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2、再向人间陌路逢

　　敖丙掀开门帘，看见敖绫正抱臂倚在帐上。他轻声道：“姑姑怎么起的这样早？”

　　“你不也是一样？”敖绫没有看他，目光仍盯着远处朦胧的天宫。

　　敖丙笑了笑，又道：“晨间风冷，姑姑还是早些回帐里吧。”

　　“不急，透透风。”敖绫道。她看向敖丙，笑了一下，“你也透透风吧。”

　　敖丙愣了一下，就知道自己还红着脸。这两日因为所谓的“营帐”不够，他被迫与敖绫同吃同住。白日里面对着这个姑姑已足够叫他头疼，夜里还要忍受男女有别带来的种种不便。偏偏敖绫还放荡不羁，洗漱换衣皆泰然自若，敖丙只能主动避其锋芒。每天夜里他都早早把自己收拾干净，闭上眼睛不往那边看，奈何敖绫更衣的窸窣声不间断地传入他耳中，只是听着就足以让他产生想象然后闹个大红脸。于是他又给自己施加了隔音术，在柔软的地铺上一蜷，活像条待宰的鱼。

　　待宰的鱼不自然地抿了抿唇，道了一声“好”，然后装作自然的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天宫。看了一会儿，他的心神全被吸了过去，别的什么有的没的都抛在了脑后。他沉吟一下，问：“已经过了三天了……姑姑还不打算行动吗？”

　　“他在跟我耗着呢。”敖绫道，“不过我也确实耗不起了。”

　　敖丙不用猜也知道她说的是天帝。但即便如此，在这两日的相处中，敖绫说的话依然有他听不懂的时候，不过他已经学会了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认同。

　　敖绫侧了侧身子，问：“你听到了么？”

　　敖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敖绫问的是什么。以他的耳力，自然听得到其他军帐中连续低沉的骚动。偶有一两声特别突出的，还能听得清是在唾骂天庭缩头乌龟或是抱怨敖绫还不下令进攻。前者还好，后者可就不太妙了。

　　“一群蠢货。”敖绫道。她又笑了笑，“也是。都是妖怪，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智力？聪明人尚且沉不住气，何况傻子呢？”

　　“傻子是沉得住气的。”敖丙缓缓道，“怕的是介于聪明人和傻子之间，还总觉得自己已经聪明绝顶的人。”

　　敖绫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敖丙不知道她从这句话中得到了什么乐趣。他想了想，道：“既然妖类低智，姑姑若要控制它们安分下来，其实有许多种手段……”

　　“倒也不必。我没耐心了，这就上吧。”敖绫道，“但是我有预感，今天会有一场好戏。”

　　敖丙呼吸乱了一瞬，点了点头。敖绫收回目光，转身准备掀帘入帐。

　　便在这时，远处突然隐隐传来了喊杀声！

　　敖丙霍然抬头。敖绫转过身来，目光淡淡一扫，见远处的云雾中隐约现出几队天兵，正喊打喊杀地向妖族营帐冲来。

　　敖绫喉间逸出一声轻笑，随后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对敖丙道：“你看我猜得准不准？”

　　敖丙无奈应道：“准。”

　　冲在最前的天兵已经到了半路。敖绫笑哼一声，从袖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把它往上一扔。更高的天空里顷刻间炸出一朵绚丽的烟花，军帐里的妖怪们接到信号，嘈杂声如洪水般涌出。敖绫在这浪潮中笑道：“在他们的地盘上放烟花，你猜他们会不会高兴？”

　　话音刚落，第一只妖怪从她身后的一个营帐中冲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妖怪自发组成进攻的洪流，向远处那座巍峨的仙宫漫去。

　　敖丙看它们虽然冲得毫无阵法、东倒西歪，但因为数量众多，看着也蛮宏伟。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偏过头，恰看到敖绫向下又发射了一枚烟花。他愣了愣，问：“这是……？”

　　“给下面的人看的。”敖绫道。她把手拢进红袖中，垂眼看着下面，道，“等着吧，我们的大军早晚会到的。”

　　敖丙一愣：“您不是说我们所有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吗？”

　　“对呀。”敖绫道，“有意识的，够资格称为‘兵力’的都在这里了。”

　　敖丙心中一动，霎时明白了什么。他问：“那没资格的‘工具’呢？”

　　“在那座空荡荡的龙宫里，正拖着下凡察看的那帮天兵呢。”敖绫道，“你见识过岩浆里那些邪祟没有？”

　　敖丙心中模糊的猜测在此刻被落实成形，他道：“我与哪吒曾和它们作战过，源源不断、烦不胜烦。”

　　“那种玩意，岩浆里一刻钟能生出来一百个。”敖绫道，“你说它们够不够当一支‘大军’？”

　　敖丙背上已是阵阵发凉。敖绫冲前面已经打成一团的混乱场面扬了扬下巴，道：“你去那边打着玩玩吧。”

　　这正合敖丙的意。他应了一声，纵身加入战局。

　　敖绫却还未动。她仍是倚在帐上，冷眼看着这已变得混乱不堪的九重天。她轻轻一笑，道：“几十万的岩浆邪祟……够淹没灵霄宝殿了么？”

　　她的自言自语淹没在震天杀声中。她出了会儿神，突然扬了扬手。一道无形气波从她掌下发出，往前掠去，将一排天兵拦腰斩断。

　　那正是敖丙将要迎上的对手。敖丙还未唤出一对冰锤，这正好帮了大忙，他立刻撑起结界挡住漫天血雨。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敖绫的杰作，当下唤出冰锤，严正作战。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双方将兵已经分成了一个个战团，打得热火朝天。但细细一看，多数还是妖族兵马，天庭的人手明显不足，虽有天兵陆陆续续从南天门方向过来，但数量比起妖族还是很不可观。这个异常让敖丙蹙了蹙眉，不知天庭在打什么算盘。

　　他暗自提高警惕，不动声色地挥锤击退天兵，与其他妖族一同将战线往天宫方向压。他本想去帮其他几位龙族，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他们的位置，只好暂时孤身作战。天兵也奈何不了他——即便是在李府偷偷练功，前有龙族和申公豹的教导，后有太乙真人的指点，练了这许多年，他有很大长进，虽然不如哪吒，但也算是很厉害的高手了。

　　想到哪吒，敖丙挥锤的动作短暂一顿，随后将右方袭来的敌军击飞。与此同时，左前方响起一片惨叫！是敖绫看那处已无妖族可挡，亲自出手解决了敌人。

　　敖丙得了空，转头看向敖绫。敖绫依然靠在营帐上，并未随逐渐前移的战线移动。天兵知她实力恐怖，暂且未敢有人靠近她身侧，但之后天庭必定会派高手来围攻她。

　　敖丙正暗暗忧心，余光陡然瞥见一道红影闪动，他还未及反应，下一瞬敖绫已从天而降，将周围全部天兵击杀。血雾漫空，连妖族看了都为之动作一僵。

　　敖绫收手，看向敖丙，笑道：“可以啊，打得不错。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情人不在，就萎靡难振呢。”

　　敖丙笑了笑，道：“姑姑不用担心。此战事关我龙族生死存亡，我绝对会全力以赴的。”

　　说完，他却发现敖绫没有在看他，而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他怔了怔，听见敖绫道：“看来我也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敖丙似有所感，于是回过头，看到一团火正在从远处向他冲来。

　　那是与战场相反的方向，那里还是一片柔软安静的云。一团赤红在洁白中间左摇右摆，给周围的云都短暂地映上了绯色。它直直地向敖丙冲来。

　　按理来说，敖丙应该立刻挥起冰锤将其打飞，但他却下意识地松开了一只手上的锤子，向这团火张开手臂。

　　不速之客在冲到敖丙面前时收敛了所有的锋芒。火光散去，露出他梦里的面容。这人甫一看见敖丙，鼻子眼睛嘴都舒展开来，直冲进敖丙怀里，道：“找到你了！”

　　一声脆响，敖丙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微微睁大眼睛。红色灌入他的眼中，漫进他的心里，温暖填满了每一个缝隙。他被一双手抱住了。

　　哪吒道：“我来了！”

　　敖丙尚还处于一阵恍惚之中，只是下意识地回抱住了哪吒。即便掌下就是温暖而坚实的触感，他依然觉得飘忽而不真切。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哪吒拿头撞了一下他的头，然后问：“哎，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敖丙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突然飞过一道红绫，然后他就感觉腰上一紧。红绫同时也缠住了哪吒，下一瞬，两人被敖绫打包扔了出去。

　　红绫在敖绫手中荡得极长，两人被扔出这片战场。敖绫的声音遥遥传来：“要调情去别的地方调，别在这里挡道！”

　　突然腾空的失重感让敖丙感到惊讶和无措，也因此清醒了过来。他刚抬起头，紧接着就听到敖绫这句话，他又把头埋回哪吒的肩上。

　　红绫把他们放在一块绵软的云朵上，然后松开他们抽身返回。敖丙紧紧盯着它，想根据它的去向找到回战场的路，但很快他就发现没有必要这么做，战场的厮杀声依然能听得清晰。不过这里依然是一片安静且美丽的云海，只有他和哪吒两个人。

　　哪吒在他身后问：“你们什么时候打上的？打了多久了？”

　　敖丙转过身，正好看到哪吒露出笑容：“我一来就赶上打仗，运气还真不赖！”

　　“打了没多久。”敖丙道。之后他再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哪吒。

　　哪吒被他看着，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成疑惑，问：“你盯着我看干什么，我脸上有花？”

　　他又伸出手拍了拍敖丙的脸，道：“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来了你不高兴？”

　　“不，不是。我很高兴。”敖丙冲哪吒笑了笑，随后又敛了笑容。他看着哪吒，轻声问：“……你的脸怎么了？”

　　“啊？我的脸怎么了？”哪吒胡乱摸了一遍自己的脸，“毁容了？没有啊？那帮天兵很菜的，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着。”

　　敖丙刚开始正经说话，又被哪吒逗笑了，不得不伸手拍了他一下。他摇摇头，道：“你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了。”

　　哪吒愣了愣，安静下来，想了想后道：“我不知道，来之前没照镜子。”

　　他又笑了一下，道：“等待会儿打进了瑶池，我要借他们的喷泉来照一照。”

　　敖丙仍是盯着哪吒的脸。他低声道：“那些黑色的印迹……全都没有了。”

　　“是吗？”哪吒的反应倒是很平静，“那不是好事吗？”

　　确实是好事，敖丙想。他看着哪吒，觉得这太好了，好到他有些不敢相信，以为这又是一场幻梦，但他之前被天兵擦伤的手背分明还隐约的刺痛着。他也意识到哪吒性情的改变，哪吒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漠了，他打量了哪吒这么久，没再看到他眼底的血色和周身的魔气。他又变回了那个以前的哪吒，而且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变过，好像他们从未经历过那些痛苦和坎坷。

　　但分明不是这样的。即便敖丙已经很开心了，开心到眼前浮上一层雾，他还是要问：“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哪吒道，“大概是因为我想通了吧。”

　　他把目光从敖丙脸上移开，眺望着远处的云。“我不想成魔啦，我要继续当人。也不是，人也不当了，我要当哪吒。”

　　敖丙失笑道：“这又怎么说？”

　　“就是什么都无所谓。就算是一朵花、一棵树，我还是我就行了。”哪吒道。他又皱了皱眉，改口道：“不过还是当人更好。能抱你，能和你说话。”

　　敖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一下，然后淡淡道：“但是当花更好看。”

　　哪吒飞过来一记眼刀，向敖丙凑过来。敖丙以为他要打架，刚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被他抱了起来，就像那天在李府的墙外一样。这一次敖丙也用目光细细描摹了哪吒的脸，没有了大片的乌迹，他的眉眼阳光又干净。

　　他又一次重生了。

　　敖丙道：“我真高兴。”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道：“我也高兴。”

　　敖丙看着哪吒，突然俯下身搂住哪吒的脖子。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走出了新的路，拨开云雾看见了太阳，一切都变好了。

　　一条红绫从旁边的云朵中探头出来。看到这一幕，它在原地僵停片刻，又悄悄地缩了回去。