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火花》朔十三

1、序章

　　如果紧张的气氛有一种颜色，那么此刻在地球联合政府航天局的控制室中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莱恩·克拉克博士紧张地数着自己的念珠，数得太过用力以至于几乎快把珠串掐断了，手背血管根根绷起，彷佛皮肤下面蜿蜒游走着某些恐怖小说里只是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明生物。

　　作为一名撒拉玛信徒——虽然在很多同门“兄弟”眼中他的信仰因为过于世俗化而时常受到质疑——莱恩在他的同事当中谨小慎微，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起他的全名，莱恩·默罕默德·克拉克，也避免一切使他与航天局同事间显得格格不入的行为举止。毕竟，作为带领超过百人团队的航天局首席科学家，融入集体非常必要。

　　莱恩每天都要压制住他的礼拜冲动以及对航天局食堂里那些不符合信仰规定的饮食的小小不满，只有当独身一人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才有机会把他的白色六角礼拜帽拿出来攥在手里，让他在一群异教徒和无神论者当中可以感觉离自己的真神近一点。

　　但是现在，莱恩并没有压制自己的冲动，任由自己的情绪与本能接管了身体，不做任何抵抗：三十三颗念珠，三圈一轮回，代表真神的九十九个名字。

　　然而，在向真神祈祷的同时，莱恩也突然间深刻地意识到，在危机关头，与其他几位神明打声招呼可能也是有必要的（莱恩本人从来没有按照经书所指示的那样敌视其他一切“伪神”，他所接受的长期严格科学训练使他在这方面持相当开明的态度）。

　　于是，莱恩决定在数到五十九的时候快速回想一下那本他从出生前到死亡后都不应该提及的“伪经”、在数到一百零八的时候默念两次Emitāba、在第九百九十九的时候（希望那时地球还在）问候一下玄道真君——莱恩在与一位同僚交流念珠保养心得的时候得知了这个异国宗教。

　　“277……278……”

　　三个月前，莱恩的团队偶然间在对一次巡天观测结果的常规分析中发现了一颗彗星，当时这颗彗星的彗尾正逐渐开始形成。经过反复比对，莱恩确定这是一颗全新的、从未被记录过的彗星。

　　当天晚上，莱恩失眠了，这个发现代表他享有对这颗彗星的命名权，意味着每当彗星来临之际，他的名字都将被人们提起，而在那时，没有一个信仰他神或科学的人会关系他的名字里有没有一个默罕默德。

　　下定决心不再继续盯着天花板畅想未来，莱恩翻身下床，在厨柜中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他妻子私藏的柏翠酒庄葡萄酒。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莱恩确认了一下瓶中的液面高度，感觉今晚已经不能再美好了。虽然出于主动而非应酬时不得已的喝酒行为让莱恩心底泛起了一丝对信仰的罪恶感，不过为了表示对国际天文学联盟和《天文学》杂志的敬意——毕竟在随后发表文献以及为彗星正式命名的工作中还需要他们的大力帮助，莱恩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瓶罪恶之源。

　　“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今天变得更美好，”一个想法摇摇晃晃地浮现在莱恩的大脑中，因为大量酒精穿透了血脑屏障而看起来稍微有些模糊，不过莱恩经过努力辨认之后还是把它读出来了，“但愿克莱尔起床之后不要生气。”

　　克莱尔没有，一切再莱恩看来彷佛都像是美梦成真了。

　　但是，命运始终不缺乏幽默感。

　　接下来的两天是完全的噩梦。对彗星轨道的计算表明，第一，彗星在飞行的过程中同时利用了天王星和木星所带来的引力弹弓效应——对于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来讲，这样的运气就好像连续中了三期大□□，退一步说，即使对于一块不那么普通的大石头来讲，这样的行为所需要的智力水平也至少相当于一个博士学位。

　　进一步的计算表明，这颗长度超过50公里，体积相当于一打哈雷彗星的大石头的飞行轨道，这么说吧，直奔地球而来。莱恩意识到，单纯地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所带来的恐慌就将足以引发一场灾难。

　　于是，这个消息的公之于众所带来的恐慌引发了一场几乎持续了三个月灾难。

　　直到现在。

　　控制大厅里，每个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墙上的大屏幕，电脑系统中预设的着色模式把预测的彗星飞行轨迹标记成了猩红色，而一个被标记为“地球”的白色圆点正沿着自己的轨道，向着那个交汇点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前进着。

　　分布在屏幕四周的音箱每间隔一分钟就会播报一次根据最新数据所预测的接触时间，而在这期间，除了时不时从某个角落传来的啜泣声外，控制室中安静得连一张百元钞票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莱恩想给自己的妻子打一个电话，然而民用通讯网络在过大的通信压力下早已崩溃，无论莱恩如何尝试，从听筒中传来的只有忙音而已。莱恩握紧手中的念珠，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一个因过度充气绷紧的气球，而体内的血液在心脏的持续推动下，以每分钟超过一百二十次的频率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肾上腺素所引起的耳鸣仿佛把前方不远处的音箱扔进了水桶里，再把水桶移动到一百米远之外的地方。

　　“预计碰撞时间，五分钟。”一百米远之外的音箱说到。

　　莱恩闭上眼睛，握着念珠的手因为过于用力以至于手指关节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

　　“预计碰撞时间，四分钟。”一百米远之外的音箱在水下咕嘟咕嘟地说到。

　　受力远远超过自身承受能力的橡皮绳决定不再坚持，在莱恩手中绷断了，念珠纷纷掉落在地上，弹跳着消失在桌椅下方。与此同时，莱恩决定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预计碰撞时间，三分钟。”

　　莱恩发现回忆一遍自己的人生比预计所需要的时间要短的多，这让莱恩很沮丧——一段没有娱乐的童年时光，一段没有躁动的少年时光，10年级结束被伯克利大学提前录取之后，又是一段没有荷尔蒙的青年时光。

　　莱恩屈指可数的快乐记忆都来自于与妻子克莱尔相遇之后，但是这段人生也即将在三分钟之后划上终点。

　　远处，有人大声哭了出来，莱恩闭上眼睛。
　　“预计碰撞时间，二分……”音箱犹豫了一下。

　　“修正，碰撞进程终止。”音箱从水桶里跳了出来。

　　“修正，碰撞进程终止。”音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一百米之外跑了回来，把自己重新挂到了十几米之外的墙上。

　　莱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低头查看自己面前的监控电脑。

　　一场突如其来的气体喷发把莱恩彗星——至少以后可以这样称呼它了——推离了原本的前进路线，在一分钟三十秒之后，莱恩彗星将在距离地球大气层仅仅200公里的高度与地球擦身而过。

　　控制室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人们拥抱在一起，庆祝人类——或者他们自己——躲过了一场种族灭绝，至少自己不会在亿万年后加入到恐龙的队伍当中，变成化石燃料供下一个文明继续污染地球的环境。

　　控制室中的半数人哭了出来，莱恩惊讶地发现在人生过去的四十七年中，他过于低估了男人放声大哭起来的爆发力。

　　一场有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大灾难就此避免。

　　然而，一场有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小灾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