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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委屈 ...

  •   夜阑珊从梦魇中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一颗血泪凝在左眼,不堪重滚落脖颈,没入被血水浸湿的白色衣领间。湿冷的发黏在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与狰狞。

      她在梦魇方醒间喘着气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发愣,而他此刻正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紧紧皱着眉头在擦手。

      看见那双手,夜阑珊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仙尊大恩,屈尊前来,夜阑珊莫不敢忘。”

      连玖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你确该铭记于心,此番救你,我可受了大委屈。”

      顿了顿向着一旁的一脸忧心的夜老太君和侯夫人嘱咐道:“灵海确有蛊毒,我回苍泽调制拔毒解药,若她发作,唤青鸟寻我。”

      夜老太君和侯夫人诺诺应了,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连玖说完想要将那洁白的帕子扔了。手中动作顿了一顿,似乎又有点舍不得,转而抛进了床边的盆里,转身走了出去:“帕子仔细洗干净还我。”

      刚跨出门槛,只见天边一束光砸了过来,将青砖铺就的院子砸了个大坑。尘土飞扬间,听风拎着已经翻白眼的吹露上前来,看见连玖安然无恙,一颗心才装进了肚子里,喘着粗气道:

      “属下……来迟……尊上……责罚……”
      这是赶路赶的。

      听风终于撒了手,吹露立刻如离水的鱼一般张大了口吞吐着新鲜的空气:
      “差……差点……见……不到……尊上……了”
      这是叫听风给勒的。

      连玖周身围着一圈水幕,抵挡了扑来的尘土,一片狼藉间依旧纤尘不染飘飘欲仙。

      连玖心情不好,脸色也越发清冷,道了一句:“回吧。”

      说完又一抬脚,踏入那院里的池水中,眨眼见又不见了。

      吹露见了面露绝望:“刚来了又走?!”

      话音刚落,听风便伸手过来,扯了他的衣领又御剑去了。

      只留下吹露的声音散在空中:“救……命……”

      那一声呼救甚是凄凉,惊得窗外白玉兰树上的黄雀扑哧而飞,带起片片白瓣飘落。

      夜阑珊在花瓣飘落间噗嗤一下笑开。

      屋中众人见她这苍白孱弱一笑,衬着满衣领的血水,就像是冰雪初融的河川边盛开的一朵白花,苍白脆弱,转瞬即逝,却又夹杂着坚韧的凛然,在寒春的料峭里让人心疼。

      老太君心疼地坐在床边刚要开口,只听侯夫人一声长泣:
      “我儿……你好苦啊!”

      便扑在夜阑珊榻上,嘤嘤哭了起来:“三年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这次回来又是一身的伤,眼睛废了不说,还中了什么劳什子的蛊毒,我的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夜老太君满腔的疼惜卡在了喉咙口,被夜侯夫人这么一通呜嘤嘤的哭泣吵得有些头痛,安慰道:“婉舟啊,仙尊已经说了,囡囡这伤和毒都可医治,你也不用如此。”

      侯夫人哭的更甚,抽抽噎噎地道:“婆婆话虽这么说……可是囡囡终究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生她时疼了三天三夜,她现在如此模样,叫我怎能……怎能不心疼……”

      夜阑珊轻轻抚着她因抽噎而颤抖的后背,心头皆是暖意。北疆血战三年,自己都快忘了她还是个有家的人。侯夫人这一阵大哭,倒是叫她寻到了许久未曾体会的亲情。

      “阿娘,我这不是醒了么!仙尊大人神通,我很快就会没事了,快别哭了。”

      晓晓机灵,立刻岔开话题道:“主子昏睡,可是错过了一场热闹。这泽国的仙尊大人好大的派头,此次陛下亲自写了请帖,叫沈太医千里迢迢去泽国请,几次三番都被拒之门外,结果没想到前阵子忽然自己来了——主子你可没看到,仙尊大人从那驾白龙玉车上下来的时候,周身仙气缭绕,那身姿,那气魄!我都不敢抬头拿正眼瞧他!”

      “仙尊半仙之躯,尊崇非常,就是陛下见他也得行礼的,又怎会轻易来救我这样的战场煞星?肯来已是天大的恩典了。”夜阑珊笑了笑,又打趣道:“你不敢拿正眼瞧他,如何知道他身姿气魄?”

      晓晓见她连连露出笑意,心里高兴,笑着答道:“不用正眼瞧,远远看见身影就能感受到飘过来的仙气了!不过……”晓晓撇了撇嘴:“就是太不染凡尘了,给主子探个灵海,还像个失了身的大姑娘似的。”

      夜阑珊斥道:“休得胡言乱语!怎敢对仙尊不敬! 再叫我听见你说军营里的浑话,看我不重罚你!”

      夜老太君将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主子真是宠坏了你,什么话都敢说!”

      晓晓吓得当即跪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惶惶然看着夜阑珊:“晓晓知错,主子别动怒!”

      侯夫人也怕老太君动了真怒伤身,便打圆场道: “囡囡好容易醒来,老太君莫要和这丫头动怒,囡囡睡了这多天,人都瘦了一圈,可曾饿了?想吃什么,我让她们给你去做。”

      夜阑珊也摇起夜老太君的手,撒起娇来:“是啊祖母,我想吃阿娘做的莲花肉饼了,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夜老太君这才展颜一笑,伸指头点了点晓晓的额头:“今日先饶了你这丫头,我去给列祖列宗上支香,告诉他们你醒了,多谢祖宗保佑。”

      说完又爱怜地抚了抚夜阑珊的发:“流了这么多汗,叫丫鬟们伺候你沐浴更衣,床褥也换了,咱们舒舒服服地用膳。”说完在侯夫人和丫鬟的搀扶下走了。
      夜阑珊目送她们离去,然后低下头,帘帐将渐沉的日光挡了,在她的脸上投下影子,像是一层穿不透的孤寂。

      丫鬟们将莲花肉饼、红白熬肉、脂燕腰子、八宝砂锅、 白炸春鹅、大鱼鲊、翡翠豆腐等菜摆了一桌,夜阑珊在香气四溢的热气里有些不知如何下口。吃了三年北疆的烤肉、油茶和烤饼的人,一下子满桌的山珍海味透着股恍如隔世的味道,就连翡翠豆腐都像是玉盘珍馐。

      方婉舟一个劲地往夜阑珊的碗里夹菜:“来,囡囡,这个是你最喜欢的莲花肉饼,看看娘的手艺较三年前如何?”

      夜阑珊咬了一口,肉与蔬菜的比例调得极好,肉的咸香里掺杂着蔬菜的甜味,肥而不腻,是她记忆中最喜欢的味道。夜阑珊皱起鼻子笑了,像一只吃了肥鱼的小猫:“有过之无不及。”

      夜老太君和侯夫人都笑了起来。

      此刻连玖却笑不出。

      任一个人迫不得已要为个陌生人砍自己辛苦栽培的金莲都不太能笑得出来。

      连玖拿着一柄金色的小镰刀,蹲在水面上托腮忧愁地看着寒潭里仅有的三朵金莲。

      白龙戏水而出,将脑袋伸到连玖面前,想要他摸一摸头撒娇。

      连玖一个“别惹我本仙尊烦着呢”的眼神杀过去,白龙浑身一抖,金色的大眼睛涌上了滚滚泪珠。

      听风过来的时候,白龙正将那金色的大眼睛瞪了过来,尾巴狠狠拍了水面,钻入寒潭底暗自神伤去了,只留下被拍起的丈高的水雾扑在听风身上。

      听风被浇了个彻底,心道那恶龙果然还在记上次的仇,无奈地唤连玖:“尊上,您找我。”

      连玖“嗯”了一声,终于狠狠心,手起刀落,将一颗莲花的莲蓬砍了下来,烫手一般地抛给听风,说道:“这个去送给那个夜小侯。莲心固神,可与蛊毒抵挡一阵。”

      说完背过身去,像是极不忍心再看一眼:“速去。”

      ……尊上,虽说金莲是您亲手多年栽培,但也不至于送个莲蓬去救人像是要嫁个女儿去别国那么悲壮好不好。

      心中虽然这样腹诽,但听风面上不敢流露半分,领命喏了一声便去了。

      到侯府的时候恰巧遇见了换了紫金朝服往外走的夜阑珊。之前见她都是一副病榻里的孱弱模样,今日她鸦青色的长发高高束起,蟒袍裹身,玉带束腰,虽然半张脸上还绑着纱布,却也挡不住的矜贵英气。

      听风心理暗暗赞了声好,迎上前去行礼:“小侯爷伤势未愈,这是要进宫去?”

      夜阑珊忙抬手止了他的礼,说道:“仙侍不必如此。方才沈太医来了,刚给我用了些静神止痛的药。我觉着已无大碍,况且还有要事奏明陛下,所以要走一趟。”

      听风从怀中小心捧出那颗金莲的莲蓬,递给夜阑珊道:“小侯爷别忙走,先把这颗莲心吃了吧。”

      夜阑珊见那金色莲蓬灵气肆意,至纯至盛,想来是仙门灵草,便神色恭敬的接了过来,定睛一瞧,那莲蓬竟只有一颗莲子,白玉一般镶嵌在中间,莹润清香,扑面而来。

      夜阑珊将莲子放入口中,只觉得四肢百骸被一股凉意贯彻,灵海忽地一松,说不出的轻松舒适。便含了笑对听风说:“有劳仙侍,代我谢过仙尊大人。”

      听风答道:“不敢,如此小人便也好回去复命了。”

      刚准备走,侯夫人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仙侍留步。先前仙尊大人吩咐要洗的帕子已经仔细清洗干净了,怕仙尊大人着急用,正好一并带回去吧。”

      听风道了声谢,从托盘里将帕子拿了起来。

      随侍在夜阑珊身旁的晓晓眼睛尖,看了那帕子一眼,咦了一声。
      “咦,这帕子上的绣图怎么有些像我们主子的刀?”

      听风心中猛地一颤,扬声道:“你说什么!”

      晓晓被吓了一跳,因着之前被夜阑珊斥责过,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冲撞了仙侍,讷讷地不敢再说,求助地看向夜阑珊。

      夜阑珊上前一步将那帕子上的图案仔细看了看:“确实像我的刀。”

      听风颤声说:“小侯爷可看真了……您的刀不是断归么?”

      夜阑珊笑了笑:“断归是阿爹留给我的,以前我用的是一把雁翎短刀。”

      晓晓见夜阑珊也认出来了,大着胆子道:“这绣图虽然歪歪扭扭,绣的很不像,但是主子以前的雁翎刀柄末端镶着一颗南珠,举世无双,我或许会看错,但主子绝不会弄错的。”

      听风一时间悲喜交加:喜的是苦寻多年的人居然近在眼前,真是老天开眼。悲的是这人居然从他眼皮子底下略了过去,叫他家尊上知道了,不知有什么可怕的责罚等着他。

      “仙尊大人怎会将我家主子以前的刀绣在自己的帕子上?”晓晓好奇地问。

      侯夫人听了这许多,也向听风投来疑问的目光。

      听风却没有答,转头看这夜阑珊艰难道:“听风冒昧,不知小侯爷的雁翎刀可否一观?”

      夜阑珊为难地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我还待进宫面圣,耽搁不得。”转头笑了笑:“仙侍大人若是不急,劳烦在府中稍待。”

      净生下了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今日春风渐暖,整个人也容易变得懒洋洋的。可像他这样御前的人片刻都不敢大意,当值的时候都是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幸好云霭国君是个心软的人,平常就算他们犯了错,也大多一笑置之。只是今日……

      远远看见一队袅袅婷婷的身影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人浅碧色的裙摆随着绣鞋轻展,每一步都是恰到好处的幅度,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每一步都是宫规的典范。净生迎上去,一张娃娃脸笑的讨喜:“添香姐。”

      添香笑了笑,脚步却不停:“是净生呀,你下值了?”

      净生调转方向跟着她走,道:“可不,熬了一宿带一晌午了。”说完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姐姐今日要当心,崇文殿里可不太好。”

      添香脚步顿了一顿,听闻今早夜小侯进了宫,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我省得了,多谢你。”

      净生赶忙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没有您我小命早没了。”

      添香抿唇露出个浅浅的笑靥,同净生到了别,稳稳端着托盘朝着崇文殿走去。

      平日里云霭国君在崇文殿处理政务,与朝中重臣商议要事,偶尔聊得久了,也会在崇文殿留大臣用饭。

      添香领着人进去的时候,桌上摆满了饭菜,顾融面前的饭菜基本吃了大半,背对着她坐着一人,通身紫金蟒袍,纤细的身影将那富贵难言的官袍穿出了一丝绮丽,背部挺得笔直,一动也不动。

      顾融面上没什么神色,悠悠地喝着汤。一众宫婢端着茶盏、唾壶、帕子、水盆等物上前伺候。

      顾融喝完了汤,又用茶水漱了口,温热的帕子擦在脸上,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你在北疆,也吃得这样少么?”一双潋滟的眸子看着夜阑珊,问道。

      这语气明显没有君臣之别。添香站在夜阑珊身旁,对方不懂,她也不知该候着还是该退,悄悄抬眼去看一旁伺候的怀墨。
      怀墨站在顾融身后,为不可查地皱着眉摇了摇头。

      夜阑珊垂眸看着满桌的玉盘珍馐道:“北疆粗苦,况且身负家冤国仇,回来反倒吃不惯了。”

      怀墨心中暗叫不好。果然顾融正用帕子擦了手,闻言手中一顿,声音冷了下来。
      “家冤?”他问:“你倒说说,何来的冤!”

      怀墨连忙朝添香使了个眼色,转脸对顾融道。
      “主子和夜小侯爷还有要事商议,奴才们先行退下了。”
      说完就要躬身退出去。

      顾融却忽然声音一厉:“走什么!都给孤留下来听着,免得个个的都以为夜小侯爷有说不出的冤屈,叫孤做个不明的昏君!”

      怀墨和添香等人听了惊地个个扑通跪倒在地,惶恐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夜阑珊听了缓缓站了起来,衣袍一掀跪在地上,头却昂扬着,倔强而直白地看过来:“陛下容禀,忠国侯府世子,为狄夷所害,身中魔蛊,神志受损,以至为奸人所控,误杀夜侯夜霆,还望陛下明察秋毫,为忠国府上下沉冤昭雪!”

      顾融看着她好看的眼,衬着那贵气逼人的朝服有种隐隐不可压的气势,让他想起有次那人生气也是用这样好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怒极又痛极反倒笑了起来,水盈盈的眸子透着冷意。
      “夜阑珊,你想重翻你兄长旧案,可证据何在?”

      夜阑珊掀开左脸缠绕的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的左眼,道:“臣的左眼便是证据。”

      那只眼已经被腐蚀得血肉模糊,顾融看着,忽然心中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猜测,然而这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他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

      夜阑珊没有答他,继续说着:“魔蛊凶残,噬人神志,臣所言或许有假,沈太医与仙尊大人一言九鼎。魔蛊为仙尊大人亲手所拔,只怕还留着并未铲除,人证物证俱在!”

      话到这份上,还有什么猜不出的,顾融心中又恨又痛,心中隐隐生疼,眼中阵阵发黑,怒道:“好你个夜阑珊,你竟这样逼孤……你阿兄若是知道……你觉得他可高兴?”

      夜阑珊脸色沉静:“若在陛下心中无分量,自然算不上逼迫。”

      顾融静静看了她一阵。忽然发现三年未见,她真的长大了。她哪里还是之前恣意跋扈的小姑娘,她早就长出了獠牙和利爪,知道怎么样才能戳中他藏在心底的痛处,握住和他谈判的筹码。

      可惜呀可惜,他也不是以前的他。

      顾融忽然说:“你此战大捷,苏日力格那边来了信,会遣使节来议和,吕相国已经领了群臣奏请。”这话听着风马牛不相及,夜阑珊却是心中一沉。

      顾融恶劣地笑了,他伸过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就像扼住了她的命运:“两国息战机会难得,夜阑骁翻案必有变数。夜爱卿……”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轻声说:“孰轻孰重,你比孤清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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