钻入身体，无处可躲。

　　时下正值十二月末，东方尚未发白，雨声未曾停歇。城门口聚集了等待黎明时分城门开启的商旅，围在火炉边相互取暖。雨声嘈嘈，黑暗压着火苗，寒意侵扰周身。三两黄酒下肚后呛口辣肠，若非一个须白眼花的老人不辞辛苦讲述着传奇的故事，这漫漫长夜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才是。

　　“这时昭王顺应天命，带领亲兵一举攻破了王城，一剑斩下天枢阁首尊大巫的脑袋。陛圣天女终于明白大势已去，她凄凉地对昭王说道：‘兄长，若你能看在我召你回都城的恩情上饶我一命，我愿意就此离开南国，永不踏上南国疆土。’

　　“昭王摇首叹息，面对昔日幼妹痛心疾首：‘你若能不受妖人蛊惑，将灵魂出卖给妖魔，致使南国生灵涂炭，我尚且可保你一命。可如今南国子民人人对你诛之而后快，我便有心，也是无力。’……”

　　低沉的语调回响在黑夜中，纵然是这些陈词老调此刻也令人唏嘘。有人出声说道：“一个勾结妖魔，作恶多端的妖女还得了‘陛圣天女’这般尊贵的名号，也难怪如今这个‘妖女’能在南国一手遮天，蒙蔽国君的眼。”

　　此言一出，众人皆屏住了呼吸，不敢高声说一句话。身旁一人鼓起勇气打破沉默道：“是啊，昭王驾崩后天枢阁便死灰复燃，如今国君又封了一个大音灵女出来坐镇天枢阁。前阵子因她一句话，颜氏家族上下几十条人命就没了，与当年简直如出一辙，可不是那妖女转世？”

　　没有人接腔，即使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也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在南国城内久经不散。空气又恢复了死寂，天地间只剩淅沥的雨声，让夜变得更凄冷。

　　谁也不曾注意到头顶上有个人影正躺在树影间，微阖双目听得格外入神。雨珠稀稀疏疏地自林叶间打落，在尚未触及他身体的地方却被自动弹开，碎成几滴水露洒下树梢。

　　一身鲜红的翎羽衣灿烂夺目，远远望去就似一团燃烧黑暗的火焰。

　　骤然间一阵马蹄声打破宁静，众人纷纷抬起头，只见黑夜尽头闯出一辆马车，踏过满地雨水匆匆而来。守城卫兵传递哨令，不等马车近前城门已吱呀开启，马儿疾驰而过，如入无人之境。旋即城门又迅速合起，将寒夜拒之门外。

　　一切宛如疾风骤雨，唯有一串车轮的印迹在雨水中若隐若现——如此深夜疾驰入城，莫不是什么大人物？

　　“该不会又是王宫里请来的术师吧？”有人嘟囔出声。

　　身边人闻言不禁骇了颜色：“这么说，南国有妖魔出现这件事竟是真的？”

　　“该是真的了……”

　　众人一片哗然，再也不见方才的困倦，脸上均露出了惧意。

　　夜雨纷纷，藏身在树上小憩的人影自枝叶间站了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落叶，翎羽随之缓缓飘动，在冷风中仿似不断跳跃的火苗。

　　无惧雨花的滋扰，他轻盈地跃上最高的枝头，迎着飒飒寒风眺望马车离去的方向。一对赤色的眼瞳里宛若盛满了霞光，流转之间点亮天地。

　　骤然一双羽翼腾空舒展，像一只巨大的鸟儿展开双翅飞入夜空，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雨渐渐化作绵绵断丝，凄冷缠绵。马蹄笃笃的声响早已消失在远处，湮没在长街的转角。翎凤却并没有追上去，他抬起头望向前方，不禁有些愣神。

　　目光所及是一座冰冷坚硬的黑塔。高耸的塔身在雨夜中宛如一把利剑直插入地，在乌沉的夜幕下散发出逼人的压力。

　　马车的确是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赤色眼瞳下意识地转向了黑塔的顶端。那里乌黑一片，青黑色的砖瓦仿佛能吸尽所有生气，散发出令人绝望的压抑气息。纵然他拥有异于人类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它就像融入了黑暗一般。

　　那里……又出事了吗？

　　会出什么事？

　　那些事，还会与她有关吗……

　　一念及此，他恍觉自己如此可笑。时至如今还能再期待什么，该结束的都已结束，该消亡的都已化作尘埃，唯有回忆刺在心底，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你不该再踏入人世的土地。凤凰降世，必有大难，这灾祸并非来自于你，一切却皆因你而起。

　　脚步踯躅着退却，他收回目光转身便欲离去。偏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塔顶幽幽闪现出了一道火光，立时定住了他的身形。

　　翎凤愕然回眸，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幽火渐渐照亮了整个窗口，昏黄的灯火在暗夜里就像一只温柔的眼睛，安静地俯瞰大地。一个纤瘦的人影出现在了窗前，伸手推开窗棂。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翎凤却仍然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与他的视线相交……他们之间仿佛毫无阻碍，一切都宛如当年。

　　“燕……”

　　然而人影突然起身爬上了窗户，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向着无尽的黑暗，纵身自塔顶一跃而下——

　　“不要！”翎凤冲口而出，周遭立如风骤起吹散了雨花，向人影飞掠而去。

　　无数气流争相冲向黑塔，宛如拥有灵性的触手般紧紧缠住下落的身体，强行减缓对方下落的速度。待火红的影子翩然靠近时，人影已在风力的裹挟下被稳稳托住，有惊无险地落入他怀中。

　　连避风罩都忘记施展，仍由雨丝侵袭身体打湿羽毛。翎凤吃惊地注视着怀中人，竟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女。

　　单薄的身体轻盈得就像一张纸，长到吓人的头发缠绕在他指尖。少女睁着朦胧的眼望住他，视线却没有焦点。雨水顺着她眼角的轮廓缓缓滑下，失去血色的唇瓣翕动着，发出呓语般细微的声响。

　　翎凤听不分明，轻声唤道：“姑娘，你……”

　　他话语未落，少女的手已悄然滑落，无力地垂落在身畔。雨落之声逐渐淹没了空气，翎凤抱着怀中人四下张望，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她……他松了口气，转念又化作一声自嘲，感觉自己更可悲了。

　　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凉了他的心。人世叵测，非他所能够周旋。若非一时的魔怔，就连南国的城门他都不该踏入，何况是救下一条人命……

　　这女子若是寻常百姓倒也罢了，若是身处一国举足轻重的地位，今后的人世又不知该发生多大的改变。到头来，又都成了他的孽。

　　叹了口气，他就近寻了一处干净的角落将少女小心放下，打算在被发现之前赶紧脱身。

　　转身时却被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险些将他珍爱的羽毛揪落。回眸一看，少女已然清醒，不顾一切匍匐在地上。污水弄脏了她的脸庞，长发如水藻倾泻于地，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抓住了他的脚踝。

　　“求你……”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眼睫，她却不肯屈服地睁开眼睛凝视住他，哭着说道，“要么杀我，要么救我，求求你……别把我扔在这儿……”

　　雨声渐渐盖过了一切声响，唯有啜泣的低吟萦绕耳畔，孤独又绝望。

　　这便是翎凤与笙的相遇，在一个如此凄楚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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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双11心力交瘁，气到想枯……开个坑转移下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