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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破疮 ...

  •   小时候,她其实很嫉妒阿兄的容色。
      倒不是阿兄长得怎么阴柔,而是他清俊得很正气,又富有温润如玉的气质,叫人看着忍不住就想要亲近。
      加上他承袭了阿娘那两片独特的仰月唇,就算是肃着脸,也自有一番温和含笑的况味。

      而她不一样。
      阿娘说她的长相就像是她的性子一样咄咄逼人。尤其是那一双大眼,像是夜色里瞪着你的猫,三里外就能看见那忽闪忽闪的嚣张流光。

      那时候她觉得很不服气。噘着嘴,指着阿爹道:“都说女儿像老子,谁要阿娘找了阿爹这么双牛铃眼?”
      接着自然挨了一顿爆栗。

      此刻她面前的阿兄仍是记忆里的模样,她却觉得陌生地可怕。
      “……这么说……是真的?”她眼中一热,几不成声:“真的是你……你杀了阿爹……”

      “阿爹死了,你还有我。”他放柔了声音,往前几步贴近了她道:“珊儿,随阿兄走吧,云霭气数将尽,阿爹却守着那一个忠字为云霭陪葬。我杀了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将来云霭国君狡兔尽弹弓藏,我们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泪水沿着夜阑珊的腮颊滑落,支撑她的信念天塌地陷,真相破出个口子,偏偏是她最不愿相信的那一种。

      夜阑骁伸出手替她擦了泪,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的眼:“我们踏平邺都,以后这天下就改姓夜了。”

      夜阑珊不知是痛、是怕还是别的什么,几乎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她只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她还在北疆的帐篷里,阿爹与阿兄等着她出去荡秋千。

      她只是哭着摇头。

      那人好脾性地等她哭了一会,说道:“有时候我也是好奇。夜家手握着云霭的大半命脉,却从未有人想要翻过天去坐一坐那一个位子。”

      夜阑珊喘息道:“鬼奔军在一日,不叫狄夷过燕关……我们不是云霭的杀人刀,而是立在苍生外的铁墙……”她抬起头,含着泪眼看他:“阿兄,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夜阑骁没来由地被激怒了,手下加了力道,捏得她的皮肉显出青紫色,恨声道:“苍生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在你身陷绝境的时候可曾想过去救你?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这世上唯有俯瞰苍生的才是胜者,我要做那个胜者!”

      夜阑珊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这牢狱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痛苦的呜咽喘息。
      “……你不是我阿兄。我阿兄已经死了。”夜阑珊泪眼滂沱,“他死在嘉燕关外的一线天,挽苍生挥向我阿爹的那一刻,他已经死了!”

      夜阑骁一时没说话,他似是怒极了,反倒笑了出来。他从袖袍里拿出一个黑色蠕动的活物,在她眼前晃了晃,黑暗中的微弱灯火颤巍巍地摇曳,照进他疯狂的瞳孔:“珊儿不听劝,那便怪不得我了。”

      夜阑珊看着那蠕动的东西,挣扎起来。

      蛊虫闻见浓重的血腥气,兴奋地张开獠牙向着夜阑珊扭动着。

      夜阑骁怜惜地看着她鲜血淋淋的手腕:“困兽之斗又有何用?还是听阿兄的话,省得割伤了手,你以后还要挥刀呐。”

      蓦的脑中有什么东西破困而出,他不防剧痛袭来,闷哼了一声抱着头弯下腰。
      “如此关头……莫坏我好事!”他痛苦地呢喃着,头上青色的血管暴起,突突的跳着,“出来做甚……回去!”

      浑身的疼痛让他抽搐痉挛了起来。夜阑珊见他如此,更加用力地拧着自己的手腕,硬生生从镣铐里挤出来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断归还未招出,忽然听得“滴答”一声。
      不知何处坠下了一滴水来。

      一滴两滴渐渐多了,这牢中竟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纯净,夹杂着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滴在夜阑珊身上,叫她身上的剧痛蓦的一松,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那厢的夜阑骁却像是被灼伤一般抱头痛呼。

      黑暗中探出一双手,擦过夜阑珊的肩膀垂出一袭宽大雪白的袖。夜阑珊艰难地转头去看,就看见一张脸从分开雨幕穿越而来,睁开一双欺霜赛雪的眼——只是那双眼里没有往日的平和清冷,而是燃着熊熊怒火。

      灵台像是被清泉涤荡,重归清明。
      是了,方才所见所感不过一场幻境,如今与三年前那场噩梦不一样,他来了,她便不用再怕。

      千万般的苦楚涌上心头,她忽然觉得很委屈,颤声唤着:“……仙尊大人……”

      连玖皱眉看着她,应了一声,眼睛又看向她伤可见骨的手,眼中的怒火更盛了几分。雪白的袖袍却温柔地遮盖过来,极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黑暗中一汪泉水翻涌而起,向夜阑骁扑了过去。夜阑骁纵身一跃勉强避开了,冷笑一声:“仙尊大人来得好快……真是可惜。”说完长袖一动,滑出来那枚玲珑剔透的水晶小人。

      连玖见着那水晶小人,面寒更甚,只听夜阑骁咬牙道:
      “也罢……既然仙尊大人如此紧张家妹,我这做哥哥的也只好成人之美。”

      他重新戴好帽兜,宽大的黑袍隔绝了至纯至盛的雨珠,身上灼痛渐缓,他缓了口气,才向着连玖拱了拱手:“仙尊的破厄晶,我代珊儿手下了。”

      正说着,他的身影就像是被打湿的画卷,竟渐渐融化在淅沥沥的雨水中,化作了一团浓稠不堪的黑墨,消失不见了。

      缚住夜阑珊的锁链消失了,她跌落在连玖的怀里,周围的一切也被这场雨洗涤干净,又露出了方才种着梅树的小院。

      雨还在下,连玖脱下外袍,将夜阑珊轻轻裹了起来抱在怀里。她昏睡了过去,眼眶里的泪溢了出来,顺着腮颊的弧度划到他手心。连玖顿了顿,紧紧将那滴泪握了,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一直守着的听风焦急唤了声:“尊上,小侯爷如何了?”

      连玖摇了摇头,听风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样子,不由住了口。

      连玖抄手夜阑珊抱了起来,侧首对他说:“小夜的伤耽搁不得。我先带她回去,有件事你另替我去办。”

      席间吃了好些酒,顾融觉得有些乏了,便让怀墨先扶他回寝殿,让群臣也好松动些,与使者们把酒尽欢。

      他躺在榻上迷迷糊糊迷了一会,窗外好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半梦半醒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他刚满十岁。众兄弟里面他因为长得太女气,不受父君喜爱,因此十岁的生辰也无人重视,几乎被人遗忘了。他的生母谨妃人如其封号,前阵子莫名受了父君训斥失了宠,越发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犯了忌讳被人拿捏了把柄告到御前——她娘家势单力薄,便是死无葬生之地。

      ——这种时候哪里顾得上给他过什么生辰呢。

      他生母不记得,竟有人记得很清楚。

      生辰那天他下了学,默默收拾笔墨纸砚离开,却被人叫住了。

      他转头一看,是夜阑骁。

      夜阑骁正值少年,个头却已经开始抽苗似地往上窜,走到他面前,顾融堪堪才到他的胸口。

      顾融低头看着他纤尘不染的白靴,有些局促地等他说话。

      “六皇子,你随我来。”夜阑骁撂下这么一句,就自顾自地拉着他往外走。

      此时正是隆冬,外面寒风凛凛,他却手心热出了汗。他此生从没有这样肆意跑过。父君不喜他奔跑嬉闹,他母妃也就更令他端肃言行,每一步都要走出皇家气度。

      他咬住唇角的笑意,不敢叫别人发现这样的奔跑,叫他很是快慰。

      夜阑骁带他跑到了那颗梅树下,梅树花开正艳,灼灼地映衬着夜阑骁流光的眉眼。
      “你在这里等等我。”

      说完他没头没脑地转进一个月牙门洞,瞬息就不见了。

      他有些忐忑地站在梅树下等他,寒风卷落了一片花瓣落在他靴子上,他蹲下来小心捡了,捏在手心里发呆。

      偏僻的小院,在这偌大的宫宇内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就像是同样微不足道的他。周围草木衰败,显然看顾这里的小黄门躲懒没有好好打理,枯黄的草叶在飒飒的风中颤抖,唯独这一树梅花不甘心一般地盎然。

      他有些羡慕这梅树,因此盯着它看了很久。

      日头移转,被一片浓云遮住了,周围一暗,便有些觉得冷。他渐渐有些不安,想起很小的时候几位哥哥戏耍他,叫他在烈日下站在池边数蝌蚪,说是父君留下的课业,考的是他们耐心与细心。

      他信以为真,在数九艳阳下滚滚流着汗,日头扎在身上的灼痛也顾不上,瞪大了眼睛一个一个地数。蝌蚪游得快,他看不真切,怕数漏了挨父君责骂,因此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母妃抱着他哭,父君来看了看他被晒脱了皮的脸,摇着头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匆匆走了。

      此后大约是父君觉得他不够聪明,越发不喜他了。
      他明明想好好表现的,不想弄巧成拙。
      夜阑骁会不会也在戏耍他?顾融不禁颤抖起来。

      终于听得一声:“六殿下。”他才觉得自己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
      他急急转过身,便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面。

      ……
      他呆呆看着那碗面,又呆呆去看夜阑骁。

      “今日殿下生辰,也没什么好送的。”夜阑骁抿着他那好看的唇笑了笑:“民间生辰都要吃碗长寿面,讨个好吉兆,好叫殿下长命百岁。”

      顾融没有动。他看着那碗热气蒸腾的面,说不出话来。

      夜阑骁看了看他颤抖的身子,笑容往下一扯慌乱了起来:“怎么了?”他腾出一只手握了握顾融的肩膀:“可是等太久,受了寒?哎……怪我思虑不周,方才去端面,遇见云御军巡防,躲他们废了些功夫……”

      顾融只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口,涩声道:“这是……给我的?”
      他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仰头看向他:“你在给我……过生辰!”

      素来端稳的少年名将夜阑骁一下子慌了,结结巴巴道:“是……是啊……你不喜欢?”他懊恼地皱起起眉手脚无措:“是我的不是,我没想到你不喜欢吃面……”
      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将那面碗扔了。

      顾融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拦住他,短短的小手接过面碗,叠声道:“不不不!我很喜欢!”

      面的味道极好,汤汁浓郁。这一路上竟然一滴未洒,可见夜阑骁的功夫了得。

      顾融坐在阶下吃面,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吃么……”
      他脸上还有圆嘟嘟的婴儿肥,腼腆的笑起来更显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夜阑骁看了看他蝶翼一般忽闪的睫毛,笑着蹲在风口帮他挡风。
      “我看着殿下吃就好,快趁热吃吧,本就是为殿下做的。”

      顾融掀睫看了他一眼,然后用筷子挑了面伸到他面前:“这是长寿面,那你也要吃,我想你也长命百岁。”

      回去的路上飘起雪来。
      顾融刚刚吃完热腾腾的面,整个人也也是热腾腾的。雪花落在他鼻尖,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很是清凉舒爽。

      他步子轻快,走到他母妃的翠微斋前,不由缓了下来。

      翠微斋里静悄悄地,宫人垂首肃容站在门前,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通常这样,他母妃一定心情很糟。

      果不其然走近了就听见一阵呜咽的哭声,他从这压抑的哭声中分辨出一股不同寻常来,迈入门槛的步子一顿,犹豫着要不要先避一避。

      却听里面的人道:“可是融儿回来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害怕,硬着头皮迈了进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破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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