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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意气 ...

  •   雨下得太大了。

      窄窄的草屋屋檐连他瘦小的身躯都遮不住。雨水沿着屋檐浇灌进他洗破的衣领里,顺着他的后颈流淌进背脊,激起令人颤抖的寒意。

      他躲在窗下却没有管这些。
      他正凝神听着窗里夫子的讲学。

      夫子正讲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1]”

      他听得入了神,以至于满是补丁的衣服被淋得湿透都不知。他穿着破洞鞋的脚往前挪了挪,不小心踏进了泥洼里,脚下一滑,“啊”了一声扑了进去,吃了一嘴的泥。

      窗里的夫子和学童听见了声音靠近了窗子往外看,正好看见他正吃泥的狼狈模样。

      夫子生气地敲着戒尺:“又来偷听!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快滚!快滚!”

      学童们也笑他:“小叫花又来偷学问!不要脸!不要脸!”

      笔、纸团纷纷砸了过来,他被泥水迷了眼睛,狼狈而慌张地躲着,爬起身想要跑,却被一方烟台砸中了额角,一阵剧痛后有热流顺着额角眼角流淌下来,他也顾不得,踉跄爬起来就跑,连鞋子也不要了,光着脚丫跑在大雨的泥地里。

      地上有许多石子,割破了他的脚,他却不敢停下,一口气跑了好远,才缩在一棵树下躲雨。

      他蜷缩着盯着地上一汪泥洼发呆。

      奇怪,明明这泥洼这么肮脏、浑浊,却依然可以倒影出碧青的天。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直到一只驴蹄子踩碎了这一洼的青天,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头,看见一只皮毛稀疏的老驴背上,坐着一个枯瘦矮小的老头。
      那老头虽然矮小,却因为坐在驴背上,在那个年纪的他看来,算是很是高大了。

      那老头看了看他额头上的的伤,又看了看他的脸。问道:
      “小子,受了这样的委屈,你为什么不哭?”

      他眼睛忽然弯了弯,脸上陷出两个梨涡,虽然一脸的泥水却也掩不住讨喜的模样,他笑道:“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2]我虽然受了点小伤,却积累了宝贵的学问,等我以后锦纶满腹之时,必会感谢今日的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哭?”

      从此后他便成了圣人昆虚子座下的关门弟子。

      秦濯清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怎么忽然想起这些往事来。

      眼前夜阑珊的身影重重,他已经看不清她出的是什么,只能一边猜着,一边胡乱出拳。

      只听见她说:“才圣,你又输了。”

      秦濯清勉强眯起眼睛,努力看了看两人的手,打着舌头道:“又……又输了吗?”

      夜阑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嗯。又输了。”

      一旁的柳仙儿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似乎是对于夜阑珊的脸皮叹为观止。

      秦濯清只好摇摇晃晃又喝了三杯。

      柳仙儿见他这模样,有些担忧道:“小侯爷……秦郎君不能再喝了,大醉伤身……”

      夜阑珊拍了拍秦濯清的肩头,问:“秦郎君?喂,秦郎君。柳姑娘说你不能喝了,你是不能喝了吗?”

      秦濯清立马摇了摇头:“休胡言……会须一饮三百杯![3]”

      夜阑珊满意地点了点头,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干了!”

      柳仙儿再度无言。眼看着夜阑珊和秦濯清碰了酒盏后将酒盏搁在了几上,而秦濯清连喝了三杯。

      名冠天下的秦才圣,此刻看着实在是有些缺心眼。

      夜阑珊闷头笑了一阵,举着杯子揶揄道:“才圣,你这酒量不行啊。”

      堂堂儿郎,怎么能被人说不行?

      秦濯清一拧眉,急红了脸,“腾”地站了起来。站得有些猛,他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柳仙儿及时扶了他一把,差点又跌坐了回去。他用力甩了甩头,对着模糊的焦距道:“我怎么……不行!”

      “当初昆州荟英清谈,我舌战……三百文坛名仕”他伸出手,想比个三的手势,却比成了个四,自己看了看发现不对,伸出另一只手掰回了一根多余的手指,道:“醉饮百坛,在场的……皆不敌我……”

      他俯身撑着矮几,打翻了案上的酒壶,觑近了夜阑珊,问:“你……你说我行不行”

      夜阑珊摸了摸鼻子,哂道:“秦郎君行不行,可不是我说了算……”

      纵然柳仙儿这样在风月场上讨生活的,听见她这样说不由也吃惊于她的大胆与不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用帕子掩了。

      秦濯清一个支撑不住,向她倒了下去。

      夜阑珊起身避开了,她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一圈,环顾四周,感叹道:“哎呀……瞧瞧这寒屋漏舍的,既然才圣昆州混得好好,何苦要来邺都?况且入朝为官还不是吕宰辅一句话的事情。所谓举贤不避亲,才圣又何苦来兜这科举的圈子。”

      秦濯清趴在地上似是有些晕,重重地喘着气。

      柳仙儿见他这很是难受的模样,便说:“我去端碗醒酒汤……”

      秦濯清却终于缓过劲来似的,忽然低低道:“……我为寒门子,当为寒门之表率。”

      夜阑珊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停驻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上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正骑一只猛虎下山。

      “听才圣的意思,是要鼓励寒门子弟入仕?”夜阑珊盯着那幅画,轻声道:“如今朝堂多为世家仙门,才圣要领寒门登堂入室,可要破釜沉舟的决心。”

      秦濯清却忽然翻身端坐,眼中混沌不再,亮得仿佛含一把利刃。

      “云霭顽疾,我有治病的刀。”

      夜阑珊背对着他挑唇笑了一下,目光从那幅画上转向他。

      “剔腐拔毒,伤筋动骨。顽疾不好治,可能病没治好,却丢了性命。”

      秦濯清却朗声笑了。

      他本就生得明俊,这一笑眉眼伴着醉意疏朗,更显风流无双。

      “秦某本来身无长物,孤身于世。若是用这一身血肉刺破脓疮,也是值了。”

      他伸手执了酒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就着壶嘴喝了口酒,念道:

      “一腔壮志,凭栏望,潇潇雨落。筚路蓝缕,孤身赴,以启山林。”

      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笔,在墙上游龙般地写了起来:
      “千古功名归尘土,一世功德挽苍生。莫等闲,白头回顾,空悲切。”

      外面大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地敲打在屋外的紫竹和湖心,像是天地间的低吟和呐喊。

      凉意从屋外渗了进来,沉沉压在他肩头。他随着窗外的雨声落笔,像是在舞一支孤绝的曲。

      “三屠耻,犹未雪;冤魂泪,何时尽?北疆铁蹄踏破,嘉燕犹空。
      王孙富贵醉千场,边关残将饮黄沙。待我来,重整旧山河,朝天阙![4]”

      最后那一笔他重重点下,像是一滴墨色的泪。

      秦濯清静静盯着自己写下的诗,喃喃道:“这便是我全部的书生意气了。”

      然后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扔了笔,直接倒在竹席上睡着了。

      夜阑珊许久没有说话。她盯着墙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脸上的神色就像外面的天光一样晦莫难辨。

      柳仙儿不敢打扰她,起身轻轻走过去,给秦濯清寻了条薄被盖上。

      夜阑珊看了一会,忽然道:“时候不早,我告辞了。”

      柳仙儿连忙起身送她出门。

      夜阑珊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她笑道:“一时只顾着喝酒了,倒忘记问姐姐一事。”

      柳仙儿笑问:“可是那日小侯爷的属下来寻芳院寻人的事?”

      夜阑珊见她通透,也不兜圈子了,直言道:“柳姐姐那夜没见过可疑的人么?”

      柳仙儿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日我为客人奉酒,往来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酒窖就在院落的假山下面,我往来都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再说了,寻芳院什么地方?往来皆是贵客,往来都有伙计巡视,有可疑的人定会警示。”

      夜阑珊问:“那听风进去,怎么无人察觉?”

      柳仙儿道:“那位大哥身手极好,落地半分没有声音,巡视的伙计一开始没见着他,后来想要呵斥,被我挥退了。”说罢又笑了笑:“小侯爷那夜救我,我记得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夜阑珊点了点头。

      柳仙儿有些害怕地看着她,问:“小侯爷,你们在追什么人?寻芳院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夜阑珊仔细分辨这她脸上的神色。

      柳仙儿长得很端雅。多一分妖媚,少一分寡淡,浓淡相宜刚刚好。那双眼睛透着世间最纯真的光,叫人实在无法怀疑她撒谎——她此刻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做伪。

      还有那隐约相似的五官……

      夜阑珊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不过是个偷东西的小毛贼罢了。当晚没抓住,这会估计都逃出城了,姐姐莫要忧心。”她安抚道。

      柳仙儿松了口气。

      “虽说是毛贼,还是早日抓住的好。”

      夜阑珊点了点头:“自然。”

      回去的路上停了雨。

      追电缓缓在林间行着,一只夜蝶停在它的鼻头,它打了个响鼻喷出些火苗,差点将那夜蝶点着,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天色已经暗了。空中拨云见星河,洋洋洒洒照亮去路。

      夜阑珊抬眼看着天上的悬河,脑海里盘旋着秦濯清的那首词。

      情真意切,满是一个文人想要重振山河的意气。

      她何尝没有这样的意气。

      三屠耻是插她心头的一把尖刀,时间久了,混着血肉长在了一起,冰冷地裹着她的恨意日夜撕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阿爹断颈、中州流成长河的血。

      她的阿兄至今都背着骂名——夜家从此不再是世代英烈,而是出了叛国之徒的耻辱门庭。

      他们这样的门户,一步行差踏错都是万劫不复。

      就算她三年后直取狄夷右贤王首级,也无法替阿兄挽回一个翻案的资格。

      有时候她觉得恨,也觉得心寒。

      她曾经亲眼看过那个人是怎样和阿兄耳鬓厮磨,看着阿兄的眼神是何等的温柔缱绻。

      但他竟不信。

      他负了阿兄。他怎么忍心?他怎么敢!

      若是按照她以前的脾气,她倒不如举起反了倒痛快。

      但她不能。

      “忠国侯”三个字压在她身上,也压在夜家上上下下三百英烈的魂上。

      有时她偶尔也会没出息地想,要是她父兄还在就好了。她还可以做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不用管什么阴谋阳谋,也不用处处如履薄冰,只要跟着他们上阵杀敌就好。

      离戈,离戈。

      她阿爹给她的刀起名叫离戈,其实是希望她永远不知兵戈,远离战火。

      可她现在手中,握着的是断归——

      断无归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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