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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飞燕 ...

  •   “给小夜剔除魔息后我要闭关一些时日。”连玖握笔批阅着之前各路水官呈报的水事,对着候在下首的听风吩咐:“小夜之后需要静养,我不在时,你替我守着。她若伤好了闹着要回去,你先替我将人留下,万事等我出关再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惊扰她养伤。”他从案牍中抬起头,看着听风,重复道,“我说的是任何。”

      连日的大雨冲刷掉了夏天的最后一丝暑气,虽然苍泽神山四季如春,却也在空山新雨后感受到一丝不可查的秋意。

      听风躬身立在含着秋意的夜色中,连玖桌前的灯照着他担忧的神色,听风从白芷处听说了此次连玖剔除魔息的方法,他并不觉得意外,却分外忧心。连玖对夜阑珊的感情几乎成了执念,对于修仙者而言执念是大忌,更罔论是已经得道要历经天劫的连玖。剔除魔息的方法不是没得选,连玖却选了最凶险的那个。

      “尊上仙体何等尊贵,为何不同小侯爷说明实情?”听风想要努力再劝,“小侯爷不是不讲理之人,何况属下看也并非对尊上无情,万一是有什么苦衷……”

      “听风。”连玖落笔在纸上游走,黑色的墨迹勾勒出锋利灵动的离戈,他问听风,“你喜欢过一个人么?”

      听风怔然,只听连玖又道:“我化形前透过佛前灵池水看世人为情所困,便问真佛,情为何物?真佛不答反问我,于是我答:情是执念罢了。真佛听了笑而不语。”

      连玖搁了笔,抬头看向听风,案前的烛火覆在他脸上呈现一种如玉的暖色:“我如今才知道真佛那一笑的意思。”

      “情是不自禁啊,听风。”连玖在暖光里轻声笑了,“只要她想要,我都想给她,只要她不愿,我都舍不得勉强。”

      以前听风在连玖脸上找不到情绪的痕迹。他仿佛生来便是无悲无喜。偶尔的腹黑使坏也不过是他漫长生命的一点调剂。可自从找着了夜阑珊,听风便觉得连玖的脸上有了“人”的气息,他开始了“喜”“怒”,像是被拨开层层的冰封,露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柔软,他只给夜阑珊看。

      听风不知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他只是知道连玖已经心意已决。

      “尊上放心。”听风只得道,“只要我在,定叫小侯爷安心养伤。”

      连玖却仍不放心,他重新执起笔想了一会,围着纸张上的离戈画了个圈,道:“北疆局势变数大,若有什么消息传来叫小夜速回战场……你替我先瞒她一瞒。”

      听风心下震动,不禁往前迈了半步:“尊上,军令如山,小侯爷是将,怎能弃江山百姓于不顾?万一之后叫她知道了……”

      “就说是我的令,”连玖将笔掷在纸上,离戈旁留下一滩深色的墨迹。他看着那滩墨迹,就像是要把离戈吸进去的深渊,“小夜痊愈前不可出山,云霭男儿无数,总不好叫一个‘忠’字压得她粉身碎骨。”

      听风迟疑道:“那小侯爷与尊上生了嫌隙如何是好……”

      连玖站了起来,踱步到窗边,窗外的月色像是寒霜一样洋洋洒洒铺陈直对面的屋子。那里被他用仙障护得周密,守护着一个安宁酣睡的梦。

      月光与屋中的暖光斜切在连玖面上的两侧,冷与暖对峙着像在打架。沉默许久后,只听连玖轻道:“她怨我也好,气我也罢,我都不想她再回那修罗场。”

      苍泽山还躺在秋季的凉夜里,而关郡的风已经冷了起来。

      延荣今日便要出发去那不勒了,踏出关郡的城墙,她便是那不勒大君的新婚妻子。延荣接过侍女递上的大氅,抖开盖在了柏松崖的肩头。柏松崖却推拒了:“老臣早就习惯了北疆的气候,倒是公主,将来要生活在草原,还是留着以挡风沙。”

      延荣却执意给他披上:“皇兄待我仁厚,早已替我安排妥当了。此行还带了好一车的皮子和避风珠,还怕挡不住严寒么?”说完亲手替柏松崖系好大氅,又道,“这是我亲手缝的。学生承蒙师恩,却无以为报,只这点心意了。老师以后见了这大氅,也好睹物思人,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学生。”

      柏松崖觉得她这话语气有些不对,却一时分辨不出。他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对着延荣拜了下去:“公主万不可这么说,折煞老臣了。西出阳关无故人,公主到了草原后,万事都要靠自己……”他看着延荣,浑浊的眼里满是怜惜之色“多多保重。”

      延荣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仔细将柏松崖看了又看,一双水雾里似是蒙了一层水雾,眨眼间又散去了。她理了理衣衫,对柏松崖深深行了礼,转身便扶着侍女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轮压着黄土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像是苍老脸上的泪痕。柏松崖看着那马车在长长队伍的簇拥下行远了,不禁追出去两步,翘首望着那马车,直到它消失在天尽头。

      以前延荣对草原的认知,只是限于它位于关郡之外,出了嘉燕关之后再往北,都是狄夷人的草场。

      可这草场比她预料得要大得多。

      延荣恍恍惚惚在马车中颠簸了好几日,终于感觉车驾停了下来。呼庆打马行到了她的窗前,隔着车帘低声对她说:“公主,再往前便是王旗。要委屈公主与你的仆人随从蒙面而行。”

      车中静了一会,才响起延荣温婉带笑的声音:“我是大君的未婚妻子,嫁给了大君我便也是狄族的女儿。我去找我未来的丈夫,也要蒙面么?”

      呼庆笃定道:“那么与大君举行婚礼之前,公主还是云霭的公主,请不要让我为难。”

      车中又没有了声音。呼庆并不急,他的马在地上交换着四蹄,呼庆伸手耐心地抚着它黝黑的鬃毛,心里知道延荣别无他选。

      果然,延荣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依旧带着笑似的:“好,那就有劳将军。”

      苏日力格并不年轻。

      延荣被解下布条的时候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光线,她在一片朦胧中感觉一道视线犹如利刃射了过来,她一下子看清了披着狼裘坐在虎皮上看上去并不年轻的苏日力格。

      但他绝不衰老。

      他褐色的皮肤被草原的烈日淬炼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刀刻般的皱纹在他的脸上割出威严的丘壑,衬得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像是横在刀锋上的芒星。他生得高大魁梧,年龄没有让他的身体衰老下去,相反,在年年岁岁的征战里为他堆叠出虬蜷的肌肉,铸造成血肉的铠甲。他撑着膝头坐在那里,让人联想起某种伺机而动的野兽。

      延荣不可遏止地颤栗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害怕。

      苏日力格似乎很满意她的害怕。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就像盯着一只志在必得的猎物。

      “你是云霭的公主?”苏日力格问他。

      延荣定了定神,轻轻点头:“我是。”

      苏日力格响雷般地笑了起来:“不,你不是。”

      他收回撑在膝上的手,靠回了他的虎皮椅子里,傲慢的用下巴看着她:“你是个冒牌货。你们云霭的小国君舍不得将他的亲妹妹嫁给我,便用你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仆人来顶替。”

      延荣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是。”

      苏日力格抬了抬眉毛:“哦?”

      延荣道:“七年前云霭的荣王被奸人所害,他留下了一个女儿。那小女孩当时为了活命假扮宫女入了宫,忍辱负重活了下来。如今的云霭陛下圣明,已为荣王平反,荣王嫡女便是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正统的云霭公主。”延荣一边说着一边镇定了下来,她勇敢地与苏日力格对视,挺着胸膛道:“我便是荣王嫡女,你所知道的那个公主,辈分上还要矮我一筹。”

      苏日力格看着她,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晦暗不明,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延荣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她站在这里代表的便是云霭,她不能露出胆怯。

      过了许久,这漫长的沉默冻得延荣四肢发麻。苏日力格却终于皱起脸上的丘壑笑了起来。
      “你,很好。”他说。

      草场上的风起了,它萧索地划过翱翔在天上鹰的翅膀,却轻轻地抚过林慨之鬓边的发。

      林慨之放下了手中的书,听见下属车外的下属轻声对他道:“大人,是吕相国的娇子。”

      林慨之掀袍下车行礼。

      八抬大轿停在了他的面前,吕相国掀起轿帘,对着林慨之道:“慨之,回来述职?”

      林慨之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恭敬达到:“正是。”

      吕相国抚须笑道:“我听闻你此去南方干得很好。你走的时候灾民夹道相送,一直将你的车架送出几十里,实在功德无量。”

      这样的细节林慨之前脚刚刚迈进邺都城门,他便已经得到了消息。可见林慨之这一路所为,皆在吕相国的眼里。

      林慨之假作不知,只是淡淡道:“职责所在,为陛下分忧而已。”

      吕相国将那“陛下”二字在心中咀嚼了一阵,看着林慨之笑了笑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陛下近来嫁了两位公主,心情沉郁地很。林慨之还是快快面圣,也好将好消息告于陛下,也好叫陛下开心些。”

      林慨之应了声是,目送吕常戚的娇子往前去。

      身边的的下属靠近了,低声道:“大人,吕相消息如此灵通,陛下那边……”

      林慨之抬手止了他的话,只是道:“走吧,莫要叫陛下久等。”

      对面街角一直燕落道一家米铺前,想要偷米吃,店家正在与人议价,见了连忙扑过来回首驱赶:“去去去!如今米金贵,到别出去!”

      那燕跳开他的手,展翅飞走了。

      顾融近来瘦了一些。落笔写字的时候露出凌冽突出的腕骨。

      林慨之跪在下首,他禀报完南下赈灾的工作,静静地等着。

      顾融听完点了点头:“南方势力盘根错节,你已经做得很好。”林慨之埋首说不敢。

      顾融批完了奏章,将笔落在灵璧石的笔山上,笔山旁放着一个小梅瓶,一根梅枝被风干了斜插在内,隐隐飘着梅香。顾融抬起眸子看着林慨之道:“孤听闻你入宫前,遇见了吕常戚。”

      林慨之不敢有瞒,一字一句如实地报给了顾融。

      顾融听完从梅瓶中抽出那根梅枝放在手心小心把玩着,末了淡淡道:“孤坏了他主和的棋,插进了孤的人,想来他已经起了疑心,也早有准备。”

      林慨之道:“臣回时的路上听闻那袁朗募兵,收的都是一些偷鸡屠狗之辈,要么就是一些走投无路的流民。当地一些官员与乡绅巨贾勾结,赶在臣去前趁着灾情低价收购民田,走投无路的灾民和被逼违法的犯人后脚就被这袁朗收走了,想来也是吕相授意。”

      顾融“嗤”笑了一声:“乌合之众,若这袁朗真有本事将这些三教九流练成一支正规军,那珊儿倒是真的要好好向他讨教讨教了。”

      林慨之没有接话。他知道顾融有心放任吕相利用袁朗培养自己的军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吕相示好寒门,不给严苛青和夜阑珊等人利用寒门挑战以他为首的仙门世家的机会。

      因为夜家的鬼奔军是在是太强了。

      鬼奔军历经百年的磨练,在云霭的军队里就像是立在鸡群里的鹤,这只鹤动如闷雷阵阵,静如高山巍巍,它立在云霭的王位前,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王位的光芒,叫人不安。

      况且鹤的正统主人已经叛逃,至今仍是谜团重重,他在北方的草原盘踞在敌方,对着邺都虎视眈眈。

      是,吕相是危险。他将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文官们无论邺都还是地方皆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夜家的鬼奔军更为棘手,一旦狄夷被灭,掉过头来便是王座的危机。

      所以北疆不能和,狄夷不能灭,顾融要叫这两方陷入互斗的泥潭,甚至他要叫吕相也深陷其中,座山观虎斗,等到三方都衰败之时,他才好一举收回朝堂与军权。

      顾融捏紧了手中的梅枝,王位冰冷地硌着他,叫他陷入了某种痛苦。

      其实别人都不知道,云霭的太祖国君铸造王座的时候,刻意将王座表面铸成凹凸不平的形状,坐久了会如坐针毡很不舒服。太祖这是要提醒子孙后代王位难坐,要时刻警醒,不可懈怠。

      顾融想要相信自己爱的人,可座下王座时刻提醒他不可相信任何人。

      林慨之敏锐地察觉到顾融的情绪不太好。他通情达理地沉默下来等着顾融消化这情绪。

      世人都道林慨之耿介直言,是个忠厚的好官。其实真正耿介怎能在吕相掌控的户部好好活到今日?林慨之其实很圆滑,他每一步都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就像现在他知道此刻的进退。

      顾融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他:“孤只问你,秋后南方粮食可筹集到多少?”

      林慨之答:“南方灾后喘过气来,恐怕只有二十万石。”

      还不够十万大军吃一个月的。顾融再次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顾融又说:“孤给你两个月,筹集军粮三十万石,事关北疆安危,你可能做到?”

      林慨之心中暗自盘算,咬牙道:“臣,竭尽全力,定帮陛下分忧!”

      此刻檐下钻出一只小燕,它用喙理了理身上的羽毛,向着天空射了出去。它掠过森严的皇城防御,飞过人声鼎沸的政德大街,右转一个旋身来到摘星楼的一处半开的窗,轻巧钻了进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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