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围观日记》荷戟

53、第五十三章

　　“就是此处。”
　　原始幽界深处，地茧无限伸手往前指着无明的尽头，神色与语气都很淡，仿佛并不是苦心孤诣终于迎来亲生父亲的归来，而只是旁观一个陌生人离开，换回来另一个陌生人。他甚至觉得相较于有血缘却无感情的原始魔君来说，生命练习生对他而言更加熟悉。毕竟，他们也算是‘合作伙伴’。
　　生命练习生眺望着远方，没有迷茫，只是露出带着傲然的笑容。
　　他说：“多谢你，无限。”
　　生命练习生终归脱胎于生命之源，冥冥之中对于无限与朱雀衣兄妹天然存有一丝好感，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娲皇云宫是一处悠然的世外之地，巧天工和鸿雪都会照拂朱雀衣，你不必太过担忧，就当是把妹妹送去朋友家住了几天。”
　　“……哈。”谈到朱雀衣，无限的表情松动片刻，又看到生命练习生双目清明，湛然有神，不禁道，“你此去前路迷茫，有去无回，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却还在关心他人？”或许说，将你送上绝路之人？
　　生命练习生并不回答，笑得骄傲又潇洒，朝带路至此的地茧无限和自告奋勇前来压阵的帝龙胤一点头，随即转身向着黑暗中的墓穴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今生最重的足迹。
　　“征尘幂，孤锋披，今古几人堪敌兮？仰空长啸万里，再战天下境逆！”
　　“哈哈哈哈——”
　　深色披风猎猎扬起，终被黑暗吞没。
　　墓穴尽处，一具披挂盔甲、威严正坐的魔族骷髅正兀自闪烁幽绿磷光。

　　无限内心涌起感慨，几乎要随着叹息泄出嘴边，但当他看到身边肃然而立的‘赤龙影’之时，立刻默默敛去过多的情感。
　　朋友么……无限舒展开紧皱的眉，从袖中拿出一片看似普通的红枫树叶，看了一眼后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往枫叶中灌注入些许内力。
　　红枫带着机密的讯息飘飞而出，在半空中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你那名夔禺彊身边的内应？”戴着赤龙影面具的帝龙胤开口询问。
　　和冽红角分开之时，非常君曾嘱咐他可以多多关注地茧无限，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帝龙胤十分认真地执行着这一点建议。
　　包括但不限于战术性盯梢，跟踪，以及不太自然的尴尬搭讪。
　　哎，帝龙胤想，他这个兄弟当的可算是极其称职，下次回去得敲诈冽红角一顿饭。
　　“是。”无限如此回答，没有继续透露消息。
　　因为追根究底，他自己对这一名内应的可靠性尚且将信将疑，遑论将情报分享给他人。早先在藏身的洞窟外发现多年笔友‘黑白纵横’的惯用标记——红枫叶——之时，无限内心亦深感惊讶。
　　一轮问答完毕，接下来两人之间便只剩沉默。原始魔君的转化不知需要多久，无限与帝龙胤只能默默守在外围等待，不可擅离。

　　穷极无聊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帝龙胤面具之下的面孔十分严肃，脑海内思绪却开始发散。
　　在幽界的这段日子，除开征战，闲暇之余他还和天迹分享了不少消息，其中的一些尚留存在他心中，使得他不禁深思起来。
　　起因是君奉天估计还不知道他们俩现在意外凑到了一处，天迹前脚刚收到一封关于剑随风日常的信，帝龙胤后脚就得知了冽红角身体的异常状况，两名收信人之间自然得吐槽一下法儒尊驾的过度操劳心。
　　天迹略感唏嘘：“我就说怎么这次出来，奉天看起来沧桑了不少。”
　　帝龙胤亦深有同感：“他头发白得比我都早。”明明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现在并排走出去，路人说不定认为君奉天才是兄长。
　　“……”天迹看了眼自己的白发，沉默片刻后沉痛道，“帝龙胤，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地图炮！”
　　“嗯？没有啊？不然你再看看冽红角？”
　　帝龙胤回忆了一会儿，真诚回答道：“若我没记错，冽红角的生年比我更早很多。我是女帝上位后出生的，而冽红角……或许得追溯到鬼狱前代君主天鬼在位，春秋鼎盛，甚至尚未侵略苦境之前。”
　　可是你看，冽红角有一根白头发吗？越骄子也没有，就非常君多了些。
　　从帝龙胤眼中读出这层意思的天迹十分郁闷，本想解释说先天人白发难道不是很正常？可惜他扒拉了一下仙门里的人，貌似也就他们奉天逍遥看起来真的修了仙。
　　剩下的地冥，默云徽，未知与未萌确实看起来一个赛一个年轻。
　　被打败了。天迹望着天，觉得他‘天哥哥’这一雅号岌岌可危，有装嫩嫌疑，当即转移话题。

　　“帝龙胤，既然提起鬼狱历史，你不如详细和我说说？”不仅可以多了解了解冽红角讳莫如深的过往，也能为将来鬼狱破封做点准备。
　　天迹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就是没看见帝龙胤突然亮起来的目光。
　　“刚好，”帝龙胤从袖子里掏出小袋装的糖块、坚果和炒葵花籽，大有长篇大论的架势，“前段时间才给君奉天讲过一遍，就让我为你转述。”
　　“来来来。”天迹也不客气，抓起一把炒葵花籽，兴致勃勃道，“洗耳恭听。”
　　俗话说得好，分享烦恼就会减半，这句话帝龙胤深以为然。不过听完鬼狱仙门八卦总集篇之后，天迹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天迹说，既然越骄子能够将这些旧事说出，那么他当年必然就站在一旁，甚至是亲身经历——
　　只是不知，小小的黝儿究竟在这些故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此刻，帝龙胤回忆了一下天迹那副苦恼的神色——他主要是在疑惑距离冽红角获得‘人之最的师尊’这个称号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人怎么还是半分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不禁有些后悔。
　　帝龙胤可还记得当年浩星探龙第一次出现在非常君面前的情景，特别心有余悸，生怕天迹又会想出什么清奇脱俗的主意来。
　　向来坚持保守治疗的帝龙胤慢慢体会出一点后怕来，正思索是否要给冽红角写封信，就听见身边的地茧无限突然闷哼一声，抬手捂住了双眼。
　　淋漓鲜血，汩汩从指缝间渗出。
　　“无限，发生何事？！”疑似敌袭，帝龙胤立刻凛目扫视四周，暗金色双瞳中闪过雪亮的锐利光芒。黑龙矛上手的同时，澎湃气劲从他身上排山倒海一般倾泻而出。
　　光怪陆离的画面在无限眼前闪过，仿佛万事万物都在扭曲黏着，来不及反应，他只听的嘎嘣一声脆响，脑海中维持意识清醒的那根弦……断了。
　　帝龙胤只来得及扶住昏倒的无限！
　　同一时刻，尘封多年的幽界墓穴深处，鬼哭狼嚎次第响起，万魔嘶鸣！

　　娲皇云宫。
　　朱雀衣抬首，只见云霞漫天，风光旖旎，微风带着花香扑到她鼻端，莽撞的蝴蝶也飘飘然飞至身边，就好像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小魔头似的。
　　明明是和乐至极的场景，朱雀衣却不知为何心头一痛，感触莫名。
　　见到小姑娘一副皱眉头的痛苦模样，正带着她熟悉娲皇云宫环境的剑琅琊问道：“朱雀衣，怎么了？”因同是幽界出身，她对朱雀衣格外照顾一些。
　　“没什么，琅琊姐姐。”
　　“好，有任何不便之处尽管和我说。”剑琅琊面容冷艳，右眼金色兽瞳更是危险逼人，此刻却嘴角带笑，语气温和，“说起来，我的魔父锋魔和魔君曾是结义兄弟，你大可不必对我见外。”
　　“只不过多年前魔父去世，鬼叔就将年幼的我带离幽界，后来又辗转在恩公的建议下拜入云魁门下，这才多年未归……”
　　剑琅琊一边慢慢说着她这些年的经历，一边穿过遍植花木的小径，将人带回雀云台。
　　牡丹丛中，雪发华簪的雍容女子展颜一笑，朝着来人招了招手。

　　不远处，默云徽放下清茗，长叹一声。
　　“未知，我有预感，你说不定又要多一名妹妹了。”
　　冰雨未知一脸的无所谓，他淡然道：“有人陪母亲，不好吗？”距离上一次从冰棺中醒来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他有预感，或许他再次失忆之期不远了。
　　“先关注自身吧，阿云。”冰雨未知冷淡又毒舌地说，“很不幸，你这名夫子又又又要迟到了。”说的是默云徽得去给秋水和澡雪两名小童授课一事。
　　“嗯？什么！我居然又忘记时间了！”摸鱼摸过头的迹君·云徽子立刻急急化光而去，连拂尘都忘了拿。
　　围观了整场好戏的芙蓉铸客笑得肚子痛，她忍了又忍，才道：“小雨，我真不知道日常失忆的究竟是你还是迹君！”
　　冰雨未知眉眼纹丝不动：“我长期定时，他短期间歇，一样的。”
　　又笑闹过一回后，芙蓉铸客才定了定神说道：“距离浮动山城之约尚有时日，我打算去一趟东皇玄洲。”
　　“那里……好像有什么在呼唤我。”

　　究竟是什么在呼唤芙蓉铸客暂且寄下，德风古道外百里之遥的小树林中，伏字羲觉得自己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运气糟糕到了极致。
　　尤其是在他胸口还插着一支晃悠悠的箭的此刻。
　　伏字羲也很惊讶，因为如此透心凉的情况他居然还活着，甚至连血都没吐几口。

　　时间倒回一刻钟之前。
　　那时冥霾邪滍浑身上下突然浮现诡异伤势，口吐幽绿瘀血，伏字羲见势不妙，立即施展法术，暂且压制住蜈蚣精行将溃散的身形，却突来一支箭矢，将冥霾邪滍击出数十丈，死死钉在岩壁上！
　　时机把握之准，让伏字羲心中警铃大作！
　　不过好在冥霾邪滍并无实体，它瞬间化为一团妖气，摆脱箭矢四散而去。
　　鬼麒主展开森罗白骨扇，警惕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细长妖异的千魔万邪刃上手，护住周身空缺之处。
　　但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不正经地嘲笑着冥霾邪滍：“哎哎哎，也不怪蜈蚣老兄，被打就跑实乃虫子天性啊。”嘴毒到难怪没有同事愿意和他搭档。
　　原本在暗处潜伏着的冥霾邪滍听了顿时想要走人。
　　说真的，他忍了这么多天的鬼龙王，算是切身体会到此鬼为何在天邪八部众里如此臭名昭著。
　　反正邪魂可以策王，死了还能活。这么想着，冥霾邪滍收起了踏出的脚步，冷冰冰看着鬼龙王被一名神秘人物完虐。
　　嗯，气顺了。

　　“嗯？你问你为什么没死？”
　　罪魁祸首眯着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十分好心地温声解释道：“帝弓十二虹有两支假箭，六分之一的概率。你之天运，着实不差。”
　　“呵呵……”伏字羲现在想吐血。字面意思，从肺里呛出来的血沫就哽在他喉头。
　　“没死，还要杀吗？”披散着一头几乎及地的浅黄长发之人收起孤峭天引，撩起胸前一缕白发，很好奇似的低头看着伏字羲。
　　短短片刻，这名神秘人物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微微睁大眼睛，仿佛在问一个不存在的人，侧着头倾听不存在的声音。
　　伏字羲顿感不妙。
　　果然，下一瞬，这人突兀地吃吃笑出声来，半是阴狠半是扭曲地说：“死，太便宜了。不如打断四肢，丢入沼泽，任由万蚁撕肉噬身，蚂蝗吸血食髓！”
　　不知怎么的，伏字羲居然诡异地听出了点恨铁不成钢之感。
　　——八岐邪神的散落苦境的脑袋们啊，你忠心的属下鬼龙王好像遇到了一个疯子……
　　关键是，伏字羲想，这人他认识，因为他不久前刚好暗中调查过此人。
　　他的死对头君奉天的表兄，玄黄三乘里面疯到人尽皆知的人觉，以及——
　　阎罗鬼狱曾经的皇子，冽红角。

　　就在伏字羲见眼前之人注意力似乎有所转移，或许可以寻到逃离空隙之时，那些拢在非常君肩侧，恍如月光般浅淡的发丝霎时间如墨染上。
　　黑发飘飞，红丝飘扬，杀气腾腾，锋利的刀光倒映出一双邪煞的眼。
　　冽红角鬼魅般闪身，阻拦住去路，反手就将七尺画烽云架在伏字羲脖颈之上。他抬头，嗜血双眸冷冷地看着鬼麒主，却又好像是真切地在疑惑着。
　　“觉君还没说话，你怎么敢动？”
　　“若我不跑，岂非等死？”伏字羲虽然被天外一箭暗袭重伤，此刻又兵刃加身，但依旧不改漫不经心的调笑之色。
　　他用森罗白骨扇轻轻推开脖子边的刀锋，笑嘻嘻道：
　　“你说是吧，皇子殿下？”

　　冽红角：“……嗯？”
　　因为过于疑惑，冽红角一时不察，七尺画烽云被伏字羲推开了半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之人看到他此刻的模样甚至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这份淡定，倒也不容小觑。
　　冽红角冷漠道：“是你错认。”
　　“怎会？天鬼曾经是鬼者之主君，王后弃玉又温柔和善。对了，说起弃玉夫人……”
　　可惜没等伏字羲施展完他的诡辩之道，冽红角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满嘴跑火车、跳槽了四次最后跳到八岐邪神麾下的鬼龙王，一边将食指竖在唇前。
　　“嘘，安静。”
　　“你听——哦，你听不到。觉君问，移魂转体，此种法术你知道吗？”
　　“他说，再多说一句，他会亲手调换你的魂魄。”
　　“世间万物，不能说人话的……多了去了。”
　　冽红角歪着头，看着伏字羲一字一顿，认真地转述道：“我很有耐心，一种一种试过去，好吗？”
　　他的神情天真稚气，话语却极端残忍。
　　伏字羲闭上了嘴。

　　“墨舟伯父？”
　　忽来清朗之声，一道紫色身影领着儒生从树林中急急而来，让鬼麒主不禁瞳孔紧缩。
　　玉离经判断完局势，来到冽红角身边，低声关切：“伯父，你无碍吧？”
　　“吾等因察觉德风古道外有可疑之人而出，追踪至此。”他皱眉，盯住伏字羲，寒声道，“就是伯父刀下此人？”
　　“是吧，大概？”冽红角含糊其辞，对于玉离经的前一个问题倒是真切地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不太好，我头疼。”
　　“嗯？怎会？可要回德风古道让亚父看看？”
　　“……那还是算了。觉君们吵架呢。”
　　冽红角见儒生结起阵法困住鬼麒主，便收起刀，过了片刻屈起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平淡地对玉离经道：“哦，他们现在打起来了。”
　　玉离经：“……”他没忍住叹了一口气，仿佛有种要继承君奉天的心累的错觉。
　　冽红角不仅是他亚父的兄长，更是多年前教导他掌控鬼族体制之人，还是西儒游学之时沉默又周到的亲切长辈。
　　遇到长辈发病，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哄着。
　　“等会儿回到德风古道，有新的药方，伯父或可一试？我跟您保证，这绝对不是我亚父开的。咳，真不是。”
　　而站在一旁围观的伏字羲现在就是很酸，非常酸。甚至于自己被俘虏这种小事都已经不在意了。他眼巴巴地瞅着玉离经，可惜不认识他的玉离经看都不看他一眼。

　　意识境中，越骄子一把扔掉幻化出来的忉利狱龙斩，笑得前仰后合。
　　他刚刚才起极端杀心，非常君却淡淡地说既然一箭不死，那么留着鬼麒主就还有用处，把越骄子气得够呛。
　　不过现在，他也认同非常君的话。
　　“非常君，我听你的。”
　　“就让鬼麒主活着吧，活着……才能让他气到吐血，不是吗，嘻嘻……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