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雨无常》阿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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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所以，当范深看过来的时候，陆雨微不可微地叹口气。

　　他等李武说完，朝范深行一礼，“大人，属下想补充几句。”

　　范深点头，允了。

　　陆雨看向高娘子，问她，“高娘子还记得，昨日看到的那具尸体是怎样的吗？”

　　高娘子愣住，她似不敢回忆，苍白着脸摇摇头。

　　陆雨点点头，“那接下来我要说，高娘子恐不便听，还请移步后厅等候片刻，由你家兄在此即可。”

　　等高娘子离开，他又转向林郎君和摇船夫，“你们，”顿住，“哦，想来你们也说不出来。”他把视线投向公廉堂外，手指一点，指着赵春花，“来，你来说。”

　　“我、我？”赵春花迷糊地指指自己。

　　“对，就是你，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陆雨没头没脑的举动让公廉堂上气氛微转，变成略显诡异的安静。

　　赵春花走进公廉堂，行过礼后转向陆雨。现在她似乎对那张俊秀的脸有了些抵抗力，甚至敢观察他的表情，眉眼间吊着玩味，唇角似笑非笑的，在肃穆的公廉堂上，显得不太正经。

　　她低声问：“陆班头，需要我做什么？”

　　陆雨轻松道：“说说那具尸体，越详细越好。”

　　“详……细？”赵春花抖抖嘴唇，要怎么详细？她也只看过几眼，还不敢细看啊。如果真的要描绘，马邻山、华正雄，甚至当过搬运工的孙寿、董石，哪个不比她强。

　　在陆雨催促的眼神中她默默把拒绝的话压下去，磕磕绊绊描述那具尸体是何种腐败模样。一时间整个公廉堂静的只有她软软的嗓音在断断续续回荡，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在脑海中刻画那具沉溺于冰凉河水中死去的男人，听得越多，脑海中的形象越清晰。有人的脸色已经不太好。

　　其中脸色最不好的，当属赵春花了。她说到后面，再也说也不下去，怯怯道：“陆班头，我……”一股腥气鼓上喉咙，她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陆雨看着她，在她再三说“我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后，他的表情终于有丝松动。

　　带着点不怀好意地，问道：“你知道么，死刑中有一个死法，就是溺刑。和不小心跌入水中，或是被人硬按到水里，感觉是不同的。你来猜猜，有何不同？”

　　赵春花惨白着脸，完全不知道陆雨在卖什么关子。“我、我……猜不出来……”她老实答道。

　　现在不是在审案子吗？她偷偷瞄了眼李武，又瞄了眼范深。两人都神态如常，似乎并不觉得陆雨跑偏话题。

　　实则范深和李武淡定神色下，也是疑惑不定。他们只是凭着对陆雨的了解，判断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进案情，让凶手的狐狸尾巴露出来。

　　陆雨接着说：“自然有不同。溺刑一般有两种方式。第一种叫做浸猪笼。第二种么，叫做沉石。无论哪一种，都能叫你在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一脸迷糊，肯定也不知道溺刑是痛苦在哪里。今日我就来给你好好说说。”

　　不得不夸，陆雨的口才十分好。

　　辞藻繁多，绘声绘色。

　　如果他是在和你描绘一位美人，你脑海中一定会呈现出一幅美人图：黛眉如远山，万千青丝似绸，睫毛若羽，眼眸盛秋水。

　　可他偏偏在和你描述溺刑的痛苦，描述水中窒息的恐慌感和无力感，描述身体慢慢腐烂的过程，描述不同类型浮尸的惨状。

　　赵春花就站在他面前，看着那张薄唇一开一合，距离近到即使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微凉的嗓音还是会从指缝钻进耳朵，在漆黑的视野中勾勒出一幅幅可怖凄惨的画面。

　　清晰到，好像她就全身浸在冰冷的水里。

　　“不、不要说了……”她闭着眼睛，艰难地说请求。

　　陆雨顿住，“不要打断我，我才说到一半。说到在冰河溺亡的人，那要比在流水溺亡的人……”

　　赵春花只觉恶心感弄得她头晕目眩，她再也忍受不住，推开陆雨，捂住口鼻，直接奔跑出公廉堂，抱住外面一棵树大吐特吐。

　　公廉堂一片死寂。

　　身为始作俑者的陆雨，无趣地挑挑眉，又转向林郎君和摇船夫，“那我继续吧？”

　　同样脸色惨白的两人连连摇头。

　　摇船夫已近崩溃，哆哆嗦嗦问：“大、大人说这些……”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说这些？”陆雨蹲下来，与摇船夫视线齐平，“当然想起来——血债血偿，以何种方式杀了人，就要以何种方式正法。”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摇船夫视线动摇，林郎君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大嚷道：“喂！冷静点！”

　　可惜，迟了。

　　摇船夫认定陆雨意有所指，他砰砰砰猛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都是一时贪心！小人是受姓林的蛊惑啊！”

　　林郎君扑上去扇他耳光，“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老子算是被你害了！”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摇船夫恨恨道，“你分给老子那包东西，老子一分没动！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人是你推下河的，倒想让老子当替罪羊！甭想！”

　　两个人血气上头，互相咒骂之间，真相也全部大白。

　　原来，高、林二人外出走货，两人走的路子却不同。林郎君是个好捷径的，高郎君劝他不听，最后被人骗的口袋里一个铜板不剩，还是靠高郎君接济才有回家的路费。林看到高赚得满盆钵，心中郁结妒忌，渐渐把被骗的怨怒投放到高身上，心生谋财害命的想法。

　　林假意家中来信，谎称高娘子托口信说身子不舒服。高娘子不识字，念妻心切的高果然相信了，在林的安抚和劝说下，决定连夜赶回家。夜里一般没有渡河船，林说自己有相熟的摇船夫可以送他们一程，高就这么上了贼船……

　　至于高娘子收到的那封家书，确实是高郎君寄出的。只是寄出后没两日便落入林的圈套，谁也没有想到，这封如期而至的信，反倒在最初掩盖了林的罪行。

　　范深责备道：“你这步险棋，要是他们不招，我是不是得安你一个扰乱公堂的罪名？”

　　陆雨仍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大人，你若不信我，干嘛不阻止我？若他们不招，我自请责罚再奉上一月俸禄。不过现在，该是大人赏我一顿酒钱吧？”

　　“胡闹！”

　　“我也不是第一日胡闹，大人记得我的酒钱！”

　　陆雨挥挥手，拉着尴尴尬尬的李武走了，留下范深吹胡子瞪眼也拿他没有办法。

　　老陆啊老陆！你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

　　这月要寄给陆雨爹的信还未写，范深抽出一张信纸，愤愤提笔，向远在他乡的好友汇（告）报（状）。

　　而我们可怜的神力少女——赵春花，在陆无常无情的碾压下，精神不振，已经三日没有开荤。

　　“你今天怎么又吃萝卜青菜？是要当兔子吗？”马邻山见她碗里全是素，把梅菜扣肉推到她面前，“多吃点，能长高。”

　　“我吃不下……”赵春花盖住碗，可怜巴巴地摇头。

　　王卫把梅菜扣肉推回去，“马邻山，吃你的饭，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家都知道赵春花被刺激狠了，这几日没让她再接触案子，而是安排她去做些值守的工作。

　　“今日平安。”

　　赵春花在册子上慢慢落笔，江南府太平，又是平平安安的一天。她从袖中抽出写到一半的信，拧眉提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家中来信，弟弟妹妹们兴冲冲要她讲讲当捕快的威风事迹。可她哪里有什么威风事迹，除了溺亡案，还吐得一塌糊涂……现在么，与其说是捕快，更像个打杂的。

　　她轻轻叹口气，听到门被叩响，转头看胡旭站在门口。“小赵姑娘，该换班了。”

　　“哦哦，好的。”赵春花忙把桌面收拾好，那封未写完的信又胡乱塞回袖子里。

　　将将走出屋门，赵春花又折返回来，“胡大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胡旭是个少言的青年，倒不是冷漠，只是不喜主动说话而已。他点头，“你问。”

　　“就是……”赵春花歪头想想措辞，“赖老平日喜欢什么呀？”

　　胡旭露出困惑，并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真意。

　　赵春花用鞋子踢地面，叹道：“陆班头说我连尸体都看不得，我想找赖老教我几招。”

　　“那你给他送饭吧。”胡旭望向屋外的天色，火烧云染红半边天，“今日有枉死案，赖老忙起来总忘记吃饭。”

　　“好！”赵春花笑应。

　　小姑娘好像很久没笑了，唇边的梨涡陷进去，看上去心情好极了。

　　胡旭也微微弯了眼，嘱咐道：“赖老胃不好，你记得端些软乎好消化的饭菜。”他想了想，又道，“你不必着急，其实我刚开始，也未必比你好多少。”

　　“胡大哥也吐过吗？”

　　“吐过呀，呵呵，第一次见的时候都会感到害怕的。后来见多了，渐渐就不怕了。”

　　“那，陆班头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吗？”

　　“这我便不知了。我来府衙的时候，陆班头已经当了很久很久的捕快。”胡旭道，“而且，听说他年少时便住在府衙，想来早已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