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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少年英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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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年英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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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芙心知自己命在顷刻,这时再也无暇细想,眼望张无忌,拼起了全身残余劲力,说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说了这句话,左手伸到自己胸口,要将杨逍送给自己的明教铁焰令取下,交到张无忌手中,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就此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清醒,头脑却不觉如何疼痛。睁开眼睛,只见天色大明,自己躺在一片约一人高的草丛之中。纪晓芙伸手摸向头顶,竟没摸到半点伤口,一时又惊又喜,又是害怕,心想:“我……我怎么没死?这是哪里?”
忽听得拳脚相击之声,显是有人相斗。于是缓缓站起,循声望去,见草丛后是片乱石冈,冈上有两人斗得正酣。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年,一个身穿青色衣衫,手握一柄四尺来长的宝剑,另一个身穿白衣,竟是不用兵刃,空手临敌。
纪晓芙乍见这一袭白衣,心不自禁地突的一跳,暗道:“这人也爱穿白衣。”细看这少年,见他相貌英俊,眉目之间与杨逍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得心神微乱,想:“这人竟这般像他。”
这时那白衣男子左掌挥出,拍向青衣男子肩头。青衣男子举剑来挡,哪知这一掌却是虚招,还未使老,忽然改换方向,击中了他胸口。青衣男子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白衣男子趁机使力,将他宝剑夺过。
纪晓芙看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想到了当年在川西的一间客店之中,杨逍也曾身着白衣,三招两式,夺去了自己长剑。
她这一声叫喊虽轻,但那两人耳目均极灵敏,已然惊觉。两人对视一眼,那青衣男子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咳嗽。那白衣男子喝道:“是谁?出来!”
纪晓芙情急之下,无法可想,只有走了出来。那两人见是一位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都是一怔。
三人静了片刻。那白衣男子冷冷地道:“孤鸿子,这姑娘是你带来的么?咱们可讲明了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啊。”
那青衣男子道:“我哪里……带了人来?只怕是你……带了人来,乘机……反咬一口罢?”说着又咳了两下。
原来此地甚是僻静,旁人万难发觉。这两人听得有人呼喊,料想定是对方邀人同来,图谋自己,方才对望一眼,也正是为此。两人本来都要向对方发问,但那青衣男子胸口剧痛,说话无力,那白衣男子便抢先说了出来。
纪晓芙听到“孤鸿子”三字,却是大吃一惊,心道:“孤鸿子?便是师父所说,那位师伯孤鸿子么?他……他不是死了?况且师伯该比师父年纪还大些,他这样年轻,怎会是我师伯?”想到孤鸿子是给杨逍活活气死,心中微感骄傲,但随即惶恐无已。忽然瞥见那白衣男子手中长剑,先前隔得远了,只隐约见到一个轮廓,这时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那柄削铁如泥的倚天剑,心想:“倚天剑昨日还为师父所有,怎地今日便到了他手里?”登时脑海里乱成一团,向那青衣男子问道:“你……你当真是峨嵋派的孤鸿子师伯么?”
此言一出,那青衣男子固然一惊,白衣男子也不禁脸现诧异之色。青衣男子奇道:“我确是峨嵋孤鸿子。你怎么叫我师伯?我师妹可没收徒弟啊。”随即想到:“她似乎不是要对付我。”
那白衣男子暗想:“孤鸿子自己也不过二十来岁,怎能做人师伯?这姑娘有些古怪。她怎会来到此地?”他疑心虽起,却不插口,只是冷眼望着两人,倒放了一大半注意在纪晓芙身上。
纪晓芙“啊”地一声尖叫,道:“这……怎么会?”忽然之间,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可怖的念头,颤声道:“请问两位,今年是甚么年份?”
孤鸿子大为惊奇,想:“这姑娘糊涂啦?”跟着说了年份。
纪晓芙听得这一年距今有二三十年之久,虽已隐约想到,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忽然想到杨逍此时,约莫正是二十来岁,这白衣男子年纪相仿,容貌更与他极其相似,不由心想:“莫非这人是他?师父说师伯给他气死了,便是比武输了给他,气不过么?可师伯并没死啊,他……他也没做甚么来气人。”想到此处,心中忍不住地一阵难过,心想:“这人便当真是他,那又如何?他这时尚不认得我。”但略一迟疑,仍是转向了那白衣男子,问道:“你……是杨逍……杨公子么?”
那白衣男子见她眼光中虽含期盼,却是充满了凄凉之意,颇感诧异,又不由得心生怜惜,问道:“姑娘是谁?怎知道我姓名?”
此人正是杨逍。他本来胜过了孤鸿子,正自意气风发,就要将倚天剑抛在地下,扬长而去,忽而听得纪晓芙呼喊,随即疑心她是孤鸿子同党,虽然她容色清丽,语声娇嫩,令人实难不喜,加之模样楚楚可怜,使人心中颇有怜意,但终究不能消去疑心,况且她与孤鸿子的几句说话,听来也颇为怪异,他脑中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便将倚天剑之事抛于脑后了。
这时孤鸿子听他问了这句话,心下暗暗奇怪:“这姑娘我不认得,他也不认得,这可奇了。她怎么会到这里的?怎么刚好赶上了比武?”
纪晓芙虽知这个杨逍并非纠缠自己的那个杨逍,终究不敢与他目光相对,微微侧过了头,心中想到:“我照实说了,他们也未必便信。”但她素来不喜对人说谎,当下仍是说道:“我姓纪,是峨嵋门下。我……我是自三十年后来的。”
杨逍与孤鸿子都“啊”了一声,心道:“竟有此事?”杨逍见她神色一切全出自然,似乎并非作伪,又想这话虽匪夷所思,但未曾问明此事经过,也不能断定她是虚言骗人,沉吟道:“你怎么会来的?”
纪晓芙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我违犯本派戒条,不遵师命,(说这两句话时,语音微微颤抖。)我师父气得狠了,打了我一掌。我昏了过去,再醒来,就到了这里。”
孤鸿子皱起了眉头,问道:“你师父是姓方么?你犯的是甚么戒条?”他想她既称自己为师伯,应当是师妹方艳青①的弟子。师妹性情刚烈,出手极狠,掌击弟子云云,多半便是实情,但师妹于同门之谊看得极重,料想做了师父,也定会爱护自己弟子。这位纪姑娘定是犯了大事,否则师妹不会如此责罚。
①灭绝师太的俗家姓名,摘自百度百科。
纪晓芙低声道:“师父已遁入空门,俗家确是姓方。我……我……”待要说自己所犯戒条,却是难以出口,终于上齿咬住了下唇,不再言语。想到自己因杨逍而受师父一掌,虽然不悔,今日再见杨逍,他却并不认得自己,纵然其来有自,仍感到甚是委屈,忍不住眼圈一红,险些便要落下泪来。
杨逍见她几欲落泪,料想她定有不欲人知的苦处,心中更生怜意,插口向孤鸿子道:“这位姑娘性子和顺,怎会胡乱违戒?或者她这师父性情怪僻,定要打她一掌,也未可知。”
纪晓芙微微一怔,心头不禁一甜,想:“他这时不认得我,竟也对我这般回护。”
孤鸿子素知师妹脾性古怪,又眼见纪晓芙温柔斯文,听他这般说,倒也难以辩驳,真正令他骇异的,却是“遁入空门”四字,他想自己与师妹已有嫁娶之约,自己对她一往情深,她亦决无变心之理,何以忽然出家,其中必有重大内情,当下问道:“纪姑娘,你可知道你师父遁入空门,为的是甚么缘故?”
纪晓芙见他神色关切,隐隐想到了师父为何这般憎厌杨逍、这般气恼自己,却是摇头道:“师父不曾说起。”
孤鸿子点了点头,心中想象室内一灯如豆,师妹身穿缁衣,喃喃念佛的情景,不禁黯然伤神,忽然咳嗽一声,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纪晓芙一惊,叫道:“师伯,你没事么?”
孤鸿子叹了口气,道:“不碍事,但今日是不能跟他再打了。我武功未必便输于他,阴谋诡计,却是当真输给了他。不知你功夫练得怎样?我可没邀你同来,咱们是刚刚碰上,若是你跟他打,也算不上罔顾道义。”
纪晓芙万没料到师伯竟要自己同杨逍动手,吃了一惊,低头道:“我……我不成的,我武功远不及他。”
孤鸿子只当她见过了杨逍出手,心中害怕,当下惨然一笑,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这人是明教光明左使,算得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你既然认得他,这名头你也知道罢?今日我同他比试,败了给他,连向我师妹、你师父借的倚天剑,也给他抢了去。日后江湖之上,人人要笑峨嵋弟子功力不济,给明教魔头打得奄奄一息了。”
杨逍在旁冷眼旁观,听得他称自己为“魔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明教向来与中原武林诸派不和,一句言语不敬,他也不放在心上。又想这位纪姑娘虽然亦是峨嵋门下,却与孤鸿子等人的做派颇为不同。她既认得自己,不知两人是否在将来交过了手。但转念一想,她似乎并无与己为敌之意,想来自己也决计不会和她为难,多半两人只是分处敌对两边,却并未交手。
纪晓芙听孤鸿子这几句话,显是一口气难以下咽,还要再与杨逍拼斗,咬了咬唇,道:“师伯,我……我有几句话说,求你别见怪。”
孤鸿子暗想:“她打不过杨逍,不知又要说甚么话?”点了点头,道:“你说罢!”
纪晓芙唤了一声“师伯”,又向杨逍瞧了一眼,顿了一顿,道:“……杨公子,峨嵋派历代掌门,生平所愿,都是驱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明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也以驱除胡虏为己任。大家所求相同,正该万众一心,同心协力才是。况且大家并无深仇大恨,只需各让一步,便可化解,又何必多增死伤?倘若还未驱除外侮,自己先起争执,积怨结仇,互相报复,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别生离。至于兴复之事,就再也无望了。”
这一番话她早已想到,只是当时明教与中原武林各派积怨已深,师父灭绝师太又对明教恨之入骨,故而不曾提起。直至今日,纪晓芙想这时双方怨仇不深,师父也并未经历孤鸿子身死一事,这才说了出来。
这样一位温柔美貌的姑娘,出口却是共抗胡虏的说话,实是极不相称。杨逍和孤鸿子听了,都是微微一怔。杨逍想:“纪姑娘说得不错。她外表娇柔,却见识若此,当真难能。”念及此处,心中对她更多了一份赞赏。孤鸿子却是大为惊奇:“怎地明教也跟鞑子作对?”
纪晓芙又道:“我自三十年后来,那时明教与中原各大门派仇怨愈结愈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是互有杀伤。又有人虽然交好,但因正邪不能两立,只有……只有割舍。蒙古人却是不受约束,横行霸道,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对汉人肆意欺辱。”
杨逍和孤鸿子沉吟不语,想象那时的情形,不免微感惭愧。
杨逍忽地想到一事,问道:“本教教义,纪姑娘如何得知?”他想正派中人大都只知明教行事诡怪,本教教义原是去恶行善,他们却多半不知。她是峨嵋门下,何以竟然知晓?
纪晓芙当年为杨逍所擒后,数月间朝夕相对,曾听他说起过明教教旨,这时心想:“我与他之间许多纠葛,这个他是一概不知。我如照实说了,反倒令他惊诧为难。”一时迟疑不答。
这时孤鸿子心念一动,忽想:“莫非这姑娘是明教中的,却来撒谎骗人?”思及此处,忽然间聚集全身残余气力,发掌向她打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纪晓芙不及细想,自然而然地以本门招式挡架。孤鸿子一见之下,脸色登和,住手说道:“不错,你确是我峨嵋门下。”
纪晓芙知他起了疑心,忽地想到师父与丁敏君师姊说过“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云云,不由得脸色发白,低声道:“师伯,我没说谎。我……我是当真求你两位罢斗。”
孤鸿子微一迟疑,杨逍已淡淡地道:“纪姑娘要讲和,原该如此。只是不知孤鸿子大侠,肯不肯就此罢手?”他和孤鸿子本来结仇不深,少年人血气方刚,常为了小事而大起争执,两人约定比武,也正是为了极其微末之事,他本来并不如何介怀,但孤鸿子争强好胜,非要比试不可,只有答允。
孤鸿子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我有五位叔伯兄长,是给蒙古人害死的。大局为重,过去的帐,暂且不跟你算了。”
杨逍道:“那很好。”将倚天剑递到他面前,说道:“奉还贵派兵刃。”
孤鸿子怒气登时消了大半,又不禁微感惊讶,接了过来。
杨逍顿了一顿,说道:“你内伤未愈,还须将养。要回峨嵋,也不急于一时。二位随我回去,待你伤势痊愈,再回峨嵋不迟。”
孤鸿子知他有意示好,况且确是伤重无力,当下点了点头。
纪晓芙偷眼望他,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当年他要自己随他去时,说的一句话:“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这般想了一阵,又想到可同他再多相处一些时日,心中不禁暗自欢喜。至于孤鸿子与杨逍约定比武之地,距昆仑山光明顶不远,要回峨嵋却远得多,此节他两人十分明白,纪晓芙本来不知,这时也已隐隐想到了。
当下杨逍带了纪晓芙和孤鸿子,到得相距较近的昆仑山东面山峰,缓步上山。三人行了不久,钻入山腹的一条隧道之中。隧道中透气颇不顺畅,更兼寒气奇重,杨逍内功深湛,自是不惧,孤鸿子虽身中一掌,但内功不弱,足可抵御,也不如何难受。纪晓芙却觉阴寒之气自四面八方涌来,深刺入骨,虽运真气相抗,仍是不敌,只觉全身冰冷,禁不住微微发抖。
杨逍不时向后一瞥,查看他二人的情状,但孤鸿子于他一看即过,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却往往要向纪晓芙多瞧几眼。这时见她脸色雪白,身子微颤,便解下外衣,递给了她。
纪晓芙吃了一惊,料想不到他此时对己并无情意,却仍这般关怀自己,低声道:“多……多谢。”接了过来,披在肩上。忽地闻到他身上气息,似有若无地萦绕鼻端,颇为熟稔,是当年也曾闻过的。想到此处,登时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
孤鸿子在旁瞧着,微感奇怪,心想:“杨逍待她倒很好。”但见纪晓芙实是冻得厉害,便也不做他想。
三人行了半个多时辰,这才钻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钻入了隧道。前后共过了五个隧道,远远望见一片美轮美奂的厅堂屋宇,想来正是明教总坛所在。
杨逍带两人行了一阵,走进一间青瓦白墙的庄院。此时天色已暗,杨逍命人整治酒饭,三人草草吃了,各自歇下。一个家仆领纪晓芙来到客房之中,随即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纪晓芙见房内陈设精雅,枕衾雅洁,缓缓坐在床上,明明甚是疲累,却是难以睡去,今日种种,在灯下反复回想,一时百感交集,颠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