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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唯愿 ...

  •   苍泽山在下了第三场大雨后的一日清晨,残露划过叶尖滴在石池的水洼,北海神君的仙驾也落在了苍泽神功的大殿外。

      连玖在殿外行礼恭迎,北海水君将一个小鼎抛给他,脚下却不停,往殿内去:“殿内一切可好?”他不问山中事物,也不问座下门徒,问殿中可好,其实是只在问那一个。

      连玖心中明白,只是道:“一切安好,徒儿每日查看,师尊放心。”

      北海神君赞许地一点头示意连玖同他一道进来说话。

      大殿内水晶棺静静安躺,北海神君摸着了那樽棺,心中才安定了。

      连玖将魔息的事情说与他听,北海神君愣了一愣,问道:“魔息受寒潭激化?”他低头沉思,“这怎么可能?魔息被阿练镇于身下早就相融……莫非是三百年钱的漏网之鱼?”

      连玖道:“徒儿也是如此猜测。我见他话语间似与师尊有莫大仇怨,师尊三百年前可也曾参与镇压魔息?”

      北海神君抬头去看大殿上那巨画中的美人,画中人在满殿的黄金与红珊瑚的宝光里栩栩如生,他伸手虚描着那人的眉眼,记忆回到了三百年前。

      “我初见魔息便是那次去魔界寻阿练。”北海神君轻声说,如坠梦中,“那时魔息肆虐魔界,阿练也深受其扰。魔息有心迷惑阿炼吞噬他的神识,我急着要回九天镜向父君禀报实情以免两界开战,便化了个破厄晶给他,也好以防万一。谁想……”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大殿窗外的合欢树这几日被雨水浇得青翠,滑落的水珠却打得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谁想那日阿练腹背受敌,他被逼无奈,便借我破厄晶之力,身形化山以镇魔息。我那日赶到却已为时已晚……眼见他归于尘土,我心中悲痛并没有察觉竟有漏网之鱼。那魔息记恨我,恐怕是恨我将破厄晶给了阿练,助他镇魔吧。”

      那日电闪雷鸣,风声的呜咽像是群兽的怒吼。他穿过九天兵将的重围,看见那一双红眸浴火,似是透过千里看了他一眼,又似乎目之所及于那双眼而言皆是不过眼云烟。红衣黑发的魔君手中托着破厄晶,万丈金光卷着火龙从他的身体中破暗而出,穿透过层层怒云直达九天。耳畔一声银铃“叮铃”清脆,那红衣身影瞬息便化作了万丈大山,将凄厉哀嚎的魔息镇压在了身下。

      那人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便在这天崩地裂的惊变中归于岑寂。

      至此后,泫清便再也不能听清脆之声。

      连玖站在北海神君身侧沉默着。他知道这件事历来是师尊的隐痛。以前他不懂,现在寻着了心爱的人,他便同师尊感同身受。北海神君心死在那一场冷眼旁观的杀戮中,九天兵将的卑鄙是杀他心爱的刀。从此九天再无北海神君,凡间也只剩一个终日守着衣冠棺椁,名叫泫清的伤心人。

      窗外淅淅沥沥又开始落了雨,泫清在这雨声中闭上眼,耳边响起的却是自己那日痛苦的低吼。魔息被镇压后翻卷的怒云终于抖落下一场大雨,涤荡天地间的浊气。泫清失力,从云端重重跌在了那一袭铺在山顶的红衣旁。他抱着那红衣,四肢匍匐在地,肩膀上的大雨压得他抬不起身,像是压着整座冷酷无情的九天境。

      云端的九天兵将沉默肃立,阙澜似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于心不忍。他往前迈了一步,轻声唤他:“殿下……”

      他抬起眼,愤恨的目光卷着落雨砸在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天兵天将肩头,像是带着悲愤的拳头。泫清咬着牙嘶声道:“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天地正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地正道!”

      阙澜被他剔骨般的目光惊地退了一步,自觉得无可辩驳,却也不好在众仙魔面前失了九天境的体面,他紧了紧握着参天戟便道:“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魔息本就是魔族放出,赤练魔君与之同归于尽,也算是对三界有了个交代。”

      周围的雨声一下子犹如擂鼓,天像是被捅穿了,瀑布般的雨水倾泻下来。阙澜被滚滚的雨水砸得几乎张不开眼,他道:“泫清殿下,洪水漫灌危及苍生,速速住手,你身为司水之神,难道要人间苍生为魔君陪葬?!”

      泫清最终还是没有淹了这肮脏天地。

      他的心爱舍身救了的,他怎么舍得毁掉。

      但从此后,他便在也没有回过九天境。

      泫清睁开眼,他的眼睛蒙上窗外的水汽,窗外的雨势渐弱,被打得弯下头的合欢枝叶终于喘了口气。

      连玖沉吟了一阵,开口道:“既然破厄晶是镇压魔息的关节所在,那夜阑骁劫了我的破厄晶,怕是另有所谋。”

      泫清再回首,眼里已经一片清明。

      “他怕是已经知道了操控魔息的方法。破厄晶为御水术的衍生法器,一人只能幻化一个。我的那个给阿练已经随他尸骨化成这苍泽生灵,你那个,只怕是要助他炼化出更多的魔息。”

      连玖的心沉了下去。

      狄夷兵马数十万众,若个个为魔息所控,夜阑珊的十万鬼奔军根本如蚍蜉撼树。他不想让夜阑珊去赴险,他早说过的,世间万物自有定数,苍生在连玖眼中不过蜉蝣一瞬,而他的小夜不同。

      他要她平安顺遂、与他一起天地同寿。

      北海神君看连玖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些什么:“我知你心中焦急,却也要有言在先。魔息既然牵扯人间战事,你那心上人又是凡间主将,万不可关心则乱,坏了规矩。神仙插手凡间战争可是逆天大罪,你当切记。”

      “师尊放心。”连玖向着北海神君深深一揖,“徒儿不敢有违天命,唯愿护一人一世平安而已。”

      “你牢记便好。”北海神君又道,“你此番替她疗伤恐伤及根本,结束后便去寒潭中闭关修养,待仙元恢复再出来不迟。”连玖还欲说话,北海神君却抬手拦住了他,“魔息之事不急于一时,对方若真的练出大批带着魔息的蛊虫,只怕九天境也不会坐视不理。你的那人可是累世功德的大贵命格,总不好叫她功德圆满飞升之时你却仙元耗尽,那还谈什么相知相守?小玖,听为师的话,莫要逞强。”

      连玖低头去看手中被法术封印了的练魂鼎,上面刻着上古繁复的经咒,古朴的青铜色有着岁月斑驳的痕迹。离戈挂在他的腰间,那张扬热烈的红色与大殿中的红珊瑚相映——却又是那样的不同,连玖觉得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颜色。

      外面骤雨初歇,合欢花吸饱了水坠下一滴雨珠,砸在从云层钻出来的阳光里。连玖看向窗外雨过青碧色的天际,没有答话。

      大漠孤烟直。[1]

      延荣一行走了两月有余,终于到了边塞。掀开马车的帘子,外面干燥的劲风割着她娇嫩的脸颊。风里掺着尘土,险些眯了的眼睛。她手挡了挡,听见呼庆道:“公主,这里就是北疆的边沿,过了这座城再往北走,就出云霭了。”

      延荣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远处城垛外灰蒙蒙的天,那里没精打采地悬着一轮黄昏的夕阳,打散了的鸭蛋黄似地,映得这黄土垒成的城墙染上一层凄凉残败的昏黄。城门前的守城卫身上蒙了层灰,破旧的衣甲穿在站得笔直的身上,目光却锐利,老远见着他们的人马,快步报去给郡守大人。

      “大人,来了!”

      关郡郡守年岁已高,人到七十古来稀,枯瘦得像是一株被关郡风沙吹干了的老松,腿脚也有一些不便,颤巍巍地在幕僚的搀扶下迎上前来深深拜了下去,声音苍老而浑浊:“罪臣柏松崖……拜见公主!”

      延荣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快走几步扶起了他:“一别经年,”她上下将他打量,看见他带着补丁的官袍与不胜簪的白发,含泪道:“先生……您老啦……”

      柏松崖含泪将她上下打量,却笑了:“公主长大了,罪臣当然老了。来,休在风中站着,衙门内早就备好了热水,公主去喝口热茶,洗一洗风沙。”

      关郡的衙门年久失修,在累月经年的风沙里斑驳了黑漆大门,露出憔悴的木色纹理。因为要迎接公主,柏松崖早在半个月前就命人上下打扫,就连砖石间的缝隙也不放过,因此虽然看着老旧,却整洁干净,有一种朴质苍老的威严,正如此刻在尘土飞扬间领路的柏松崖。

      待众人在堂上坐定,婢女上了粗茶,柏松崖请延荣用茶,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着家中晚辈的老者:“关郡穷困,没什么好茶招待公主,公主凑合着润润嗓子。这一路风沙大,公主一路可曾受苦?”

      延荣饮了一口粗瓷茶盏里的茶,听罢笑着摇了摇头:“皇兄体贴,陪嫁里带了避风珠,一路由呼庆将军护送,倒也顺遂,倒是先生……”延荣放下茶,仔细打量柏松崖:“关郡苦寒,先生年迈困守于此,定是吃了很多苦头。”

      柏松崖抚膝长叹:“当年我主蒙冤,我们这一帮辅臣斩的斩,贬的贬,我苟活于世,多次想追随先主而去,可自觉没有保护好殿下,好容易熬出了那龙潭似的深宫,又要入狄夷蛮子的虎口……我无颜下去见王爷王妃……”

      延荣忆起蒙冤早故的父母,鼻头一酸,起身跪在柏松崖面前:“父王母妃骤然离世,若没有先生力求夜老侯爷相救,延荣如今焉有命在?我这些年来,多亏先生在宫中安排的人照料,过得很好。当年大厦忽倾谁也无力回天,先生自称罪臣,又何罪之有?和亲之事是学生心甘情愿,先生如此自责,倒与学生生分……”

      柏松崖老泪纵横,颤巍巍起身扶起了延荣:“殿下心系家国,是个好孩子。是为师之错,是为师之错……環儿快快起来。”

      延荣久不闻自己的乳名,心头更是百感交集。她原名顾令環,是荣王的掌上明珠。荣王薨后,她化名添香入宫做了女官,如今还知道她本名的,恐怕只剩柏松崖一人。

      师生二人相互劝慰着哭了一阵,这才止住了泪。柏松崖勉强笑道:“你我师生久别重逢,日后也不知何时相见。早年王府中的嬷嬷这些年也一直跟在我左右做粗使婆子,知道殿下要来,特地准备了殿下幼时最爱吃的酥酪,这会用晚膳还早,殿下先吃酥酪垫一垫,尝尝可还是以前的味道。”

      延荣心中又暖又喜,点头应了。

      酥酪很甜。关郡没有蜂蜜那种金贵的食材,因此嬷嬷用白糖代替了。上面特意放了延荣爱吃的核桃碎,吃起来是记忆力的味道。

      柏松崖含笑看着她吃,他是文人,向来自持,可是年纪大了,那种内心里的慈爱之情便从这一双殷切的眼睛里溜了出来。

      延荣不住地说好吃,狼吞虎咽吃得像是个孩子,柏松崖便让她慢一些,仔细噎着了。

      延荣吃得干净,小小的粗瓷碗几乎被舔过一样。柏松崖笑她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见着甜食还像个孩子。说完又觉得不忍心,看延荣的眼神越发像舍不得女儿出嫁的老父。

      延荣放下碗,用婢女递过来的热巾帕掖干净了唇角,对着柏松崖道:“老师,我想去看一看城墙。”

      延荣搀扶着腿脚不便的柏松崖登上了城垛,遥遥眺望一望无际的荒漠。柏松崖站在她身边,抚了一把城垛上皲裂的黄土给她看:“中州三屠后关郡再也无力抵抗了,要不是小侯爷铁腕,只怕狄夷的马蹄早已越过了嘉燕关。”

      天色将黑不黑,苟延残喘的夕阳挂在西边地平线的边缘,白色的天幕勉力维持到了天幕正中,划开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沉沉的夜色从东边拔地而起,来势汹汹地裹着一弯钩月。

      延荣抽出巾帕替柏松崖擦去了手上的尘土:“先生莫要忧心,延荣嫁过去,为的就是给中州搏一个喘息的机会。”

      柏松崖脸上非但没有松快,反倒越发忧愁,捶手长叹:“都道不做中州郎,可邺都的女儿百年来还嫁得少么!我云霭绵延百年,可这太平山河都枕着女儿泪……”

      “总有一天会了结。”延荣看着远方的荒原,像是对着柏松崖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愿我去后,云霭的女儿不用再为国献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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