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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奔流 ...

  •   嫂哥哥。

      夜阑珊发现他们的那点小秘密后,四下无人时会这样叫顾融逗他。

      顾融那时还是个倒霉的瘸腿皇子,爹不亲娘不爱,却被夜阑骁捧在了手心。

      顾融一开始害臊,听夜阑珊这样叫便会脸颊红透,佯装要打她叫她住口。每当这时候夜阑珊就干脆躲到阿兄身后,一个劲“嫂哥哥、嫂哥哥”地叫,直到叫得连夜阑骁也不好意思了,揪着她的耳朵才作罢。

      后来叫得多了,顾融也就默认了,只是夜阑珊每次叫完“嫂哥哥”,顾融都会微红脸颊,去偷瞟身边的夜阑骁一眼。

      剪水秋眸,含羞带怯,这一眼足够叫夜阑骁这样自持的人也心猿意马。

      可惜,再叫嫂哥哥时,身边已经不见哥哥。

      “小侯爷,此番归都,可是伤无大碍了?”

      一个清越的男音打断了夜阑珊的回忆,夜阑珊驻足看去,只见黄昏夕阳斜,长身玉立的公子身着绛红官袍倚栏而立,正含笑看着她。

      “承蒙挂念,我既然敢回,自然可挥刀杀敌。”

      秦濯清“哈哈”笑了两声,踱步走出了廊柱的阴影:“小侯爷何必杀气腾腾,下官只是关心小侯爷伤势,好心相询罢了。”

      夜阑珊看着他的那一身官袍,挂在他身上依然这挡不住那种闲云野鹤的气息,更像是借了别人的衣服来穿,便道:“这官袍不适合你。”

      秦濯清闻言展开自己的官袍衣袖自己低头审视一番,摇头道:“小侯爷此言差矣。衣服皆皮囊,在其位着其装谋其事,如今我入了朝,这身官袍岂能不适合下官?再合适不过了。”

      夜阑珊心情不佳,秦濯清每次见她都似乎撞在了枪口上。她是个兵,而他是个秀才,她不愿和他多讲废话,他们之间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于是她抬脚便走。

      “小侯爷不问我,此时出现在宫内,为的是什么事?”

      夜阑珊衣角在拂过廊边的牡丹时停在了上面,她脚尖在地上一碾,旋身的时候带落了花瓣,面无表情地问:“哦?你来做什么?”

      很多年后秦濯清回想起这一幕,依然觉得历历在目。也许是那日黄昏的落日正好,给她的紫金官服镀上了一层绒绒的金边,也许是宫墙里圈着的牡丹也压不住她的颜色,又或许是她的紫金朝服过于逼人了些,总之他忽然在这样的景色里有些舍不得说话。

      夜阑珊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卖什么关子,于是脚步一抬又打算走,却听秦濯清忽然道:“日前陛下给袁朗的新军赐名,唤作‘雷甲’。若是小侯爷将他的雷甲军当做一帮乌合之众可要当心,他集结的可都是因狄夷家破人亡的沦落人,合起来就是一帮复仇的厉鬼。袁朗已经先行去了嘉燕关,他只要守住了,便可一战成名。”

      顾融给了袁朗自酌的特权,这意味着着袁朗进可攻退可守,家仇未报又添新恨,其中不乏修仙游侠与仙门隐士,虽是多是走鸡逗狗之辈,却不容小觑。

      夜阑珊在夕阳里的眸子有点微深的琥珀色,警惕的样子像是只被生人喂食的小兽:“你和他同是吕相保荐,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早说过了”秦濯清走近,低头看夜阑珊因他逼近的而仰起的小脸,低声伸手向夜阑珊的耳边,“我不在乎党争,我要用云霭的剔骨刀剜毒疮。”

      夜阑珊猛地打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秦濯清的手被打得通红,脸上却笑了,举着手中的花瓣到夜阑珊眼前:“小侯爷这么紧张作甚,下官好心替你拂去花瓣罢了。”

      夜阑珊沉着脸指尖一弹,击碎了他手中的花瓣:“你的好意本侯心领了。不过这世上鬼多了去,却只有我的鬼奔军才称得上是索命的厉鬼。他袁朗若是有本事,我夜阑珊也不怕他将狄夷拦在嘉燕关外。”

      她转身迎着夕阳离去:“可惜,我料定他拦不住。”

      秦濯清凝视着她的背影,扬声道:“此次我任兵马都监,护戎北上,小侯爷,我们来日方长!”

      夜阑珊没有回头,她在炫目的落日中背着身挥了挥手。

      几日后的出征那天天公不作美,轰隆几声闷雷,敲得乌云落下了大雨。

      夜阑珊浑身铠甲抱着鬼头盔迈出门槛,回头看了一眼。

      夜老太君被侯夫人扶着,殷切又愧疚的目光投在夜阑珊身上,强忍着唤了声:“囡囡……”

      侯夫人已经哭成了泪人:“……征战不可勉强,要当心伤势……我叫晓晓带了些补品伤药,你一定要按时用着……听话,好叫阿娘安心。”

      夜阑珊带上了铁手套,不好帮她擦泪,低声劝慰道:“母亲的话孩儿记下了。待孩儿横扫外敌,得胜归来,再报阿娘春晖之恩。”

      侯夫人听了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儿……你……你要是遇见你阿兄……”

      夜阑珊抬手止住了侯夫人的话,压低了声道:“阿娘放心,我知道的。”

      侯夫人抽抽噎噎地,眼泪好似外边的倾盆的落雨。

      夜老太君眼看时候不早,强忍着开口道:“好了,别哭了,莫扰乱囡囡心神。”她伸出干燥温暖的手替夜阑珊理了理鬓边的发,垂下来重重握了握夜阑珊的手,仿佛托付了沉沉的重担:“好孩子,去吧。”

      这一声里包含了千言万语。夜阑珊退后一步,跪在湿冷的地上给祖母和母亲重重磕拜,随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入雨中,翻身上了追电疾驰而去。

      夜老太君与侯夫人含着泪眼举首眺望,直到夜阑珊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辰时三刻,鬼奔军在郊外集结,远远看过去像是铺陈在郊外的黑色长河。大雨敲打在一众鬼奔军的铠甲上,合在一起像是滔滔的怒浪。

      顾融举着酒杯,在这涛声里对这鬼奔军高声说:“自云霭立国之日起,北疆屡受狄夷侵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先祖历代仁义治国,先通商道,派使臣,望教化德义。后又下嫁公主,以抚绥靖,结秦晋之好。然此番狄夷背信弃义,杀我公主,辱我国格,三年前中州三屠犹如历历在目,国耻未雪又添新恨!”雨声拍打着黄罗盖伞,举伞的小黄门手纹风不动,眼泪却已经滚滚而下。顾融立在他身前,看着下首跪着的一重肃杀的鬼奔军,“今诸君替孤出征,望诸君雪前耻、驱蛮夷、平民怨,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鬼奔军整齐划一地抬臂饮尽杯中酒,狠狠砸在地上。响雷般的山呼声响彻云霄,他们说:“雪前耻、驱蛮夷、平民怨,公主天上看好!”

      顾融沉默地扫视着鬼奔军将士,最后目光落在夜阑珊身上:“夜爱卿,前路风雨疾,孤等你的好消息。”

      大雨遮盖了夜阑珊的神色,只看见她点了点头。顾融沉默地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像是把什么托付,转而对着一旁立着的秦濯清道:“秦卿春秋笔墨,这一战必定彪炳青史,替孤好好看着。”

      秦濯清立在雨里被浇得浑身湿透,却看不出半点狼狈,仿佛只是停在倾天的飞瀑前欣赏天地模糊的风景,他看了眼夜阑珊潮湿的侧脸,笑着对顾融说:“陛下放心,我与小侯爷定给陛下一场千秋盛战。”

      夜阑珊翻身上了追电的后背,最后看了这邺都一眼,一勒缰绳领着鬼奔军奔腾向北。

      黑色的洪水翻涌而动,马蹄踏着泥沙溅起黑色的泥浆,随着大雨冲刷着邺都郊外的绿野,不消片刻就消失在天际尽头。

      顾融凝视着鬼奔军消失的方向,大雨被风吹进了黄罗盖伞内,打湿了他的龙袍,怀墨上前给他披上大氅,劝道:“陛下,天凉了,仔细着凉,咱们回吧。”

      顾融却没有动。雨幕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怎么也看不清前路。他喃喃地对怀墨说:“怀墨,有时候真羡慕她。”

      怀墨一愣,旋即笑道:“陛下说得什么玩笑话,这天下,谁还能教您羡慕呢?”

      怀墨不懂,顾融便没再说什么。

      他其实一直很羡慕夜家那一对兄妹俩。他甚至有时候觉得他们才应该是他父君的孩子:决断、恣意、英武、睿智……君父要求的他的,他们全都拥有。他们生得好,连胎也会投,没被锁在这会吃人的深宫里,却被放去了北疆。他们可以在旷野上跑马,可以在战场上杀敌,他们做的一切他连想也不敢想。他贪恋夜阑骁带给他的那种感觉,他在每一场与他酣畅的欢愉里能窥见一丝放纵的畅快。他有时候会很恶劣地欺负他,仿佛这样他才能从这天之骄子身上扳回一局。

      他叫他的心爱去冒险,却没想到报复他的是一场背叛。

      顾融在怒吼的大雨声里握紧了拳。

      千里外的关郡没有下雨,家家户户挂起了白幡,祭祀的白烟遮住了本就阴霾的天色,风声穿过灵堂,像是幽幽的呜咽。

      柏松崖哭干了泪,他形如枯槁地跪在蒲团上,盯着棺材出神。

      棺材里面躺着的不是延荣,而是那天延荣在此休憩时匆匆更换下来的衣冠。

      狄夷以“公主嫁给了大君,丧礼就该按着草原的习俗来办”为由,天葬了延荣,柏松崖只要想到延荣的尸身被秃鹰们分尸了个干净就觉得心如刀绞。他抱着延荣留给他的大氅来回地摩挲,回想起来延荣的字字句句竟已经埋下了决绝的深意。

      袁朗踏进来的时候,柏松崖想要起身相迎,要不是身边的仆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几乎要栽倒在地。

      袁朗上前扶他起身,只觉得掌中手臂犹如一把枯骨,不由心惊:“老郡守节哀,保重身体,关郡百姓还指望您主持大局呢!”

      柏松崖扶着他的手,虚弱地摇了摇头:“老了……不中用了……不如舍了这把老骨头,追随公主而去……”

      他真的太老了。

      他这一生大器晚成,四十三岁的时候才中了榜眼。入朝后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上峰,遭小人构陷被关入了煅狱。幸而后来被荣王救出,从此成了荣王的亲信,倾尽毕生所学仔细教导着荣王的嫡女,私心里其实将她如自己女儿般看待。后来大厦忽倾,他被贬出都,撑着最后一点信念为荣王留下一丝血脉在边关苦熬,可这最后的一点信念如今也没了。

      庸碌半生,竹篮打水,他觉得自己也随着延荣一道死了。

      袁朗见他面如死灰,心中一凛,手中略加了点力道:“老郡守,休动死念,公主拼死送回了狄夷王帐地图,必不希望您追随而去!”

      “我知道……我知道”柏松崖强撑着精神,他抓紧了袁朗的手,眼里含着浑浊的期待,“将军……此仇……此仇不报,我无言下去面见旧主……”他说完这一句,喉头一甜吐出了一抹鲜红,眼前一黑,在一片惊呼里再度晕厥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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