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当往事成为往事》之明

1、还年少

　　“也许当往事成为往事，一个人也能靠着记忆苟活。”雷翔这样想到。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阴天、薄雾，十一月初的早晨。记忆里，别人说的北方冬天都带着干冷，但等雷翔来到这座城市才发现不是这样的，这座国家大陆中心的城市，反而没想象中那么难适应，有时雨袅袅下来甚至还带着烟雾，晕染着一丝儿时的情景。
　　“但幸好今天还没有下雨。”雷翔坐在大巴车上，带着耳机，听歌顺便看着街景，不知怎的就想到以前了。
　　也许是那些高楼大厦从想象中变成了近在眼前的东西吧，以前盼望期待的，现在也稀疏平常；以前不值一提的，现在似乎以此抽取快乐。
　　耳边的歌断断续续地轻轻飘着，雷翔闭了眼，想微微打个盹。

　　二十世纪初，电脑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尤其是在雷翔出生的不南不北、山清水秀的小县城里，但凡是家里买了一台台式电脑的小孩，都会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雷翔的姨夫退伍回来在电信公司工作，给自己家里装了一台，也是从那时，雷翔发现以前时不时来找自己玩的姐姐不来了，等问了妈妈才清楚：
　　“你可千万别像你姐那样，天天就知道打游戏！”
　　雷翔知道了，电脑是个坏东西，它骗走了姐姐，以前会和他一起招猫逗狗，上山下河，自己突发奇想做饭吃，却连鸡蛋壳都还留在西红柿炒蛋里的臭姐姐，现在只会和那个叫电脑的玩意儿玩！
　　“不玩就不玩！”雷翔心里想着，但难免还是有些失落，想着以前河边那个泥饼、那片树林，水沟里长得毛茸茸有点刺手，一抓断就流出浆汁的绿色藤蔓，冬天一小池塘流下来结满的冰柱……都没人再陪自己去玩的时候，雷翔吧嗒出了两滴眼泪，抱紧了身边的发财——一只小白狗，姐姐家养的叫恭喜，黑白相见的。

　　再然后，稀里糊涂自己就被妈妈拉去上了幼儿园。
　　没有了姐姐，他认识了更多的小伙伴，幼儿园里的、家附近的，都认了一圈。也是从那时起，雷翔才认知到自己家里的爸爸妈妈都在铁路上工作，周围的叔叔阿姨也是，他们那一块全都是。
　　那年是2003年，《哪吒传奇》刚在中央一套播出，每天下午幼儿园刚放学，说完老师再见之后，雷翔一定是最前面冲出教室的，甩其他小朋友一大截。等到了楼下，远远瞧见站在约定好的树荫底下接自己的姥爷就大喊：
　　“姥爷！”
　　“哎！这呢！”姥爷也看到了雷翔，高兴地招了招手。
　　等到雷翔跑近了，姥爷将蓝色的红袋鼠小书包和水壶拿到自己一只手上提着，另一只手牵上向前奔着急不可耐想回去看动画片的雷翔，
　　“姥爷，你快点！我要看小哪吒！”
　　“哎哎哎，好好好，别急小心摔着，回去还没开始呢。”姥爷笑呵呵地说，倒是稍稍加快了步伐。

　　出了幼儿园，再上一个高高的水泥铺成的坡（雷翔哪知道什么是水泥啊，被妈妈纠正多了，谁还追究什么是什么，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右走，走过一个车站、一个医院、两个商店、一个大绿门，就快到了婆婆家。雷翔心里默默数着，等进了小院子，先是和隔壁单元一楼的李奶奶打个招呼，
　　“李奶奶好！”
　　正坐在院子里李奶奶，一边手里拿着筷子搅着馅，一边笑着，
　　“哎，这么早就放学啦？”
　　“嗯！我要看小哪吒！”雷翔边说边往前奔去，留着姥爷跟李奶奶还有院子里的爷爷奶奶打着招呼。
　　跳过一个个小坑，跟晾衣绳比高，穿过一张又一张晒着的床单被罩，好闻的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充斥着鼻腔，院子里各家在泡沫箱子里种的辣椒已经开出了白色的小花，不知从什么时候放在院子角落里的木头也长出了小小的黑耳朵，晒着的谷物被太阳照得亮闪闪的，那个被一单元二楼的火车司机蒋伯伯去农家玩，醉酒时非要买回来的喂猪槽也盛满了前几天刚刚下过的雨水，亮晶晶的。芦荟、仙人掌、栀子花……一盆盆的植物在小院子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雷翔一一跑过。
　　终于到了，雷翔看着二单元一楼的马奶奶在家里切着什么，问了声好，转头望着延伸向上的楼梯，也不嫌高了，三下五除二自己就先溜上了三楼——最顶楼！
　　等上去了，雷翔稍喘了口气，边敲铁门边问门里只隔了一个纱窗的婆婆：
　　“婆婆，开门啊！我回来啦！今天下午吃什么啊？”
　　“来啦来啦！今晚上吃刀削面，你姥爷呢？”婆婆边笑着说，边从正对着铁门的厨房出来，擦了擦手，啪嗒一声，打开了门。
　　“姥爷在后面呢！喏～”雷翔边说边用眼睛看了下还在楼梯拐角的姥爷，指了指，低头矮身穿过婆婆扶在门上的手，一溜烟跑进去了。
　　婆婆无奈地放下了扶在门框上的手，笑着对里头说了句，“哎，慢点～先洗手。”
　　转身和姥爷互相笑着对看了一眼，拿上到了门边的姥爷手里的书包和水杯，放回小屋，又去厨房拿了晾的温度正好的白开水和几样小饼干，放到客厅桌子上，点了点已经开了电视，沉迷在电视广告跟前的雷翔的小脑袋，无奈地笑了笑，
　　“洗手没？快，先喝点水。”
　　“嗯嗯，洗啦。”雷翔点了头，也不移，把一双小手往外比了比，示意婆婆检查一下，顺便握住瓷杯子，递到嘴边，一口气就将温水喝完了，“啊！婆婆，再给我倒一杯吧！”
　　“行！小祖宗。”婆婆笑着拿了空了的杯子，和刚洗完手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姥爷对视一眼，都笑着摇了摇头。

　　等回到家看完每天下午五点半播的哪吒之后，再写写画画完成今天老师布置的阅读作业，天慢慢从明亮变成橘黄，妈妈就下班了。
　　妈妈的工作是三班倒，一天白班，一天夜班，一天休息，今天正好赶上白班。雷翔知道，等妈妈晚上六点半下班铃声响了之后，跟换班的人交接好工作，穿过料库的大门，渡过长长的平交道和一个黑黑的厂房，绕个弯就到了婆婆家楼下。
　　计算着时间，跑到阳台上，从围栏缝隙里把头伸出去四处张望等着的雷翔就听到了声响。
　　李奶奶是个说话嗓门特大声的人。下午的饭，李奶奶家做的是包子。
　　“亚娟！我这正好包的包子，猪肉粉条的。回去给翔翔尝个鲜，来来来，装个盘，拿几个。”
　　“哎，李姨！您家今天吃包子啊，太麻烦了，谢谢您啊，拿两个就够啦！盘子等下还您。”
　　“不着急，不着急，你快去，翔翔该等着急了。”
　　“好，谢谢李姨啦！”
　　……
　　“亚娟回来啦？来，尝尝，马姨我今天炒的回锅肉！”
　　“哎，真香！”
　　“不用不用，我家那小兔崽子要是知道您这绝活，可不天天闹嘛。”
　　“谢谢马姨了，真不用，您昨天给的馒头真好吃，我爸关中人就爱那一口。”

　　听到这，雷翔也知道妈妈要回来了，先去把铁门的锁揪着那个疙瘩一拧，咯哒一声就解了，然后跑回客厅搬好了他那个专属的小蓝椅——靠背的，婆婆家就这一个！放在姥爷座位旁边，再把红漆餐桌搬到跟前对齐（轻、矮，刚刚好能挪动），呵，正好小蓝椅在最中间呢。
　　做好这一切，雷翔就乖乖站在厨房和门口之间的过道上，等着妈妈进门了。
　　“吭！”楼道里的灯亮了，明晃晃的，原本微暗的楼道立马明亮了起来，也照亮了门口的人。
　　“妈妈！”雷翔眼睛一亮，像风似的跑过去，让旁边架子上挂着的拂尘和日历都飘了飘，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哎！小心，手里拿的包子呢。走，进去。”妈妈一只手把端着装着包子的盘子举高，用另一只牵过跑来的雷翔，向里面走。
　　“回来啦！”婆婆说道，向过道转头看了一眼。
　　“我知道，肉的！我听到啦！”
　　“就你知道，耳朵那么尖。”
　　“爸妈，我回来啦！李姨给了我们几个包子，马姨本要给我们端一盘回锅肉······今天吃什么啊？”妈妈进了厨房，把包子从盘子里拿出来，垫好布，再放回去，弄好了之后让趴在门框上的雷翔端着，“小心点啊，先放过去，然后过来洗手。”
　　“你怎么和你儿子一个样，回来就先问吃什么？”婆婆瞟了一眼妈妈，又转头盯着锅里的面了。“自己看。”
　　“呦，妈你今天做刀削面啊，有口福了哈哈。”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翔翔，过来洗手了。”向厨房外面的水盆架走去。
　　“哦！好烫！”放好盘子的雷翔，先从姥爷手里咬了口肉包，嘴里叼着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着。
　　“让你贪吃，爸你也是，等一下再吃嘛，李姨才从锅里拿出来的还烫着呢。”
　　“这不是好久没吃包子了吗，哈哈。”姥爷边拿着手里的包子，边用遥控器把电视从体育频道按回了中央一套。
　　“明天就给你包。真是的。”婆婆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了两碗面，转头说：“你们娘俩的我盛好了，你等下端过来啊。”
　　“哎。”妈妈答应了一声，让雷翔洗快点，别吹泡泡了。
　　“真烫啊。”雷翔吃上第一口的时候，突然想着妈妈刚才是什么也没垫就把两碗满满的面端了过来。
　　“要不要辣椒？”姥爷的话打断了雷翔的想法。
　　“要！我不怕辣！多来点，再来点！我是四川人，我不怕辣。”
　　“咦，大姨今天怎么没回来啊？”
　　“你大姨今天夜班，在他们单位食堂吃的，不回来了。”婆婆说到。
　　“五粮液为您报时，嘀嘀嘀嘀嘀，铛铛铛铛……”新闻联播开始啦，晚上七点整了。
　　一家人，一顿饭，等吃完聊完洗完，天气预报正好播完。

　　“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晴天，我明天夜班，又是周末，要不咱们去爬山吧？”妈妈手里擦着盘子，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对客厅里刚吃完饭的三人说到。
　　“去去去！我想爬女山！象山、男山都爬过了，女山还没爬过呢。”雷翔一个转身，从小蓝椅上蹦起来，招手道。
　　“我就不去了，今天下午才约了人明天下棋呢。”姥爷从沙发旁边的抽屉里取出牙签筒，慢悠悠掏出根牙签在嘴里叼着，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也不去了，年纪大了，走不动，明天包包子，你和翔翔明天记得回来吃啊。”婆婆手里拿着针，带着眼镜，坐在客厅的小床上，头也不抬地说。
　　“那行，翔翔，明天妈妈和你去爬女山可以吗？把发财也带上，可是要起早的哦。妈，啥馅的啊？”妈妈先是对雷翔说到，又转过身问了婆婆。
　　婆婆抬头看了眼姥爷，见姥爷正对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手里的牙签时不时掏一下牙，一点注意力都没放过来的时候，白了一眼才回头给妈妈说到，“猪肉粉条豆腐馅的！哎，那你们明天早饭回来吃不？”
　　妈妈愣了一下，又笑着问雷翔，“翔翔，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啊？”
　　雷翔想了想，说：“嗯……我想去小荣阿姨商店边上新开的油茶店吃花卷。”他在心里吐了吐舌头，“我才不会说是不想吃婆婆家每天早上的豆奶加蛋糕呢。”
　　“那行，那明天早上就不管你们了，中午饭你们爬山带点什么充个饥，回来了再吃包子好了。”婆婆又低下头捺鞋垫了。
　　“嗯，我和翔翔明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顺便买点核桃饼带上。”
　　明天的活动行程就这么定下来了。妈妈看了看天色，橘黄已经退下，夜色开始笼罩大地。“时间不早了，那我和翔翔就先回了，爸妈。”妈妈在脸盆里洗了洗手，擦了擦，把李姨家的盘子装好，从小屋拿上雷翔的小书包和水杯，对舍不得把眼睛从电视机屏幕上移开的雷翔说道：“翔翔，走，咱们回家啦。”
　　姥爷听到要走了，也不看电视了，“我和你们一起吧，去桥上转转，天气也不冷了。”说着起身，在雷翔脑袋上轻轻拍了拍，示意雷翔自己去穿外套，自己也去拿了外套套上，帽子带上，从妈妈手里把东西拎到自己手里。
　　雷翔知道要回家了，也想家里的小狗了，正好电视上放的动画片播完了，很快地穿好了衣服。婆婆已经放下手中的活，从小屋拿了个手电筒让雷翔拿上，“翔翔，路上黑，你和妈妈把手电打上。”
　　“嗯，婆婆再见。”雷翔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把手电筒拿到手上，“真重啊，得要双手才能拿稳呢。”他想着，手上却不老实，这把开关划上划下，那把手电筒转来转去，一不小心就把电池转下来了，“咣当！”灯灭了，电池也掉了，咕噜咕噜滚到前面，他就向前追去。
　　把盘子还给李姨，说了感谢，出了院子一转身，就到了路口，姥爷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妈妈，和两人告了别，挥挥手，转身向小巷子里走去，消失在朦朦夜色中。

　　等雷翔终于把电筒的每块部位都按了一遍之后，抬起头才发现姥爷已经不见了，右手边的是一座学校，“真大啊，这门真大啊。”他想着。
　　妈妈听不见脚步声了，转过头就看到小小个的雷翔小朋友对着铁路小学门口的红色瓷砖大柱子摸来摸去，“哇，这石头好整齐，摸到冰冰的，妈妈！”
　　“那不是石头，叫瓷砖，是人工做的哦。”妈妈牵过雷翔的手，带他往前走，顺便指了指旁边的小学，“翔翔，你以后想不想来这里上学啊？这里有好多好多小朋友，杨兰和雷月姐姐都在这里上过学哦。”
　　雷翔还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哥哥姐姐、小朋友在一起上学，只知道人多了和他一起玩的人也多了，自然是高兴的，“好哇好哇，妈妈，我要来这里上学，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也会来吗？”
　　“嗯，再过几个月，等天气热了又凉快的时候，咱们就来这里找更多的小朋友一起玩好不好？”妈妈笑着拉了拉小朋友的肉手，看雷翔没有一点抵触情绪才放了心。
　　听说又看过那么多小朋友才开始进幼儿园、小学都十分不乐意的时候，她本来是担心的，结果没想到雷翔自从知道去幼儿园可以找朋友玩以后，就闹着要去，现在看来也并不反感小学。妈妈松了一口气，“真怪！我家小孩还真不让人操心上学的事情。”然后就听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开手，去追手电筒灯光的雷翔嘴里哼哼着：
　　“哪吒，哪吒，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噗。”妈妈没憋住，笑出了声，“翔翔，慢点跑，小心脚下。”
　　“妈妈，我先给你去前面探探路！”小小的个子，跑起来倒真快，一个转弯，就不见了人影。
　　妈妈也不急，回家的路就那一条，慢慢向前走去。雷翔跑一跑就躲个角落里吓一次妈妈，不管吓没吓到，都笑嘻嘻地溜了，揪一根铁道边的白色狗尾巴草，捂住嘴巴从杀猪场跑过，再猛地吐一口气，绕过一颗大树、一座常年封闭的铁门，等听到旁边小山上的沙沙声和人的说话声时，就到七分会了。
　　雷翔和爸爸妈妈自己的家，在四单元的二楼右手，六十平，能听到火车驶过的声音。等上了楼，还没开门，似乎就有什么听到声响，接着从屋里蹬蹬蹬跑到门边，挠门声、呜呜声伴随着钥匙开门声和进门后的惊呼声响成一团，“发财，我的拖鞋！遥控板！”是妈妈。
　　而雷翔，只顾着抱着发财看它的战利品了，全是小狗的牙印。他家发财什么都会，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洗洗刷刷，一天就结束了。雷翔困了，打了个哈欠，就在被窝里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