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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   李正白两只手拢在袖筒中,做出门外忍不住缩着脖子抱怨说:“天寒地冻的,非叫人去外头跑腿!拿乔作势的,把我当下人使唤了!”忽听一声“李大哥”,扭头看去,是一个白白胖胖,好似发面馒头的老婆子,骑着一头瘦瘦矮矮的骡子,打板桥上过来。
      这个老婆子姓扈,两年前,正是她牵线,叫李正白之女妙莲,和屠夫之子钱程定下婚约。
      昨儿个蔺氏忧心忡忡地回来,告诉他屠户猪老钱拎着猪腿找上来了,他夫妻二人一番合计,怎么瞧,都觉得妙莲的这门亲事不匹配。李正清迟早是要做官的,妙莲迟早是官家千金,一个官家千金配一个屠户之子,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扈老婆子冲李正白行了个万福,满脸堆笑地说:“李大哥,几时搬到这来了?前几天遇到钱家娘子,钱家娘子还说身上不好,想早几天迎你家莲姐儿过门,她也好有个帮手。你瞧,这不,老身替她跑腿来了。”
      “胡扯!那姓钱的儿子才多大?有什么正经营生?连自己都养活不起,还想娶媳妇?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李正白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拔腿向板桥上走去,走过了板桥,后背上陡地一凉,唯恐扈婆子去李正清一家跟前胡言乱语——以他对李正清的了解,李正清一准会认下这门亲事——又忙走回来,搭讪着,引扈婆子向青云街上吃茶去。

      扈婆子走家串户几十年,牵出的良缘、孽缘无数,眼光毒辣老道,一下子看出李正白要赖掉和钱家的这门亲事。在心里盘算着:她先试试他的口风,找准时机,戳破这层窗户纸。甭管是说亲,还是退亲,李正白少不得要拿些银钱浸润她。
      当下,她就跟着李正白去青云街上吃茶,耗费了大半天光景,几次三番试探,没找到时机,就装作还有事情要办,先骑了骡子向西走。掐算着李正白离了青云街,又兜回来,过了板桥,看见杏花巷里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堆三四个男人围着个紫赯脸色的艳丽女人嘻嘻哈哈,忙骑着骡子赶过去,和和气气地向他们打听李家的事。
      那些人认出她是媒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胡扯起李家的事。
      扈婆子听了一耳朵,暗暗算计着如何逼李正白掏出银子。她在青云街一家相熟的茶铺子里坐了整一日,直到黄昏时分,瞧见李正白两腮酡红、双眼乜斜地走向梅柳巷,这才赶紧地上了骡子。

      她掐算着在李家门前,堵住李正白更能臊到他,就先没开口喊他。走到梅柳巷中间,忽地瞧见李正白停住脚步并转了头,以为李正白看见她了,张了张嘴正要喊他一声,就听噗地一声,一个头戴方巾的白面书生,被人扔进了雪堆里。
      “不干我事!快把我的箱笼还来!”那个白面书生头上、身上沾满了雪沫子,一脚跌在地上后,又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因为衣衫单薄,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把他的书箱子还给他!哼,算老子倒霉,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客店的东家走出来,在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
      “我的冬衣——”
      “你这酸书生,还要什么冬衣?卖了你,都不够赔我们东家的。”客店的伙计恶声恶气地说。
      边上的一个人劝道:“莫欺少年穷,他好歹也是个举人——”
      “我老子还是举人呢,不一样穷得叮当响?”客店的主人哼了一声。
      那书生慌慌张张地把掉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还想要回冬衣,边上人又劝道:“你这书生,趁早走吧。他家的姑奶奶,是靖国公府的姨奶奶,好不有钱有势,你敢跟他硬碰硬?”
      书生沮丧地说:“眼瞅着就快要过年了,学生身无分文,叫我向哪里投宿去?”
      李正白忽地说:“你随我来。”

      书生太过震惊,怔怔地看着李正白,“这位大叔,学生的盘缠,都被恶仆偷了去——”
      “不怕,你随着我来。房钱等你捎信回家,叫你家人送来就是。”李正白裂着嘴笑,经过李正清中举这件事,他算是明白了,一旦中举,压根就穷不了。举子的“穷”,和平头老百姓的穷,不是一回事。邹氏天天哭穷,还不是眼睛都不眨地买了那么一所大院子?他今天出门一趟,遇上两个熟人,一番攀谈后,他很自然地提起李正清考了江南省第八名、和江南陶家成亲戚的事,那两个熟人一听,百般地奉承他,请他在来凤楼里坐了大半天,他就把找租客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假其便,叫他遇上这书生,他且把这书生领回去,向邹氏交差——至于邹氏留不留下他,关他腿事?
      “大叔,学生真是感激得无以言表。”书生激动得喉咙哽住,李正白忙说:“快带着你的书箱跟着我来吧——我兄弟也是读书人,他中了江南省第八名。”
      书生傻兮兮地张着嘴惊叹:“好厉害,我才考了六十三名。真是自叹不如。”

      李正白得意地说:“你才多大年纪?我兄弟读了三十多年的书,你才读几年?走吧,跟我家去。”拎起书生的书箱,向书生肩膀上一放。
      书生被压得膝盖向下一弯,跪倒在雪地上。
      李正白笑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连个书箱都背不了。来,我替你背着。”扛了他的书箱,大摇大摆地向前走。
      书生踉跄着,一路小跑着跟上他。
      “呵,他敢当着我的面,给那穷书生撑腰!他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客店的主人死死地盯住李正白的背影。
      扈婆子把骡子向前赶了赶,急着下骡子,偏一只脚卡在马镫里拔不出来,她扒在骡子背上不住地跳脚。
      客店前,一群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一个伙计说:“老奶奶,你鬼上身了?”
      “小哥,快把我的脚拿下来,这是要人命的事,可不是玩的。”扈婆子跳着脚,就对客店的东家说,“宋五爷,大喜,大喜!”
      “喜从哪来?”宋五爷略抬了抬手,叫伙计们赶紧地把扈婆子放下来。
      扈婆子脚落了地,喘匀了气,满脸堆笑地说:“嘁,你瞧,喜事就在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亏得是老身瞧见,要是鲍家的,这天大的喜事,就打五爷眼皮子底下溜走啦。”
      宋五爷眉心一跳,“扈妈妈,你真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你怎么知道我叫鲍嫂子给我那最小的兄弟说亲?”一拱手,请扈婆子进里头说话,又叫伙计沏了好茶送来。
      扈婆子走过这前面的大堂,跟着宋五爷进了后面的住房,看见庭院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就摘了两朵簪鬓边,又瞅着后面一带带的屋舍,恭维说:“五爷越发阔气了,这地方可比五爷原先在状元巷里住着的院子宽敞多了。”

      宋五爷说:“阔气什么?从靖国公府那租来的屋子,要按年交租子呢。”
      扈婆子笑道:“我的五爷,姑奶奶现在公府里住着呢,交出去的租钱,还不是从左口袋倒腾进右口袋,进了自家人手里。上个月,老身去靖国公府里给竞哥儿收惊,瞧姑奶奶比做姑娘时更加贵气了。”
      宋五爷请扈婆子坐,茶点上来了,就问:“你刚才说的喜事,是什么事?”
      扈婆子说:“五爷,你知道刚才你骂的是谁吗?”
      “我不似妈妈手眼通天,我哪里知道?”
      扈婆子说:“他是杏花巷里,打江南来的李举人的嫡亲兄弟。”
      “我老子还是……”
      “他中了第八名!”扈婆子郑重其事地说,宋五爷倒抽了一口气,江南文气荟萃,能在那中第八名,金榜题名已是确凿无疑的事了,旋即眯缝着眼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婆子说:“这关系可大了!他叫李正白,他兄弟叫李正清。李正清家里,有三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女孩子。”
      “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眼瞅着要做官的人,怎么瞧得上我们家?”宋五爷好笑地摆了摆手。
      “呀,五爷,你怎么能说这样丧气话?”婆子说,“姑奶奶现在靖国公府里……”
      “就为这缘故,才不匹配!”宋五爷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人家是迟早要做官的,我妹妹在公府里做妾,将来遇上靖国公府的内亲外戚,叫人家怎么寒暄?会起亲来,这座次也不好安排。”不遇上事,他一家自然也算风光体面,可遇上事,纵然别人不说,他也清楚自家有几斤几两。早在他爹把他妹子八百两银子卖给靖国公府大老爷柳徽时,他家就已经自甘堕落,从受人敬重的孝廉第,沦为小妾的娘家。无心做官也就算了,有心做官且有廉耻的,哪个肯和他家结亲?
      扈婆子好笑道:“宋五爷,你真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闲操心!听评书落泪——为古人担忧!管他怎么寒暄、什么座次,和咱有啥关系?”
      “人家知道,肯结下这门亲?”宋五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又点。
      扈婆子说:“有老身呢,你怕个什么?只要五爷肯舍老身一副好棺材板、一身好装裹,上刀山下火海,都是老身去。绝对不累到五爷一分。”

      “哦?你有什么法子?”宋五爷深深地看向婆子。
      扈婆子说:“李正清一家初来乍到,一切事体,都由李正白两口儿打理。那个李正白眼里除了钱,什么都不管。只要宋五爷肯出五十两银子……”瞧宋五爷微微地皱眉,立时说:“五爷,跟个做官的亲家比起来,这五十两算什么?有个当官的岳父,咱家十一爷的前程,不知道多远大呢。就五十两而已,少包一个粉头,也就省下来了。李正白收了银子,绝对不敢对李正清一家漏一点口风。”

      “就算他不说,只看我们这小本营生,人家也未必乐意。”宋五爷又犹豫了。
      扈婆子说:“五爷,怕个什么?五爷去跟姑奶奶说一声,叫姑奶奶明儿个向府里告假,和老身一起去李家提亲。那李正清一家初入京城,无亲无故,又眼界未开,先听说是靖国公府的奶奶,就已经吓得心惊肉跳了,再亲眼看见咱们姑奶奶那通身的气派、阔气的排场,必定会惊骇得大气不敢出。咱再用言语弹压得他家不敢抬头看人,百般地挑剔他家姑娘,叫他家揪着一颗心:只盼着亲事能成,无暇去探究咱家姑奶奶是真是假。如此这般,姑奶奶开口提亲,那李家必会又惊又喜地连忙答应。咱手脚快一些,两三天内速速地过了礼。之后,就算李正清两口子察觉,他们也只能关起门来和李正白两口儿闹。他一个体体面面的举人,敢赖掉这门亲事不成?”

      “好!果然是一门好亲!”宋五爷猛地一拍桌子,“只是说哪个姑娘好呢?”
      “自然是二姑娘了,听说那个二姑娘,还是在两淮节度使府里长大的呢。这事要成,讲究的是一个快字!五爷须快快下决断,迟了,人家将京里的人事摸清了,那就什么想头都没了。”
      宋五爷手指在桌上敲了小半天,起身离开一会子,须臾,拿六个银锭子回来,递给扈婆子,“妈妈,先给李正白三十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他二十两!至于谢媒钱,妈妈无需担忧,绝不会少了你的。”
      “放心,一准能成。”
      扈婆子离了宋五爷面前,把那三十两银子捏了又捏,盘算着用这银子在郊外买两亩地。出门骑上骡子,一颤一颤地继续向板桥走。进了杏花巷里,把骡子拴在银杏树上,见李家大门敞着,就颤巍巍地进去,见影壁后有人说话,就竖起耳朵听。
      只听影壁后,一个妇人脱口道,“没钱?”李正白咳嗽一声,装作才知道的样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这书生,没钱怎么不早说?”
      “大叔你说过……”李正白这么快就变了脸,书生完全反应不过来。
      “怎么?你还指望天上掉馅饼?——弟妹,我吃他骗了!等我撵他出去。”李正白走出来,一手掐着腰,一手提着书生的书箱,瞧见了扈婆子,登时变了脸色。

      “大老爷,好呀。”扈婆子咧着嘴,瞅着李正白笑,刚才梅柳巷里的事,她看得一清二楚,这会子瞧李正白在一个妇人跟前弄虚作假,不由地就觉得好笑。也猜到那个妇人,就是李正清的内人邹氏。
      李正白生怕扈婆子多嘴,把妙莲的亲事说出来,立时紧张得额头冒汗。
      “大哥,算了,算了。”邹氏走出来,摆了摆手,“叫他先住下,写信叫他家人送钱过来——你不会连棉衣、被褥都没有吧?”
      书生呆头鹅一样地跟出来,开口时又是糯糯的苏白,他说:“那宋家客店扣留了学生的箱笼……”

      “算我倒霉,胡六嫂,等住给他拿一套被褥来,再叫奉官去当铺里,给这书呆子买几件冬衣。等他家送钱来,一并算账。”邹氏摆了摆手,看扈婆子涂脂抹粉,打扮的花里胡哨,待要和她互通姓名,忽地听见背后抽抽噎噎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那书生擦着脸,不住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邹氏问第一声,没人搭理,就照着他后脑上狠狠地一拍,“书呆子,你哭什么?”
      书生哽咽道:“学生这两天经历的事,比前头十八年还多……一时感慨万千,心里有一篇极好的文章,偏手脚被冻得麻木,又没有笔墨……怕回头忘了……”
      “这种事,也值当哭?”邹氏好笑地在他额头上一戳,“来,我领你到花园书房里去,一个男子汉,哪来那么多的眼泪?”一时顾不得扈婆子,就把他领进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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