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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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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执苍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他几乎调用了所有生面孔的人手,这一批人,这次的事情之后,在上沽可能也留不下来了。
好在他们赶到的时候,龙天羽已经带人去了冷公馆,在老宅的警察不算太多。
逮捕令还没下来,就要去守着冷公馆,看来龙天羽这一次,是不打算让冷立威有逃走的机会。他觉得冷立威挺有先见之明,没有留在冷公馆,不管他是事先知情还是心血来潮,都算是他的运气了。
他在冷家老宅一番枪林弹雨,好不容易将冷世南抢了出来,直奔码头。
他们一齐坐在车里,狭小的空间里,听得见冷世南虚弱的喘息。
他蒙着脸,倒是不担心被认出来,只是......
他望了望后视镜,狭长的镜片中,显出了冷世南苍老瘦削的面庞。
他之前也是见过冷世南的,但印象中的冷世南,并不是这个样子——如此形如槁木。
冷世南当初是多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仿佛整个上沽都握在他的手中。
一个人的兴起和湮灭,竟是如此轻易。
冷世南平静地坐着,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正好他也说不出话,所以也顺理成章地没有问。
贺执苍在某个瞬间,产生了一个歹毒的念头:就在这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冷世南做掉算了。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想到冷立威,又放弃了。
他以往看冷立威站在冷世南身侧,一样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像一个精准的翻版,他有时候还觉得那样子挺讨厌。可如今,他觉得冷立威就像是冷世南手中常年不变的那支雪茄,昂贵而独特,旁人拿不到也抽不起,只专属于冷世南一个人。
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冷世南也实在是厉害,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用十几年的时间,把冷立威弄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如果冷世南这么突兀地死了,可能冷立威真的会如他自己所说,永远得不到解脱,这个心结,还是需要他自己去解。这个仇,也只能他自己报。
这支雪茄抽到最后,烟灰消散火星凋零,却似乎仍然只能湮灭在那双手、那张唇间,旁人?旁人又能做什么?
他有些自嘲又悲凉地哼笑了一声。
他们乘着夜色,赶到码头,天边已经微微显出了晨光。
贺执苍跳下车,四顾周围:他们的运气不错,码头仍是安静的,龙天羽那一堆警察,似乎还没有联想到码头上来。
他吩咐手下,连人带轮椅抬上了船。
在很久以后,贺执苍回想那一个忙乱的清晨,似乎都记不起那个离别的具体内容,只记得最后,冷立威递给他一个本子。
“再麻烦你一件事,把这个,交给龙天羽。”
贺执苍拿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什么?”
冷立威平静地说:“是那个基地的名录和一些往来的账目。”
贺执苍吃了一惊:“为什么要拿给龙天羽?”
冷立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破了这个案子,是个大功,他说不定可以当上警察局长。”
贺执苍不解,面色有些阴沉:“你好像,对龙天羽特别照顾。”
冷立威沉默了一下,才淡淡道:“龙天羽,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贺执苍愣住了:“什么?”
冷立威看向他,眼中竟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仿佛对他的惊愕、他的依从都万分的笃定。
“日后在上沽,必要的时候,如果方便,也烦请你多加照拂。”
贺执苍愣了半晌,才悻悻道:“那他,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冷立威舒了口气,他似乎没有什么多的话了,说完这一句,便转身朝船上走去。
贺执苍微怔了一下,望着那个背影,突然喊了一声:“冷立威!”
冷立威停住了,寒风萧瑟,他站在水天一色的岸边,半隐在飘忽的浓雾里回过了头。
贺执苍愣了愣:那眼神如此的柔软,他从未见过冷立威如此柔软的眼神,对他。
他知道,那或许是冷立威没有说出口的感谢与惜别。
贺执苍的心中有些异样,这是他以往未曾有过的,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牵挂,揪扯着心脏,隐隐作痛。
他扬了扬下巴,放松了语气,尽量让这认真的恳求显得稀松平常一些:“好好活着。”
有一个瞬间,他以为冷立威会真心实意地回应他一句:“好。”,就像每一个重获新生、要开始新生活的人一样,但回过神来,冷立威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冷风吹乱了冷立威的头发,他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淡然看着贺执苍,最后才对他笑了笑:“保重。”
他转身离去,像一抹阴影,消失在了晨光乍现的清晨。
在第一抹晨光中,船缓缓起了航。
甲板上,冷念之正在陪着冷世南说话,她很高兴,这样平和的团聚,十分不易。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冷家分崩离析,她眼睁睁看着那原本看似坚固的堡垒在面前一点点崩塌,原本的一家人突然就变成了仇敌,剑拔弩张地站在了彼此对立的一面。
她是痛苦的,一面是冷立威,一面是冷世南,两个都是她最亲的人,她恨不起来任何一个,可又无能为力。
她答应嫁给冷立威,不得不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期望缓颊他们的关系。
冷立威做了他们父女俩十几年的磨心,那这一次换她去做父亲和冷立威之间的磨心,也未尝不可。
可这些日子,冷立威似乎不为所动,连她好几次试探着要求他一起去探望冷世南也不肯。但这一次,冷立威竟然肯带冷世南一起,她由衷地欢喜,奢望着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她望了望正立在船头抽烟的冷立威,眼中渐渐盛满了如水的柔情。
冷立威吸尽了最后一口烟,烟灰从他手指间抖落,顺着风,零星地往水里飘去。
他将手中残余的烟头丢进了水里,终于,回身缓缓走向那两个人。
他并没有怎么看冷世南,只是对冷念之柔声道:“念之,你一晚上没睡,去船舱休息一会儿吧。”
冷念之不放心地看了看冷世南。
冷立威笑了笑:“我看着爸爸,你放心。去睡吧。”
冷念之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在冷世南手上握了一下,转身回了船舱。
冷立威目送着冷念之的背影消失在船舱,这才收回了目光,缓缓望向冷世南。
冷世南也正在看他,那眼神复杂闪烁,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他张了张口,嘴里发出了一个啊的音节。
冷立威上下打量了冷世南一遍,他微微皱眉,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轻佻又讽刺地开了口:“冷世南,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冷世南苦笑,在他眼里,冷立威又何尝不是瘦得形销骨立,几乎脱了形。
他们在不复相见的这几个月里,为何都变得如此不堪?
他设想过很多次的相见,也设想过冷立威会对他说的话,但没想到久别重逢,冷立威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一句。
他望着冷立威,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冷立威的胳膊。
冷立威低垂下目光,看了看他悬空的手,冷笑了一声,然后视而不见地往旁迈了两步,转到了轮椅后面,推起轮椅缓缓地往前走去。
一直到了甲板边缘,冷立威才停了下来。
海风呼啸,吹得人衣袂翻飞,冷世南不由得缩紧了肩膀——他如今身体大不如前,似乎经不起一丁点风霜,这冷风就已经吹得他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
他诺诺地张口,想要尝试着呼唤一声,突然间却感觉到轮椅猛地一斜,他整个人都往前倾去。他惊惶地回过头,看到冷立威正在往上推起他的轮椅。
冷立威微微勾着嘴角,手上的动作很慢,却没有停下来,一点一点地,将那轮椅往上抬了起来。
他们正处在甲板边缘,并无半点遮挡,冷立威每往上一点,他就似乎更接近水面一点,好像随时都要被推落海中一般。
冷世南心下惊骇,手忙脚乱地抓住了扶手,口里忍不住啊啊地叫了两声。
冷立威笑看着他,手上却没停,那抬起的角度几乎接近了45度。冷世南惊恐万分,双手抓着那救命稻草一样的扶手,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轮椅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冷世南惊疑不定地回过头,正要松一口气,冷立威却突然猛地用力往前推了一下,那轮椅一抖,眼看着就要把冷世南颠下去。
冷世南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炸,霎时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里,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整个人栽到了水里。
就在他几乎从轮椅上摔下去的瞬间,冷立威却又突然把轮椅往后一拖,他在轮椅上腾了一下,总算停了下来。
冷世南呆怔地瘫坐在轮椅上,吓出了一身冷汗,冷风一吹,全身上下都寒凉得跟冰一样,他连着吞咽了好几下,都吞不下那巨大的惊惧。
冷立威带着讽刺的冷笑在身后响了起来:“怎么,以为我会把你推下去?”
他把轮椅转了过来,弯下腰,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伏低贴近了冷世南:“放心,我怎么舍得呢?我还没报答您多年的养育之恩,不会让你死的。”
冷世南缓缓地抬起头,惊魂未定地望着冷立威,虽然恐惧还没有过去,但他竟然有些想笑:风水轮流转,刀俎上的鱼肉,原来是这个滋味。
他望着冷立威,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要跟冷立威说,可一来他脑子里纷乱如麻,想说的太多太杂,不知从何说起。二来,他口舌不清,想说的种种,如今根本无法表达。
冷立威轻笑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吗?我带你去啊。带你去看看你的宝贝儿子,高兴吗?”他看着冷世南眼中突如其来又小心翼翼升起的期冀,又微笑着吐出下一句残忍的话语:“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如何在别的男人身下哭喊求饶,就像我一样,你说好不好?”
冷世南猛然一惊,颤抖地伸出手,拉住了冷立威的袖子。
他想过冷立威无数的报复方式,却没想到这一样,当真是吓得得汗湿重衣,在这样的寒冬,都惊恐得全身燥热起来。
冷立威冷笑着拂开了他的手。
看看,打破别人的希望,有多爽快,有多变态。想必从前,冷世南就是这样爽快着,恶毒着,一次又一次将他的希望打碎,将他整个人生打碎。
“怎么,想打我?”他嗤笑起来,“现在就算我把拐杖送到你手里,你打得动吗?”
他望着冷世南,变魔术一样从身旁摸出了那根拐杖。
“我特意从家里带上了这根拐杖,熟悉吗?从前你用它打过我多少次,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记不清了。”他温柔地把拐杖塞到了冷世南手里:“来啊,打啊。”他把脸凑到他面前,“你不是最喜欢打我的脸吗?”
冷世南的手抖个不住,眼中有惧意,有痛惜,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些幡然醒悟的痛悔和悲伤。
他后悔了,真心实意地后悔了。
他在这一刻,才清晰地感觉到他对冷立威真实的情感。
是他错了,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冷立威进入冷家的第一天,就跪在地上、跪在他的面前,被要求着说出:“从今天起,我就是爸爸的狗,冷家的狗,永远会忠诚地挡在,那些伤害冷家人的面前。”
那个年幼的孩子,可能连爸爸的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把这样屈辱的话无知无觉地从舌尖说了出来,当然他也不会知道,这样的承诺,意味着日后要承受多少没有止境的痛苦和折磨。
冷世南苦笑着闭上眼,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并不爱男色,是冷立威蛊惑了他,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柔软顺从,天生就应该在云雨巫山之中枉断心肠。可现在想来,或许在多年之前,他就为冷立威动了心,只是硬要把这种不愿承认的情愫,变成占有和折磨,来凸显自己对他绝对的支配权。
从来就没有对过。
冷立威明明无可挑剔,从未有过一个人,如此的言听计从,奉他为神明,听从他的每一句话,顺从地接受他施与的所有痛苦与折磨。
可他为什么永远没有去想过,把冷立威当成一个人看待?
为什么?
他看着冷立威,连眼神都颤抖起来,有热泪忍不住溢出眼眶。
冷立威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冷世南恐惧的眼泪让他有一种鲜血淋漓的快意,他冷笑了一声,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药瓶,然后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粒药。
“该吃药了,爸爸,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冷世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小小的一粒,是他之前吃惯的血压药,但这几个月,在老宅里,没人再给他吃,他也就没有再吃过。
如今想来,那药究竟是什么,也不重要了。就算这药是让他中风的罪魁祸首,他也不打算深究了。
冷立威的手低了低,把药举到了他的唇边。
冷世南怔了怔,然后苦笑着张开了口,将那药丸含进了嘴里。
冷立威倒是有点惊讶,他本来以为冷世南会反抗,甚至打算强行把药灌进去,谁知道冷世南竟然自己就吃了。
他想了一想,却又明白了过来,呵,果然还是亲生儿子重要,吓一吓,就什么都肯了。
他的指尖有一点微弱的暖意,来自冷世南的嘴唇,他捏了捏手指,冷冷地笑了出来。
贺执苍的办公室在这个时候通常没什么人,他无所事事地陷在椅子里,仍然没有从莫名的怅然中回过神来。
大门却突然被猛地推开,一个手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少爷!少爷!不好了!”
贺执苍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市政府来人,把码头给封了,说是现在码头上的船只都不能出港,要重新检查。”
贺执苍松了口气,瞪了他一眼:“检查就检查吧,大惊小怪什么。”一面心中庆幸,幸好,该走的船已经走了。
手下喘了几口气,急到:“他们已经查了,可奇就奇在,码头停泊的所有的船,都有问题。”
贺执苍吃了一惊:“什么?”
手下吞了口口水:“所有的船,都有问题,发动机很明显被做过了手脚,少爷,市政府不让出港,分明就是事先就知道那些船都有问题,他们怎么会知道?!除非......可,要是这样,冷少那一艘......”
贺执苍猛然一下站了起来。
他手脚发凉,窗缝里,有冬日的暖阳正零星地洒在他身上,可他却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巨大的惊惧像是疯生漫长的藤蔓,瞬息之间就已经爬满了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